空曠的玄江穀深處,一個身影在疾速移動。


    他跑得很快,奔走間留下片片殘影,腳步卻是踉蹌的,這讓他看上去有些許的狼狽,有好幾次甚至險些跌倒,但下一刻,他又會掙紮著繼續往前跑。


    [怪物。]


    他聽到有人在衝他咆哮。


    [你就是個怪物!]


    斥責聲歇斯底裏,怒罵聲無處不在,時故像一隻困獸,無助逃竄,他不知道那人是誰,他隻知道,他怕極了這樣的聲音。


    可他逃不掉,他已經跑得很快了,還是躲不過那無處不在的責罵。


    [你又害人了!你為什麽要害人!你就是怪物!]


    說話的人仿佛離得很遠,又仿佛就在耳邊。


    不……不是的……


    年輕人下意識地搖搖頭,往日黝黑的眸色變成了蒙塵的灰暗,他張開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可下一刻,他發現他什麽也說不出。


    山風蕭瑟,幾頭凶獸不知何時悄悄盯上了這個獵物,並開始慢慢圍攏。


    年輕人似乎一無所察,細密的汗珠自他蒼白的側顏滑下,滑過精致的頜線,最後滴落在他猶帶血跡的衣領,暈開一道陰影。


    [時故!不要讓任何人傷害你!聽到沒有!]


    又一個聲音響起。


    是誰?


    是誰的聲音?


    時故驚慌地抬頭張望,想要找到聲音的來源。


    可是沒有。


    沒有。


    哪裏都沒有。


    [聽到沒有!你聽到沒有!]


    我聽到了……可是……


    [沒有可是!誰也不能傷你!誰也不配傷你!]


    呼嘯的風聲撲麵而來,伴著令人作嘔的腥氣,相貌猙獰的凶獸一躍而起,將他狠狠撲倒在地,大張的血口近在咫尺,凶獸的獠牙很長,在月光下閃著森森寒光。


    年輕人一動不動,仿佛一根不懂掙紮的傀儡,又仿佛一個沒有感情的木頭。


    然而在凶獸即將咬上去的那一刻,他一把伸出了手——


    “嗷!!!”


    淒厲的慘叫響徹山穀!


    時故靜靜站在山間,手中拽著一條血淋淋的鮮肉。


    ——那是凶獸被連根拔起的舌頭。


    “你也想害我。”


    殷紅的鮮血濺上了年輕人半邊白皙的側顏,他聲音很輕,腔調中帶著種奇怪的起伏。


    眼前之人看上去有些瘦弱,可就是如此這般的瘦弱,卻讓眾獸感覺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怖。


    淒厲的哀嚎成為了此時此刻最為契合的背景音樂,時故看著,忽然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很大,卻無聲無息,向來無波無瀾的眸子染上癲狂,可癲狂深處,又帶出一絲無能為力的哀意。


    “你們都想害我。”他喃喃。


    這一刻,他和腦中的幻聽達到了奇異的同步.


    [怪物!]


    “我是怪物……”


    [保護好自己!]


    “都去死……去死……”


    [不許傷人!]


    “不……不能殺……”


    [不要讓人傷你!]


    “不……滾開……滾啊!!!”


    截然不同的兩種聲音混亂地交雜在時故腦中,他覺得自己要被逼瘋了。


    不、不對……


    時故嘴唇顫抖,瞳孔驟然緊縮。


    他明明,


    早就瘋了……


    臉上的血色在這一刻全然褪去,時故再次跑了起來。


    我要逃走。


    時故迷茫地想。


    逃走了……就聽不見了……


    逃走……


    快走!


    ……


    【宿主,宿主。】


    006的聲音響得突然。


    下一刻,時故重重跌倒在地。


    大概是臨近河岸的緣故,此處的土地格外泥濘,時故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汙泥染上了他白皙的側臉,看上去狼狽不堪。


    他半撐著身子,久久不語,顫抖的手顯示著他此刻內心並不平靜。


    【我感應到你生命體征有異,就立刻過來了】


    006的電子音帶著疑惑。


    【奇怪,我並沒有檢測到有人追你,你跑這麽快做什麽?】


    今夜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星光便顯得格外明亮。


    不知過了多久,時故的呼吸才稍微平靜一點,點點星光照進他的眼眸,他像個中途驚醒的旅人,不知來路,不知去處。


    甚至分不清現實與幻夢。


    【宿主?】


    “隨便跑跑罷了。”好一會兒,時故才緩緩開口,語調與平時不同,聽上去有些冷硬,不細聽很難發現。


    幾滴薄汗順著脖頸緩緩流入領中,從喉結到鎖骨水光潤澤,他長得不矮,但骨架偏細,這使得他雖一身汙泥狼狽不堪,也別有一番淩亂的美感。


    汙泥很好地壓住了他身上的血腥味,這讓時故有了些許清明。


    【隨便跑跑?!】


    電子音透出驚詫。


    隨便跑跑能把心率跑到兩百多?


    時故默然不語。


    稍稍緩和了一會兒以後,他才漸漸平靜下來,也有餘力觀察一番周遭情景。


    這一觀察,時故便頓在了原地。


    天上星光明滅璀璨,地上眸光忽明忽暗。


    遙相呼應,竟也是一番奇景。


    那是獨屬於凶殘獸類的幽綠眼眸,妖異冷酷,冰冷蝕骨。


    他好像,跑到了凶獸窩……


    淡淡瘴氣彌漫山間,時故想起了此前清原說過的話。


    ‘切記,千萬不要去玄江穀南側一百裏處。’


    ‘那裏是片沼澤,瘴氣密布,穿過去後便不再屬於玄江穀一帶,而是玄陰穀。雖然隻是一字之差,危險程度卻大不相同,玄江穀煉氣以上皆可去得,而玄陰穀,非金丹以上,萬不可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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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一時半會回不去了。


    時故平靜地想。


    借著昏暗星光,他勉強看清了凶獸模樣。


    那東西的頭顱似狼似犬,身體卻偏向貓科動物,纖細靈巧,站起來足有兩米,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時故。


    時故注意到它們還有第三隻眼睛,正是那眼睛微微發光,才形成了與星光交映的奇景。


    【三眼貓狼,群居,實力練氣到築基不等】


    【別動,宿主,它們雖然長了三隻眼,但哪隻都不好使,視力很差,隻要動靜不太大,它們發現不了你】


    其實不用006提醒,時故也沒打算動。


    往日裏慢吞吞的性子在此時此刻成了優勢,無數凶獸圍聚,竟沒有一隻察覺到時故的氣息。


    這其實並不是個合理的現象,身為一個‘沒有修為’的凡人,就是動靜再小,也斷沒有不被凶獸發現的可能,可惜006接觸到的修真丨世界著實太少,每個世界的法則又各有各的不同,愣是沒察覺到此處不妥。


    時故開始緩緩移動。


    他其實走得並不算慢,和他正常走路的速度相差不多……


    習慣性地計算起時故的時速,006默默地想。


    ——不,他就是在正常走路。


    006這才注意到,時故走路原來是沒有動靜的。


    無聲無息,像個鬼魅。


    他在異獸之中來回穿梭,不緊不慢,步履輕緩,一人高的三眼貓狼相貌猙獰,他卻看不到似的,麵上沒有一絲波動。


    這應該是我接手過的宿主裏,心理素質最好的一個了吧?


    006恍惚地想。


    時故並不知道他的輔助係統此刻正浮想聯翩,隻是認真地回憶著來時的路,試圖走出這片廣闊的山穀。


    可惜,回憶失敗。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哨音。


    原本一動不動的三眼貓狼們忽然站起,放聲嚎叫,半尺長的獠牙在星光照耀下閃著森然的光,時故毫不懷疑,若是被它們一口咬中,絕對能從前胸到後背刺個對穿。


    這是在做什麽?


    時故不解,緊接著,三眼貓狼們動了。


    但並不是朝著時故,而是整齊有序地排列開來,讓時故想起了穿越前見過的方隊。


    排好隊伍,眾狼在頭狼的嚎叫聲中向著一個方向前進。


    看起來,這群畜生的智力還不低。


    時故好歹在傳道堂蹭了近兩個月的課,對於四墟大陸,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四墟大陸和他的名字一樣,分為四墟,分別是九晟墟,蒼焰墟,天鳳墟和十方墟。


    其中九晟墟麵積最大,地理環境也最佳,是人族聚集的地方。


    蒼焰墟環境惡劣,多為岩地,屬魔族地界。


    天鳳墟麵積最小,早年不屬任何一方,後來被妖族獨占,但也並不是所有妖族都有資格進入,需得成功化形,眾妖才願接納。


    而十方墟,則屬於中立地帶,人魔妖三族混住。


    不過一般而言,能混到去十方墟討生活的,大部分都是因為在原來的族內不受待見,不得已,才躲到三不管的十方墟裏。


    也因此,十方墟一直都是四墟中最殘酷也最混亂的地方。


    據時故所知,鬱詹當年才出生沒多久,就因為他是個混血的緣故,被九晟天尊扔到了十方墟。


    妖族化形與修為關係不大,主要靠的還是智力,眼前這幫三眼貓狼如此訓練有素,想必他們的頭狼已經差不多可以化形了。


    時故想了想,決定跟著三眼貓狼們走。


    反正他已經迷路了,與其自己無頭蒼蠅似的在玄江穀亂竄,不如跟著它們一道,說不定還能找到回去的路。


    隻要這幫凶獸們別鑽到沼澤裏去就行。


    時故運氣不錯,三眼貓狼沒鑽進沼澤,而是在沼澤邊停了下來。


    看著眼前景象,時故第一次感受到了萬獸傾巢的壯觀。


    遠處,偌大的山穀儼然已被凶獸們徹底占領,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到邊界,無數凶獸外表猙獰,相貌各異,共同看向中間留有的那一塊空地,而神奇的是,它們沒有一隻發出除喘息外的其餘動靜,靜靜匍匐在地,肅穆安靜。


    它們是在朝拜。


    在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瞬,時故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這六個字。


    很快,凶獸們就已全部到位,原本停止的哨音再次響了起來。


    這聲音一經響起,原本安靜的眾獸頓時較勁般此起彼伏地嘶吼,一時間,整個玄江穀都好像震動了起來。


    若是一個凡人在此,恐怕此刻已經七竅流血,口吐白沫。


    時故也沒好到哪去,臉色蒼白得可以,在黑暗中像個精致而缺乏情感的雕塑。


    好在這樣的難受並沒有持續多久,過了一會,雖耳邊嘶吼依舊,時故卻突然感覺舒服了許多。


    大概是感受到了時故的疑惑,006便解釋了一句。


    【我開了降噪】


    時故恍然。


    狼嚎鬼叫持續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哨音停止,嚎叫聲才終於慢慢停了下來。


    天邊飛來一個身影。


    那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臉上褶皺不多,但每一個都恰到好處,結合在一起,便將這個人鮮明的性格特征展現得明明白白:刻薄,絕情,傲慢,勢利。


    時故打眼一看,就對這個老頭的印象不咋地。


    老人沒有禦劍,卻能在虛空中如履平地,想必是個前輩大能,他掃了一眼底下的眾妖,麵上染上不屑,淡淡道:“葉某已至,閣下還不現身?”


    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響起。


    按理來說,如此眾多的妖獸聚集,光是粗重的喘息,就能輕而易舉地壓製住腳步的聲音,但這腳步聲依舊清晰無比地傳入眾人耳廓。


    時故懷疑,他在裝逼。


    很快,眾獸之間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是個男人的身影,身材高大,長發半紮。


    他背著光,看不清神情,銀白色的麵具遮住了他近乎完美的臉部輪廓,但依舊給人一種哪怕是帶著麵具也遮蓋不住的俊逸。


    有一種人,就是隨隨便便往前一站,便讓人不敢小覷。


    “送給葉老的排麵,葉老可還喜歡?”


    男人的音色很好聽。


    葉姓老人輕哼:“小孩子把戲。”


    男人不置可否。


    夜色籠罩了他的整個身體,給他平添了幾分神秘。


    他在不經意間側了下頭,時故看見了他麵具下狹長的眼眸。


    鬱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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