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客商們已經完成了君子國的采購,陸續返回樓船。


    君子國是此次航程的最後一站,大多數商客都滿載而歸,期待著能早日返回中土,將這些珍稀罕見的海外奇貨賣出個好價錢。


    是夜,樓船上燈火通明。


    商客們有的獻上烤肉,有人取出珍藏美酒,或命令侍妾美姬起舞助興,在樓船甲板上把酒言歡,談笑風生。


    這場海宴的中心,依然是唐敖及其親眷。


    眾人也算是摸清楚了唐敖的脾性,知其雖身懷奇術,是人間仙客,卻並不張揚,待人溫和,與凡人無異。


    於是乎也皆投其所好,放下此前的拘謹,專挑一些文人典故和朝野趣事,倒讓唐敖頗感興趣。


    除此之外,眾商客也和林遠揚大談海外商貿,又遣女眷與唐氏、林氏聊起家長裏短,暗中討好這兩位夫人的歡心。


    至於唐敖一行中,最為特殊的那位——數月前於海難裏僥幸逃生的醜惡僧人,卻飽受冷落。


    雖說唐敖對於僧人十分客氣,然而唐氏對其的厭惡態度,卻被眾人暗中看在眼裏。


    眾商客私下早有定論,定是唐先生心善,憐憫那醜僧不幸,方才勉強收留。


    可那醜僧實在是不知趣,寄人籬下,偏偏還整日浪蕩形骸,惹怒唐氏嗬斥怒罵,也虧唐先生仙人有大量,不與其計較。


    樓船高處的一艘船艙中,袁騰非透過窗欞,望向甲板上其樂融融的人群,眼裏浮起一絲譏諷。


    隨後他轉向艙中的白發仙人和王總管,躬身而拜,低笑道:“可憐那幫無知的商賈,還真以為唐敖有多神通廣大。卻不知,他每次擊退九頭妖王,都是仙長命令九頭妖王故意演的。”


    白仙郎道:“話雖如此,不過那唐敖也是一個奇人。每次與九頭妖君戰罷,不僅傷勢快速修複,就連修為也突飛猛進。就仿佛……”


    “……有如神助。”王總管接口道。


    兩人相視一眼,都能看出對方眼中的費解之色。


    袁騰非幹笑一聲,輕聲道:“神人沒有,倒是有個賴皮醜和尚……”


    白仙郎淡淡瞥了眼袁騰非。


    袁騰非如遭雷擊,腦袋轟隆震響。


    這些日子以來,他得白仙郎指點,暗授玄機,功力精進迅速,距離觀魂之境僅差一線,這也讓他愈發誌滿意得。


    此時他猛然清醒,自己在白仙郎眼中,不過一介螻蟻,一個眼神便能決定生死,當下唯唯諾諾,再不敢胡亂說話。


    忽然間,一陣清越悠揚的仙樂,從滄海遠處傳來。


    白仙郎和王總管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


    “來了……”


    樓船甲板上,隱隱被眾客商孤立開來,正倚舷獨飲的周逸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早在白仙郎和王總管聽聞仙樂之前,他就已經看到了憑空出現在君子國海岸線南方,那艘靈氣環繞的雀舸。


    雀舸顯然是被人運用術法,從某處搬運過來。


    舸上有人有妖,很多都是熟悉的老麵孔。


    “哦?竟然攪和到一起了。”


    周逸莞爾。


    就在這時,一道無形無色宛如細線般的法力突然生出,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了雀舸。


    並非來自白仙郎或是王總管,而是某個隱於兩船之外的人物。


    法力之中蘊藏的道韻十分高深玄妙。


    此人修為之高,不輸地仙。


    “果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白仙郎和王總管也隻是誘餌而已……且看看此人究竟想做什麽。”


    周逸心中暗想,不動聲色,繼續裝作浪蕩不羈的行腳僧,靠著船弦飲酒。


    隨著仙音飄來,靈光顯現,樓船上的客商們也都看到了那艘穿行於月色和浪濤間的仙舟,無不嘩然震驚,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從仙舟上傳來一陣清雅的聲音。


    “中土大唐書生唐敖,你與我家主母有仙緣,可上來一會。”


    聲音落下,一道虹光從仙舟上升起,劃過一條拱橋狀的弧線,落入樓船。


    虹光變淡,儼然成了一座白玉浮橋。


    玉橋高處,立著三名仙人,兩男一女,衣帶翩躚,形容神異。


    尤其是中央的那名仙女,容顏嬌嫩,絕美之中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莊嚴氣質。


    船上眾人哪裏還敢站立,紛紛下跪叩拜,朝向那三名仙神禱祝祈願。


    就連唐敖也愣住了。


    他心裏清楚,這是漂泊於海外的秀公主,得到自己功德寶卷的傳信,這才來和自己會麵。


    可他萬萬沒有料到,秀公主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


    唐敖穩了穩心神,正要邁步,衣袖便被身旁的婦人給拽住。


    “夫君,你可不能拋下我們……”


    唐敖看向也不知在想什麽的唐氏,搖頭苦笑,正要解釋,突然醒悟過來。


    公主搞出這麽大的陣勢,偽裝成海中仙人,定有其用意,自己可不能暴露她的身份。


    “夫人放心,我隻是上去和那幾位仙人稍敘片刻,絕不會拋下你們。”


    唐敖低聲安慰道。


    可唐氏依舊不舍,哭哭啼啼。


    還是林遠揚看不過去,上前一把分開兩人,指著妹妹嗬斥:“你怎麽這麽不曉事?唐敖的仙緣,便是你的仙緣,你現在耽誤了他的仙緣,將來後悔的可是你自己。”


    唐敖感激地看了眼妻兄,輕歎口氣,抬腳邁步,登上玉橋。


    月下高橋,唐敖朝向麵前的三人作揖行禮,隨後激動道:“唐敖參見公主殿下,不知這二位……”


    秀公主微笑道:“這是我的老師,顏曲府。這一位是黃先生,也是世外高人。”


    聽到“顏曲府”三個字,唐敖肅然起敬,轉身朝向那名須發泛白的中年男子深施一禮:“久聞顏將軍在北境邊關抗擊異族,尤其獨自一人守護北戎道的那一役,殺敵近萬,堅守城垣,半月不曾移動一步,為守護我中土邦國百姓立下汗馬功勞。武聖之名,當之無愧!”


    顏曲府還施一禮:“唐先生過獎。顏某一介武夫,安邦治國,還需你等文人出謀劃策。”


    唐敖連道不敢,隨後轉身朝那位“黃先生”也深施一禮,此人看起來和和氣氣,笑容滿麵,好似一介富家翁,可能陪同公主殿下來此,顯然不是一般人物。


    “不知公主打算何時隨我回轉中土?”唐敖低聲問。


    秀公主眼中浮起複雜之色:“今晚本宮來見你,便是打算告訴你……我,暫時不準備回去。”


    唐敖臉色微變,亦露出些許不解:“莫非,公主還沒有找到那件能揭露偽太子真麵目的寶物?”


    “是,也不是。”


    秀公主輕歎口氣:“直到我尋至海外,踏足淨土之後,方才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我能夠揭穿偽太子的真麵目,可依舊難敵它背後的勢力。想要真正救我中土於危難,隻有一個辦法。”


    “公主竟然到了淨土?”


    唐敖麵露驚訝,隨後收斂神色道:“還請公主賜教。”


    陳靈秀望向海天夜色間,那茫茫無際的清冷煙波,眸中泛起緬懷之色。


    “隻有等,等一個人回來。隻有他回來,或許才能撥亂反正,擊敗偽太子背後的勢力。”


    就像那年的玉清河上,他擊殺大妖,讓自己重回宗室。


    雖然自己起初並不樂意,可這些年來,經曆了宮廷風雲,無數場明爭暗鬥,她逐漸明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包括那個和尚的出現。


    “等一個人?”


    唐敖低聲喃喃,麵露不解。


    他正想再問,忽然間,從下方的樓船中,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


    “難怪公主殿下遲遲不肯返回長安城,原來是在海外收獲奇遇,竟然修起仙來了。


    奈何,你終究是我大唐公主,你的父皇和兄長對你都想念得緊呢。


    還請殿下隨我等回宮。”


    笑聲響起的同時,一道道強大的氣息從樓船中升起。


    數十道人影飛至半空,將玉橋上的四人團團圍住,為首的正是白仙郎和王總管。


    ‘糟糕!中計了。’


    唐敖臉色微變,看到那些偽裝成客商的熟悉麵龐,心知自己從一開始就被偽太子的人馬給盯上。


    在海上漂泊了三四個月,同船共處,自己竟然沒能識破。


    “一群鼠輩!當真以為本將軍認不出你們的真麵目嗎?”


    卻是顏曲府突然低吼一聲,騰身而起,從腰間抽出那杆銅製的煙鬥,向前劈出。


    一股磅礴的殺伐魂氣,宛如飛瀑下墜,卷向以王總管為首的宮廷秘衛。


    “魔頭,受死!”


    嗡!


    從那二十多名宮廷秘衛身上,騰起一道道幽黑深邃的魔氣,化一道道陰森可怖的魔影,鬼哭狼嚎,血煞蒸騰,與顏曲府戰在一起。


    而另一邊,黃先生同樣騰空而起,駕馭雲霧,雙掌向下輕輕一按,隨後抬起。


    轟!


    從滄海之中升起千萬水精,化作水族雄兵,搖旗呐喊,圍攻向白仙郎等禦仙門術修。


    “雕蟲小技。”


    白仙郎口中念念有詞,隨後長袖朝前抖蕩,似乎千萬泥土精華被他召喚而來,須臾間在海麵上方建起一方土城,阻擋向水族雄兵的攻勢。


    他眯起長眸,上下打量著黃先生,忽然冷笑一聲:“原來是一頭區區黃魚精?嘖嘖,公主殿下遠赴海外,竟淪落到與妖邪為伴,實在是可笑至極。”


    黃先生冷哼:“放肆!你等才是妖邪!號稱禦仙門,卻是那偽太子幽蛟君的走狗,所作所為與妖魔毫無分別!”


    他搖身一變,化作身形近千丈的黃魚法相,周身金光四溢,隱隱有燒尾化蛟的跡象。


    隨著他變化回原形,召喚出水族之勢再度攀升,宛若雄兵百萬,摧城拔寨,幾次衝擊,便衝破了白仙郎的防禦。


    “哼,竟敢瞧不起我黃某?告訴你們,吾乃淨土之地,黃須大護法是也。”


    說話間,黃虛的巨魚眸中泛起一絲悵惘,多年前,他曾在玉清河上,對一群郡府貴子戲稱自己乃是聖僧座下黃須大護法,卻沒想到一語成讖。


    這些年來,他因妖界劇變,不得已離開玉清河,一路顛簸流離,起起伏伏,東躲西藏,最終卻被神秘的淨土所引渡,以妖族之身,成為淨土護法。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這場造化,與自己和聖僧的淵源脫不了關係。


    可即便在淨土,那位曾經遊戲人間的聖僧,也已逐漸成為了一個傳說,多年過去,誰也不知他究竟在哪……究竟還在不在。


    月華如水,尚未灑落滄海,便被激戰時的氣波切割成粉碎,宛如雪花漂浮在半空。


    樓船上的普通人們,早已被頭頂這場“神仙們”的戰鬥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個匍匐在地,瑟瑟發抖,口中念念有詞,祈求太平。


    更有許多商客暗暗發誓,今次若能平安返回中土,定會日夜叩拜上蒼,永遠都不再出海。


    玉橋上,唐敖則已打開功德寶卷,阻擋餘波,保護著下方的商船。


    就在這時,一絲熟悉的感覺,從唐敖心底升起。


    “不要……別來啊!”


    令他最不想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海麵洶湧起伏的波濤間,緩緩升起一頭龐然大物,正是這一個多月來,時常出現,與自己纏鬥的九頭妖怪。


    “公主,你快走!”


    唐敖咬緊牙關,手持功德寶卷,飛向那九頭妖怪。


    這妖怪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分明是在打公主的主意。


    既然一切都是他引來的,自然得由他來收場,uu看書.kanshu若是收不了……那便隻能以死相報了!


    唐敖雙眸赤紅,心中已懷死誌。


    他身在半空,下意識低頭望向樓船。


    甲板上,唐氏正摟著兩個孩兒,痛哭流涕,瑟瑟發抖。


    她顯然已經害怕到極致,可依舊顫巍巍地抬起頭,努力尋找著自己,眼裏充滿了擔憂。


    唐敖心中猛然一痛。


    唐氏雖然有些市儈,可那也是因為多年來跟著自己東奔西跑,沒少吃苦,為了生活不得不斤斤計較。


    自己好不容易修行有成,卻連一場富貴也無法給她……


    濃濃的不甘與自責,充斥著唐敖的心底。


    他耳邊忽然響起一陣陌生卻又熟悉的傳音聲:“兀那書生,別愣著了。快繼續演……不,繼續來打啊!”


    唐敖怔了怔,猛然抬頭,看向對麵滿臉戲謔的九頭妖君,“演戲?”


    九頭妖君冷哼:“蠢貨,到現在都還沒猜出來嗎?本君每天晚上在這裏和你演戲,還不是受我佛之命,蒙蔽那些賊子。今晚幕後黑手即將現身,本君往後也終於可以不用再陪你小子演戲了。”


    唐敖心頭一震,目光下移,終於看到了那個正隨意地坐在甲板一角,吹著海風,一臉雲淡風輕的年輕僧人。


    “師祖……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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