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說一群鄉村裏的孩子阻止了外星人毀滅地球,你可能會覺得我在開玩笑。如果我說這一群孩子是因為他們的老師才擁有了阻止外星人毀滅地球的能力,你可能覺得匪夷所思。然而劉慈欣的《鄉村教師》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在一個偏僻遙遠的小村莊裏,有一位鄉村教師,他的名字叫李寶庫。年輕時他放棄了待遇更好的工作,隻身來到山區教學。他挨家挨戶把孩子拉進教室,錢不夠的還為他們墊學費,可村裏沒人感激李老師,因為在他們眼裏,學那點知識,還比不上去集市上給家裏幫忙來錢快。在這個村子裏,因為談不攏油錢、機時怎麽分,村民就把縣上分配的拖拉機東家一個輪子西家一根軸的分了。因為用電貴,村民就把企業搞扶貧為村裏安的潛水泵柴油機賣了,全村好好吃了兩頓,那場麵好像過年一般。李老師為了給孩子們修校舍,多次去縣上申請資金,結果款子到了,村裏居然要拿著這筆錢請戲班唱戲,最後是他拉了個領導才把錢要回來。這樣一來,村裏人對他更反感了。可想而知,為了辦學,他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但他自始至終都愛著自己的學生,不斷教給他們知識與文化,希望他們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後來村裏為了修廟,要拆了校舍的房梁,李老師拚命抵抗,結果被打斷了三根肋骨。在被好心人抬去醫院後檢查卻發現,自己患上了食道癌。好在是早期,還有治療的希望,可李老師負擔不起兩萬元的醫療費,於是他選擇放棄治療,並將僅有的兩千元給孩子們買了書。李老師深知,沒有文化,人就會變得下作。窮山惡水固然令人灰心,可真正讓他感到絕望的,是村裏人那麻木呆滯的目光。李老師想起了自己的老師,那也是一位鄉村教師,那年冬天,老師帶他回家過年,路上卻遭了兩隻狼,在老師的保護下,他得以逃生,老師卻不幸去世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下定決心要將老師的火光傳遞下去,於是他毅然決然的回到了這個小山村,一心一意教孩子們讀書。此時的李老師已經深受病痛的折磨,眼看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將燃盡,他將孩子們叫到病床邊上,給他們上了最後一節課——牛頓三定律,並一遍又一遍的叮囑他們,一定要讀會,背會,現在你們可能不理解,但到了將來,你們會理解的。就這樣,在孩子們的背誦聲和哭泣聲中,李老師上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節課,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此時一個比地球文明發達數倍的外星文明已經悄然逼近太陽係。為了重建星際戰爭後的宇宙秩序,他們需要建立一條防線,而處於這條防線中的星球都需要被摧毀,但有智慧生命的存在的除外。現在輪到地球來接受文明檢測,巧合的是,在隨機選擇之後,被測試的恰恰就是這一群鄉村裏的孩子。可是,測試開始之後,從第一題到第十題,孩子們始終茫然的沉默著,於是最高執行官下令毀滅地球。在等待命令執行的過程中,執行官決定再給孩子們一點時間,繼續進行測試。令人意外的是,接下來的一題,孩子們用清脆響亮的聲音答出了正確答案——原來是牛頓第一定律。而後麵的兩道題,孩子們也按照老師教給他們的那樣,依次回答出了答案,而答案正是牛頓第二定律和第三定律。於是最高執行官下令取消毀滅地球,在最後的時刻,地球擺脫了被摧毀的命運,孩子們就這樣拯救了地球。因為外星文明的緣故,接受過測試的孩子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們將李老師放在從教室裏拆下來的門板上下了葬陪他入土的是兩盒粉筆和一套已經翻爛的小學課本,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座墳和長眠在裏麵的人就會被外麵的世界忘得幹幹淨淨。這時太陽從東方緩緩升起,孩子們沿著小路向村裏走去。他們將活下去,在這塊古老貧瘠的土地上,收獲雖然微薄,但確實存在著希望。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眾所周知,劉慈欣的作品因氣勢恢宏、想象絢麗而獲得廣泛讚譽。然而就《鄉村教師》這篇作品來說,劉慈欣並沒有選擇大開大闔的宏大敘事結構,與《三體》、《流浪地球》等作品不同,他拋棄了以往全景式、史詩化的傳統筆法,而轉以微觀、細致地描寫,以平實質樸卻又不失想象力的語言,講述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鄉村教師默默奉獻的一生,和孩子們在他的影響下無意間拯救了地球的故事。通過鄉村的渺小與宇宙的浩大、教師的鞠躬盡瘁與村民的愚昧無知、外星文明的星際戰爭和孩子們的天真純潔等幾對關係形成鮮明的對比,表達了作者對教師這一鞠躬盡瘁的神聖職業的無上歌頌,對荒誕現實和落後思想的深切批判,以及對人類光輝燦爛的思想力量的認同。劉慈欣作為中國乃至世界的頂級科幻作家,善於將極端的空靈和厚重的現實結合起來,同時注重表現科學的內涵和美感,其作品具有濃重的現實主義和人文主義色彩。他在《鄉村教師》中肯定了人的價值以及人在宇宙中的主體地位。孩子們在外星文明麵前就如葦草一般弱小,然而正是李老師的教誨,讓他們成為了“有思想的葦草”,最終使地球免遭危機,這體現了劉慈欣作品中一貫的人文主義關懷。正如《三體》中麵壁者羅輯麵對三體人的殺伐決斷,章北海不惜背上叛逃的罪名建立星艦地球,使人類文明得以延續的義無反顧;“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發射帶有三體星係坐標的引力波廣播,都體現了人類在宇宙麵前敢於抗爭的勇氣和尊嚴。然而劉慈欣也不吝惜對於社會現實的批判。他不止在《鄉村教師》批判落後的鄉村和鄉民的愚昧落後,更是在其他作品中直指人類的劣根性。如《三體》中對於文革的反思,麵對三體艦隊的侵略,人類艦隊因為傲慢而全軍覆沒,“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人類對於執劍人程心的錯誤選擇和程心的失職,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太陽係的毀滅。又如《鏡子》、《魔鬼積木》等都探討了科學技術對於人類發展的負麵影響,具有映射和警戒社會現實的作用。與此同時,他也在《鄉村教師》中極力強調人類知識和文化的重要性,這點與他在《朝聞道》中科學家在超級文明麵前為甘心自願以獻出生命為代價求索真理,《詩雲》中恐龍文明對於人類傳統詩歌的追尋,《夢之海》中“低溫藝術家”冰凍地球海洋,製作“環球骨牌”,對於藝術的執念,是一脈相承的。在人物塑造方麵,《鄉村教師》的主人公形象也顯然與劉慈欣在之前作品中的男性角色有著很大的不同,像《三體》中的羅輯、韋德、章北海等人,無一例外都是冷酷、理性,為了人類可以犧牲一切的精英式的英雄人物。從韋德的信條“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中便可見一斑。而《鄉村教師》的主角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普通的鄉村教師,劉慈欣在《三體》中說:“大多數人,到死都沒向塵世之外瞥一眼。”這位鄉村教師正是這樣一個的大多數人,他沒有什麽崇高的理想,也沒有超越他人的才能,他隻是在這個小鄉村裏為孩子們盡職盡責的傳道受業解惑,然而就是這樣簡單的行為,卻在無意中改變了地球的命運。這不僅是他一個人的功績,也是千千萬萬教師的縮影,他們沒有經天緯地的本領,然而他們與那些為人類獻身的英雄人物一樣,都負有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他們以獨立的個體踐行著自身的行為規範和價值準則,從而影響和培養著一代又一代的人,由此推動人類文明知識、道德的傳播與延續。從這一點來看,劉慈欣的筆下不僅隻有精英主義和英雄情結,更充滿了對小人物的崇敬與歌頌。有觀點認為,將教師過分神聖化是沒有必要的,因為這本就是他們的職責。可在我看來,教師這個職業本身就是帶有神聖性的,他們是值得讚頌的。馬克思曾經說過,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就表明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孤立的存在,而教師正是連接人與知識、道德的橋梁和紐帶,是人類社會賴以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動力。無論是孔子、蘇格拉底,還是譚千秋、張麗莉,亦或是我們身邊的教師,他們或留名青史,或默默無聞,但在漫漫的曆史長河中,他們都為人類文化的傳承與發展貢獻著力量,而這也是人類文明之所以能延續不斷、薪火相傳的重要原因,這正是知識分子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最佳詮釋。值得一提的是,在《鄉村教師》中,劉慈欣一改往日冷酷的筆調和對人類命運的悲觀預言,為傳統觀點中冰冷的“零道德”宇宙注入了更多的溫情。不同於《三體》中零和博弈、你死我亡的“黑暗森林法則”,三體人鎖死地球科技的智子和“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幹”的水滴,歌者用來清理(實則是毀滅太陽係)的二向箔,以及太陽係最終被“二維化”的命運;《流浪地球》中反叛軍對於聯合政府的審判後太陽氦閃的爆發;《超新星紀元》中人類中的所有成年人都因輻射而麵臨消亡的滅頂之災。雖然人類在浩瀚的星海麵前顯得是那麽渺小和微不足道,然而就是那小小的人性的光輝,便足以讓整個宇宙也為之動容。《鄉村教師》中的外星文明雖然具有令人類望塵莫及的科技,卻依然對宇宙中的生命保持著尊重和善意,不任意消滅智慧生命所在的星係便是最好的證明。在等待毀滅地球的過程中,最高執行官下令繼續測試,為的是希望人類擁有生存下去的機會;在發現孩子們成功的回答出一道問題後,最高執行官又下令,後麵的題目也從力學範圍中篩選,以期望孩子們能再次回答正確;而當測試結果表明地球確實存在著智慧文明之後,最高執行官立即下令取消毀滅地球,並為地球周邊建立保護係統,以防尚未成熟的地球文明受到其他心懷惡意的外來文明的侵襲,這都是劉慈欣理想主義的體現,說明他作為一個理性的科幻作家仍然對於人類甚至整個宇宙的價值尺度和道德圖景抱有信心和期待。當然,劉慈欣也並非全然消極的看待人類未來的命運,在他的作品中,災難之後,總還有希望的光芒指引著人類的前進方向。《三體》中的太陽係雖然毀滅,但仍有人類保留了文明的種子;《流浪地球》中雖然太陽氦閃爆發,反叛軍的叛亂成了鬧劇,但人類的流浪計劃仍然在繼續,人類也得以繼續生存下去;《超新星紀元》中雖然人類中的所有成年人因輻射而麵臨消亡,但孩子們卻因為不受輻射影響而擁有存活下來的資格,由此成為延續人類文明的希望(此處包括《鄉村教師》中的“孩子拯救地球”,與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救救孩子”的思想啟蒙內核有相似之處)。因此在作者看似悲觀的向度背後,實則隱含著作者對人類和未來發展的樂觀主義和人文關懷。故事的結尾,“孩子們沿著小路向村裏走去,那一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穀中淡藍色的晨霧中。他們將活下去,在這塊古老貧脊的土地上,收獲雖然微薄、但確實存在的希望。”與魯迅先生《呐喊·自敘》中的“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uu看書 .uuknsh.om ”有著異曲同工之感。也許孩子們終其一生都不會邁出這個小小的山村,也許他們的一生也會如普通人一般平平無奇,然而他們也曾對知識有過渴望和敬畏,所以他們的心裏終究埋下了希望的種子。文學是用來創造世界的,理學是用來改造世界的,而劉慈欣卻能將兩者巧妙地融合到一起,無處不超越現實,卻又無處不反映現實,這是他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科幻文學的價值所在。《鄉村教師》作為一篇非典型性的典型劉氏作品,值得讀者反複思考和品味。最後用一個作品中最打動我的情節來結尾,是外星文明艦隊統帥和執勤軍官的一段對話:“上尉,你是個白癡嗎?!”艦隊統帥大怒,“你是想告訴我們,一種沒有記憶遺傳,相互間用聲波進行信息交流,並且是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進行交流的物種,能創造出5b級文明?!而且這種文明是在沒有任何外部高級文明培植的情況下自行進化的?!”“但,閣下,確實如此。"“但在這種狀態下,這個物種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間積累和傳遞知識,而這是文明進化所必需的!”“他們有一種個體,有一定數量,分布於這個種群的各個角落,這類個體充當兩代生命體之間知識傳遞的媒介。”“聽起來象神話。”“不,”參議員說:“在銀河文明的太古時代,確實有過這個概念,但即使在那時也極其罕見,除了我們這些星係文明進化史的專業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你是說那種在兩代生命體之間傳遞知識的個體?”“他們叫教師。”“教――――師?”是的,他們叫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