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轉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龐師古登上高台,眺望西方。


    昨日收到軍報,夏賊出太行陘,數千騎。吸引了長直軍的注意力後,夜中派人突破了汴軍封鎖,在城內守軍的接應下,有千餘人衝進了懷州助守。


    據此,懷州城內的夏賊,應該不下三千,若反複攻打,應該是可以打下來的,但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需要耗費多長的時間?


    軹關、濟源一線,已經成了一個爛瘡,雖說有戴思遠部飛龍軍、廳子都精銳以及張慎思的千餘騎兵,夏賊在外活動的騎兵可以驅趕,還可以勉力維持這條戰線,但時間長了,總是個麻煩。


    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正麵攻不下河清。


    最近幾日夏賊似乎增兵了,據拷訊俘虜得知,新增了鐵林軍及大量邵州土團鄉夫。


    邵州的情況,如今多多少少也有所了解,邵賊幾乎是一戶一丁征兵,讓他們送死。


    河清和柏崖倉,前期就丟下了大幾千條人命,簡直喪心病狂——死了那麽多男人,怎麽還不叛亂?


    營中升起了嫋嫋炊煙,風中隱隱傳來嗆人的煙味。連日陰雨,砍回來的柴都濕漉漉的,生火困難,將士們已經不可能頓頓吃熱飯。


    其實這才剛進入雨季幾天,還可以忍受, 若時間長了,士氣肯定要受到影響。。


    龐師古突然想起了兩年前隨東平郡王出征徐州的事情, 連日暴雨, 不得不退兵。與這會何其相似也, 好像是個不太好的兆頭。


    “都將樓上觀雨,是何等雅興。”木梯上傳來腳步聲。


    龐師古回首一看, 是糧料使蕭符。


    “李將軍那邊怎麽說?”龐師古繼續看著在暴雨中若隱若現的河清縣城,問道。


    “李將軍”就是李暉,東平郡王的八十元從老人之一, 管著水師。


    “李將軍說,他已派人前往洛口、汴口,征集船隻,不日便到。”蕭符答道。


    龐師古點了點頭。


    這幾日, 雖然下雨,但汴軍一直在加固營地。尤其是黃河岸邊一高處,修建了兩道營柵、一道壕溝,這會正在造簡易橋板,打算下樁建棧橋,讓水師接應。


    此事機密, 他也是趁著下雨在弄,不讓夏軍知曉。


    撤軍的命令已經下達,東平郡王親自發出的。


    老實說,龐師古很不甘心, 但又沒有任何辦法。


    數日前夏軍反擊,一掃之前被動挨打的態勢,大軍前出,猛衝猛打,讓汴軍有些措手不及。


    雖然將夏軍凶猛的反擊遏製住了,但前線將士心理大受震撼,尤其是被打殘了的堅銳軍, 已經無力再戰, 隻能讓他們先撤了。


    戰鬥力相對低下的土團鄉夫會第二批撤離。


    精銳善戰的衙軍主力留守營寨, 接應各方。


    “蕭將軍——”龐師古遲疑了一下, 但還是問道:“大帥下令撤軍,可是因為其他方向有變?”


    “有的。”蕭符點了點頭, 道:“濮州方向,朱瑄不知道為何, 突然率兵出城。夏賊蕃將李仁欲、拓跋仁福率六千騎呼嘯而至, 王重師、賀德倫迎戰,擊退鄆兵。夏賊騎兵衝了一次長劍軍,損失慘重,隨後便避而不戰,隻專事劫掠。此等蕃人,固不願為邵樹德賣命,但對財貨極為渴求,聽聞在鄆鎮時便多有劫掠之舉,此時又劫曹州,甚是麻煩。”


    朱瑄的出手,是促使朱全忠下令退兵的最後一根稻草。


    朱家兄弟活躍起來,是可以預見的事情。雖然這對鄆鎮本身未必是什麽好事。但這種武夫,沒人可以控製他們,沒人能讓他們屈服,他覺得看到了機會,就出手了,就這麽簡單。


    “朱瑄、朱瑾,死灰複燃。”龐師古歎了口氣。


    當初攻滅時溥後,本來就要移兵攻兗、鄆了,但折宗本在南陽三路出師,聲勢浩大,生生逼得汴軍改變了戰略方向。


    折宗本被壓回去後,丁會趁勢攻入唐州、隨州,邵樹德為了給他嶽父減輕壓力,又從河陽方向發動攻勢。這翁婿兩人,配合得妙啊!


    如今,汴軍主力盡在西側,東側的朱瑄又活躍起來了。


    河南四通八達之地,突然變成了四戰之地,讓人極為懊惱。


    “都將,連日陰雨,雙方都無法動兵。眼看著雨勢將歇,不如將寇將軍所部召回,徐徐退往孟州?又或者,先將不善戰的土團鄉夫召回?免得倉促間,他們跑散得到處都是,白白給夏賊捉去。”蕭符又建議道。


    “張慎思剛到濟源,他舍不得軹關的那幾千人。”龐師古說道:“邵賊似是嗅到了風聲,遣兵猛攻軹關,不計傷亡,死死咬住了守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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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軹關守軍本有七千餘,這會應是不足七千了。你讓他們怎麽撤?


    撤一部分?那剩下的人士氣可就崩潰了,怕是和你爭著跑路比誰快。


    不撤的話,讓他們釘在那裏,那可就是棄子了。


    這就是注定有人要被犧牲。


    不甘心啊!


    龐師古左算又算,不覺得這仗會敗。


    便是懷州讓人偷占了,夏賊又增兵太行陘,但懷州戰場的己方兵力仍然是夠的,又有沁水運糧,後路無憂。即便軹關糧道可能受到襲擾,但關城之內本身就有三月所需糧草、器械,問題不大。


    還可以打至少三個月啊!為什麽現在就撤?


    “不如我去趟濟源,說服張將軍痛下決心?”蕭符提議道:“河陽也沒幾個人了,讓邵賊得去便得去吧,咱們以後再殺回來就是。隻要保住大軍,就還有機會。河陽三城在手,我軍可以隨時前出。”


    河陽三城的浮橋,規製巨大,通行便利。橋船在潭州、洪州製造,然後北運到河陽,連接起來,分南北二橋,是交通幹道,在國朝稱為“巨梁”,置水手二百五十人、木匠十人常年維護。


    將這三座城池握在手中,就仍然保留著反攻的希望,雖然很可能僅僅隻是希望。


    “也好。”龐師古點頭道。


    撤退是一門藝術,李克用是此道高手,他自信也不差。


    蕭符出了營門後,看著泥濘的道路,歎了口氣。


    遙遙看了一眼西邊,他將一些心思埋在心底,義無反顧地北上了。


    汴州這個龐然大物,還沒有顯露出敗相,不值得。


    ……


    懷州城內,契苾璋看著連綿的雨勢,亦喜亦憂。


    喜的是汴軍攻勢停下了,縮回到營地內,這讓他大大鬆了一口氣。


    憂的是連日暴雨,道路泥濘,對他們這些騎馬步兵來說簡直是噩夢,機動力大減。


    不過汴軍戴思遠部也有八千騎騾步兵,廳子都的一千重騎兵更是派不上用場,誰占便宜誰吃虧他心裏還是有數的。


    楊亮還帶著一千騎兵、三千騎馬步兵在外頭晃蕩,這會不知道躲哪裏去了。


    “軍使,汴軍營地有動靜。”薛離從外間走來,匆匆說道。


    “你這廝別又騙我!”契苾璋罵道。


    前些日子,薛離這廝半夜來報,汴軍營內嘈雜聲響起,大舉火把,似要撤圍而去。


    契苾璋剛賭贏了一把,襲占懷州,反複思考之後,決定再賭一把,夜襲汴軍。如果他們真的要撤圍,此時多半無心戀戰,可以占點便宜。


    結果他媽的,衝到汴軍營內一看,燈火通明,長直軍嚴陣以待,當場讓他們損失數百人,餘眾狼狽奔回懷州,差點被人跟著摸進來。


    “軍使,這回應該是真的。”薛離無奈地說道:“南邊有軍報傳來,招討使親自發兵反擊,殺賊數萬,賊眾膽寒,已不敢再戰。”


    “數萬個屁!”契苾璋繼續罵道:“我斬首兩千,敢往上報一萬,難道不懂這些破事?撐死幾千人,多半還是龐師古不知道從哪拎來的替死鬼。”


    “那要不要追?”薛離問道。


    被契苾璋這麽一說,他也有些不確定了。那個寇彥卿是真的狠,騙了他們幾百個袍澤兄弟的人頭,再上當的話,這城就沒法守了。


    “今天夜裏,想辦法派人突圍,給楊亮傳信,讓他去追。”契苾璋想了想後,決定死道友不死貧道。


    “楊將軍在何處還不知曉。”


    “就那幾個地方,挨個找過去總能找到。”


    “道路泥濘,怕是不好突圍吧?”


    “你哪那麽多怪話?”契苾璋怒道:“要不你親自突圍傳信?”


    “末將立刻找人去辦。”薛離當場說道。


    ……


    軹關城下,歸德軍同樣縮在營內。


    符存審看著連綿的雨勢,沉默無言。


    整個戰局他心裏有數。


    河清主戰場,雙方殺得難解難分。隨著高仁厚手下兵力愈發厚實,汴軍攻占河清的可能性越來越低了。


    而攻不下,又有這麽大的雨,軍士們吃不了熱乎的飯,時間長了士氣受挫,更有可能引發軍中疫病,不退還能怎樣?


    懷州卡在濟源身後,汴軍若想將軹關、濟源一線的上萬兵馬接回去,就必須牢牢看住這個要點,不讓他們出城追擊,不然這萬把人多半跑不掉——在大撤退的背景下,若主力部隊還好,軍士們征戰多年,知道該怎麽交替掩護,但軹關這裏的兵,他觀察過,定然不是汴軍嫡係主力,沒那麽厲害,他們的士氣下降程度一定十分驚人。


    手頭有歸德軍七千餘眾,還有從齊子嶺帶過來的數千河中土團兵。大帥最新的軍令也傳到了,河中節度使王瑤將率一萬衙軍、一萬土團鄉夫東行,增援齊子嶺,猛攻軹關。


    可惜還沒到。若汴軍再晚走一陣子,那就再好不過了。


    傍晚時分,連續多日的雨水終於停歇了。夕陽從雲層後露出了半邊臉,將紅色的光芒灑遍大地。


    符存審登上營中望樓。林間草木上的夕陽,在他看來似乎隱隱帶著血色。


    營外跑回來幾個渾身泥猴也似的的斥候,他們牽著馬兒,馬背上捆著一人,似乎是俘虜。


    都虞候跑了過去,低聲交談幾句,隨後一揮手,讓人將俘虜押到帳中,打算親自審問。


    符存審神色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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