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蓁蓁隻盯著她手上包得厚厚的紗布。


    巫燕君抬了抬胳膊:“沒事,已經裝回去了,修士到底是修士,咱們隻能裝死物,他們連活的都能裝好。”


    “……他們割的是二師姐的手指?”令狐蓁蓁低聲問。


    “我讓妖兵割的,來重陰山之前我就覺得不對,還好事先問師父要了扳指。”巫燕君籲了口氣,難得有陰影,“快別說這個了,我可不願老想起這事。”


    令狐蓁蓁輕道:“我已經把湯圓妖君殺了,你別怕。”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巫燕君反而憂鬱起來:“蓁蓁,你……你真要去做修士?”


    做修士?她搖頭:“我不去。”


    神工君突然開口:“你確實太邋遢了,過來,我替你重新綰頭發。”


    這可是極難得的待遇,令狐蓁蓁記著隻有自己剛入門的那兩天,師父才有興致替她弄頭發打理衣裳,後來她自己學會,師父就再沒替她打理過。


    她立即抬手把淩亂的發帶一股腦全扯下來。


    神工君看著她手腕上金光燦燦的金雕鐲,麵上極罕見地浮出一絲笑:“你這身男人衣裳實在不像樣,既已拿到生辰禮,合該換一身。燕君說你穿紅的好看,替你裁了一件,且穿來看看。”


    令狐蓁蓁從屏風後出來時,已換了一身華美的紅裙,其色烈烈如火,鮮豔奪目至極。


    巫燕君一下坐直:“我就知道,蓁蓁穿紅的好看!”


    神工君慈和地打量她蒼白的麵色,忽然朝身旁那個陌生女子招了招手:“阿妍,是蓁蓁取來欒木果實救了你一命,要好好道謝。”


    那叫阿妍的女子容貌與師父有六分相似,多半就是大師姐了,她依言過來紅著眼眶行禮,輕道:“小師妹,承蒙你的救命之恩,尚未來得及好生答謝照顧你……母親,你真的要……”


    “阿妍。”神工君打斷她的話,“先調胭脂,替你小師妹好好打扮一下。”


    她將令狐蓁蓁按坐在銅鏡前,取了木梳替她將淩亂的頭發一點點理順。


    冰涼而柔軟的發絲滑過指間,色澤比常人稍淺,卻沉甸甸地,極濃密。


    神工君梳著梳著便有些走神,窗外陰雨綿綿,叫她想起大半年前那個雨夜,落湯雞似的少女突然闖入師門大宅。她美貌異常,也厲害異常,而且有一雙特別穩的手,假以時日,神工君這個稱號由她傳承也不是什麽難事。


    她一直對她寄予厚望,燕君總開玩笑說她偏心。確實有些偏心,她對令狐蓁蓁除了讚歎資質,也頗喜歡她直率無邪的性子。


    神工君忽然開口道:“蓁蓁,我做了大半輩子手藝人,誰見我都要尊稱一聲‘神工君’,即便是在大荒這妖魔鬼怪橫行的亂地,我也從沒覺得自己會無能為力。可這次,我真的無能為力。”


    從令狐蓁蓁被三公子擄走開始,她才驚恐地意識到自己觸到了大荒真正的高牆,不是野妖,不是妖商,是在南之荒隻手遮天的昌元妖君。


    她徹夜不眠想了無數個法子,找尋能幫上忙的人,卻發覺誰也幫不上。


    後來還是巫燕君靈光一動,想起可以用青銅傳信鳥試探。信終於是遞出去了,可隨著傳信鳥一起回來的,還有昌元妖君的三公子。


    他竟一路跟在傳信鳥後麵,找到了師門大宅。


    這位三公子請她們去南之荒重陰山做客,邀帖是令狐蓁蓁遺失在俊壇行宮的那隻木雕鐲。


    大荒向她們露出了真正的獠牙,肆無忌憚。虛假的溫情薄紗撕開之後,她們才明白,身為普通人,何等無能為力。


    神工君長歎一聲:“我雖被稱為神工君,隻能做些死物,親生女兒傷重瀕危亦是毫無辦法,還是你救了她的命。即便為著你的救命恩情,我也不能撒手不管,然而就算來了重陰山,卻連玉石俱焚也做不到。”


    她搖了搖頭,目中浮現一層隱匿極深的沉痛:“……多年前,我的夫君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修士亂鬥中,他偶然路過而已,無辜被牽扯,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發誓這一生也不與修士有牽連。可到頭來,這次風波若沒有修士,隻怕無法挽回。”


    令狐蓁蓁低聲道:“我可以保護你們。”


    神工君笑了笑,沒有說話,隻將她的長發細細綰起鬟髻,係好細長的絲帶,又接過阿妍手中的筆,親自在她眉間點上一點嫣紅花鈿。


    眼前裝扮好的姑娘驟然長大兩歲一般,美得近乎妖豔。


    她好像沒點過花鈿,濃睫揚起眨了兩下,琥珀雙眸明澈而清透,莫名又顯得無邪。


    見她試圖用手去揉眉間,神工君攔住,又看了她一會兒,方道:“蓁蓁,你已不是普通人,我這裏的師門容不下你,去做修士吧。”


    令狐蓁蓁錯愕地撐圓了眼睛。


    為什麽突然要趕她走?因為她會了飛刃,所以不算普通人?


    “就算我會飛刃,我還是、還是普通人……”她情急之下開始期期艾艾,“那時候我不知道……現在知道身世,飛刃一定可以保護……”


    神工君退了兩步,語氣淡漠:“燕君的拇指被割了,保護?你從此不吃不睡不鬆懈?蓁蓁,我說直白些,你的身世注定腥風血雨,以後類似的事隻多不少。這次是妖君,下次便可能是中土修士。神工君師門都是普通人,沾不起,我也絕不會收修士當弟子。”


    這話說得重了,巫燕君歎道:“師父,你也太絕情……就算蓁蓁……可是她救了大師姐。”


    神工君恍若不聞:“你若當真看重神工君師門,便該明白,與我們兩不相幹才最穩妥。你一定要留,那不是保護我們,是害我們。”


    令狐蓁蓁不禁沉默,隔了半日,開始摸袖袋,急匆匆地翻找兩隻裝滿銀票的信封。


    之前收了五百兩銀錢,答應做十年關門弟子,眼下不做了,得把錢還給師父,這樣才能結算幹淨。


    明明要結算幹淨了,她卻開心不起來。


    那個小院子,那層讓她歡喜的落在銀錢上的璀璨日光,那些稀奇古怪的手藝活,她朦朧興起的對手藝人的熱愛——都是她喜歡的,可她留不住,這次真的留不住。


    不管是做神工君的弟子,還是做太上脈的修士,包括身為令狐羽的女兒,對她來說都不是什麽很值得在意的東西。可以做,也可以不做,那些都是外麵世界的身份,她隻在意“令狐蓁蓁”喜歡什麽。


    可她的不在意沒什麽用。


    她是令狐羽的女兒,所以該找她麻煩的,一個都不少;她不再是神工君弟子,uu看書 .om 便再也留不住喜歡的,眼睜睜看著一切褪色。


    她莫名慌亂,怎樣也摸不到信封,額上細細出了一層汗。


    “不要你還錢。”神工君搖頭阻止,“你此番孤身一人去中土,錢留著慢慢用。”


    說罷,她細細打量令狐蓁蓁身上的紅衣,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金雕鐲,眼神變得溫和。


    “燕君說得對,你穿紅的真好看,配上這鐲子更好看。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嗎?世上不是什麽人情往來都可以結清的。這鐲子,還有鐲子裏的東西,都是神工君師徒送你的生辰禮,不要回禮。”


    臘月初三,冬雨蕭瑟。


    生辰的前一天,令狐蓁蓁與神工君師門從此兩不相幹。


    她獨個兒在客棧的回廊上繞了許多圈,走不出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細雨變成了細雪。


    令狐蓁蓁終於從回廊上繞出去,漫無目的在客棧內亂走。


    或許因為展元鎮離重陰山太近,這座客棧雖然大,卻幾乎沒有客人,連夥計都少,後院遍地枯枝敗葉,泥濘不堪,一看就是許久不打理。


    結冰的小池塘邊站了個人,雪白的衣裳,在一片灰黃背景裏特別顯眼。


    密密麻麻的小雪被隔開在他身周,像是被煙塵罩著似的。他早已聽見那陣湊近的輕微腳步聲,卻沒有回頭,隻稍稍側過來一些,雙目仍靜靜望著水麵上細碎的冰。


    令狐蓁蓁輕輕問:“秦元曦,你是不是不開心?”


    剛好她也不開心,兩個不開心的人待一塊兒,會不會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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