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哪裏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人口中,隻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


    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拚成,閉了眼辨別滋味,道:


    “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


    黃蓉抿嘴笑道:


    “猜得出算你厲害……”


    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


    “是樟腿肉加兔肉揉在一起。”


    黃蓉拍手讚道:


    “好本事,好本事。”


    洪七公道:


    “肉隻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


    黃蓉微笑道:


    “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那麽隻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洪七公大叫:


    “了不起!”


    也不知是讚這道菜的名目,還是讚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


    “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有點不舍得吃。”


    再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聲,奇道:


    “咦?”


    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一聲。


    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嚐不出是甚麽東西。


    洪七公沉吟道:


    “這櫻桃之中,嵌的是甚麽物事?”


    閉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


    “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對了,是斑鳩!”


    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


    “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麽古怪名目?”


    黃蓉微笑道:


    “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


    洪七公“咦”的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


    “嗯,還有些花瓣兒。”


    黃蓉道:


    “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


    洪七公道:


    “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


    黃蓉道:


    “我提你一下,隻消從《詩經》上去想就得了。”


    洪七公連連搖手,道:


    “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通。”


    黃蓉笑道:


    “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


    洪七公道:


    “啊,原來是美人湯。”


    黃蓉搖頭道:


    “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


    洪七公道:


    “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


    黃蓉仍是搖頭,笑道:


    “那麽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雌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述’。是以這湯叫作‘好逑湯’。”


    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


    “有這麽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這麽一個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黃藥師這個稀奇古怪的家夥,倒是生了你這樣一個希奇古怪的女娃娃!”


    吳翟拍案笑道:


    “七公,你在說順口溜麽?”


    洪七公忽然歎道:


    “唉,原來這湯是做給你小子喝的,卻是被我牛嚼牡丹了,可惜,可惜……”


    黃蓉大窘,嗔道:


    “您老人家快吃吧,盡胡說!”


    一路南行,洪七公與吳翟三人本來隻是偶遇,本待滯留幾日便逍遙去也,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裏層出不窮,使他無法舍之而去。


    日複一日,行了半月,竟然來到襄陽。


    吳翟每日找洪七公拚命,不到力竭,絕不罷手,洪七公不勝其煩,又不舍口舌之欲,隻好與他勉力周旋,誰知吳翟竟越打越強,半月時光,內功竟堪堪與洪七公持平!


    這樣一來,雙方拳來掌去,竟然打得難解難分!


    切磋之間,洪七公也頗有所得,他這等境界,普天下向來絕少對手,遇到吳翟這樣一個武癡能日日喂招,一時也舍不得走了。


    這一日,幾人路過一間鐵匠鋪,看上去甚是簡陋,入門正中是個大鐵砧,滿地煤屑碎鐵,牆上掛著幾張犁頭,幾把鐮刀,屋中寂然無人。


    吳翟揚聲道:


    “馮鐵匠,有生意來啦!”


    這一路走來,吳翟這般喚了不下數十次,但出來的要麽不姓馮,要麽腿不瘸,總是不見馮默風蹤跡。


    洪七公和韓小瑩隻道他在尋一個姓馮的故人,次數多了,倒也見怪不怪。


    隻有黃蓉知道吳翟在替自己尋找馮師兄,但這襄樊之間鐵匠鋪不知凡幾,便如大海撈針,何日才能尋得?


    然而吳翟日日如此,絕無氣餒之色,不由暗暗感動。


    過了半晌,邊房中出來一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想是長年彎腰打鐵,背脊駝了,雙目被煙火熏得又紅又細,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腳殘廢,肩窩下撐著一根拐杖,說道:


    “客官有何吩咐?”


    見他如此形狀,吳翟心中一喜,與黃蓉對視一眼,說道:


    “擂鼓甕金錘你可打得?”


    此物本是偏門兵器,極是罕見,哪知馮鐵匠聽了之後,臉上卻不露詫異之色,點了點頭,拉扯風箱生起爐子,將兩大塊镔鐵放入爐中熔煉。


    吳翟又道:


    “我要左右各八十一斤,你這裏鐵夠嗎?”


    馮鐵匠道:


    “夠的,夠的。uu看書 wwukanshuco”


    說著猛力拉動風箱,將爐中煤炭燒成一片血紅。


    吳翟看了一會兒,忽然向黃蓉道:


    “蓉兒,你聽過黑風雙煞麽?”


    那馮鐵匠聽到“黑風雙煞”四字,身子一震,抬起頭來向吳翟望了一眼,隨即低頭繼續打鐵。


    黃蓉眨了眨眼睛,說道:


    “聽說那銅屍陳玄風周身銅筋鐵骨,刀槍不入,鐵屍梅超風來去如風,出手迅捷無比,怎麽啦?”


    吳翟歎了口氣道:


    “他們遇到江南七俠,那銅屍死啦,鐵屍也被打瞎了眼珠子,如今下落不明,怕是也隨她師兄去了!”


    馮鐵匠呆了半晌,淒然道:


    “有這等事麽?我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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