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二年秋,萬年縣。


    馬蹄聲急促,腳步聲雜亂,隻見一隊玄甲衛士緊緊綴在騎兵身後,疾步朝江邊跑去。


    為首之人是金吾衛傔旗,一個入流的軍官,但他顧不上停下來整理儀容,宛如瘋魔一般,跑得極為狼狽,連係在護肩上的皮帶都來不及重新紮好,而掛在胸前的兩麵金屬圓護,隨著跑動上下翻飛,看上去頗為不雅。


    隊伍行列不整齊,旗幟不正,兵器鎧甲不擦亮,衣冠不整,斬!


    情況緊急,這條嚴苛的軍法,被金吾衛士卒下意識地無視了。


    因為,就在剛才,他們接到了來自忠武將軍的征調,這位沙場宿將隻說了一句“列隊,討賊。”


    還有一位來自升平司的六品官員,出示了東宮腰牌,命令他們前往曲江水畔,傔旗官覺得有點荒謬。


    什麽升平司?


    他一味向前狂奔,心中卻十分困惑,在長安城當值這麽多年,從未聽說朝廷有這樣一個衙門,可腰牌做不得偽。


    而且,儲君之威嚴,不是小小傔旗官可以得罪、質疑的。


    本著兩邊都不得罪的想法,他決定率領麾下的士卒跟上去。


    不消半刻,這支隊伍連續衝過兩座民坊,遠遠地看到了曲江之中,有一艘巨型畫舫在遊弋。


    傔旗官扶住牆壁,艱難地喘息著,視線卻在水麵上來回巡視。


    他知道畫舫上坐著忠武將軍的內侄,長安最負盛名的遊俠——虞世帆。


    可賊人,在哪裏?


    這時,一陣刺骨的江風吹過,拂盡蒙蒙水霧;月亮露出一角,畫舫周圍的景象一覽無餘——


    江麵之中,漂浮著幾具屍體,一個通體黑紫的稚子則趴在附近,磨牙吮血,又有兩頭青麵獠牙的怪物,一蹲一站,立於左右。


    妖魔邪祟,魑魅魍魎。


    “這是什麽東西?”


    九品傔旗官顫抖著嗓子。


    他以為自己眼花了,見到如此駭人的景象,哪敢再有半分猶豫,趕緊看向身旁的士卒,希望能從這些袍澤臉上看出些什麽。


    可惜,無人所見。


    恰在此時,那隊玄甲騎兵所處的方位傳來一聲低呼,傔旗官立刻抬眸望去,他知道,這群人是忠武將軍的親信護衛,個個身居官職。


    莫非……


    念頭急轉,一個猜想浮上心頭。


    “傳本官令,召城南所有武侯、巡夜金吾來見。”


    “命明德門、啟夏門兩地鎮守校尉率兵馳援。”


    虞將軍麵無表情地掃視江麵,連續發出兩道足以震動長安、驚動聖人的軍令。


    “望您三思……”


    那名發出驚呼的侍衛回過神來。


    “京城乃天下首善之地,聖人腳下,實在不宜調動如此……”


    “閉嘴!”虞興誠冷冷罵道。


    他是左金吾中郎將,官階僅次於大將軍,但是,各衛大將軍乃皇室宗親虛領,以昭示皇家威儀,卻無權調動一兵一卒。


    正因為如此,擔任副手的中郎將,才是大唐十六衛的最高長官。


    見眾人垂頭不語,不願執行命令,虞將軍虛握刀柄,又問:“怎麽,爾等想要抗令?”


    “按規定,凡調撥十人、十馬以上,需交由聖人批準,尚書省兵部負責執行,等符契至衛所,勘驗屬實後,始得發兵。”


    一名親信硬著頭皮上前規勸,他覺得,眼前所見的景象雖然駭人,但不至於為此大動幹戈。


    許是障眼法、海市蜃樓之類的東西呢?總之不能大規模調動軍隊,以免引起聖人猜疑。


    “聖人巡幸洛陽前,曾授予吾等便宜行事之權。”


    見侍衛不聽從號令,又搬出律令壓他,虞興誠神色不悅,隻能壓下不滿,解釋了幾句。


    “城門監不歸本衛管轄,以下官拙見,暫且征調武侯即可。”


    傳令官一臉難色。


    “滾去執行軍令,抗命不從者,立斬不赦!”


    說完,虞將軍抓住刀柄,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似乎動了真火。


    見狀,兩名傳令官無視了其他護衛的目光,趕緊垂下頭,抱拳為禮。


    “至多半刻,本將要看到增援。”


    “喏!”“喏!”


    短短兩個呼吸的時間,煙塵四起。


    隻見軍馬揚起四蹄,仰天長嘶,化為黑影疾馳而去,站在不遠處探聽消息的傔旗官,則急忙閃身避讓。


    “下官升平司主官王勃,請虞將軍移步敘話。”


    一身深綠襴袍的王勃離開四望車,在東宮清道率士卒的護衛下,快步走了過來。


    “自無不可。”虞興誠點頭。


    就這樣,兩人密談了一陣,負責保衛升平司的東宮衛士,意外收到了新命令:暫時並入金吾衛,聽從忠武將軍的調遣。


    醜時三刻,深夜。


    王司丞眼含憂慮,uu看書 .ukanshu 凝視著畫舫,歎氣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非不信也,敬鬼神而遠之。”


    “本將曾隨英國公征討過高句麗,那時候,軍營中經常出現一些鬼神之談,哪怕用斬刑去威脅士卒,這種傳言依舊屢禁不止。”


    說著,虞興誠雙眸望向江麵,低聲說道:“放心吧,他們並無大礙。”


    聞言,王勃點了點頭,他是六品文官,一司之丞,當然能看到象征朝廷氣運的異象。


    “畫舫上的那個文官,是升平司的人?”


    “嗯,汾陰薛氏的嫡傳血脈。”


    “怪不得身具紫氣。”


    兩人身後,尋常護衛聽得滿頭霧水,根本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麽,而那些入了品級的武官若有所思地運目望去。


    “敢問將軍,在此之前,您是否親眼見過邪祟,亦或者各種神異?”


    王勃臉色蒼白,眼眸卻十分明亮,其中滿是探尋之意。


    “沒有,但當初征遼東之時,本官大小也是個先鋒官,知曉不少秘事。”


    “攻打元山之前,英國公曾派使者送來一道秘令,命吾等拚死護住聖人親賜的龍旗。”


    說到這裏,這位官居四品的老將按住刀柄,一字一頓道:“失龍旗、金鼓、符節,全隊處死。”


    醜時四刻,曲江附近,大地震動。


    若有仙人立於雲端俯瞰此處,祂會看到朱雀大街上,數條由火把組成的長龍,奔赴城市的東南角。


    火光之下,明光鎧泛起刺眼的光芒,正如漢朝鏡銘中說的:


    見日之光,天下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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