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團團在長安待了十多年,自記事起就跟在丹娘身邊學藝,琵琶、錦瑟、笛鼓、胡笳、胡旋舞樣樣精通,不僅如此,對詩詞之道也頗有研究。


    上元年間,尚未出現“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的說法,但她鄭都知絕對是藝伎中的翹楚。


    長安多少王公貴族想要納她為妾,還有些家境殷實的儒生,擔心鄭娘子被正妻大婦欺負,願意出千兩黃金為其贖身,並承諾另買一套宅院,將之安置在外麵,當個別宅婦,卻被她無情拒絕。


    可是,此時的鄭都知一反常態,滿臉柔情,走到薛牧等人的麵前,搭住袖子,身體微微向前低伏:“薛郎,可是厭惡阿奴?”


    進退有禮,完全不像出身青樓的妓,更像是位玉質皎然的貴女。


    見狀,薛牧趕緊起身回禮,別人覺得他出身名門、家風嚴謹,才會如此客氣,其實,之所以這麽做,完全是受了前世記憶的影響。


    “鄭娘子,何出此言?”


    “僥幸得姑娘掛念,高興還來不及,怎麽可能厭惡?”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薛牧認為自己很優秀,古有柳下惠坐懷不亂,今有河東薛郎對美人不假辭色,當傳為美談。


    堂內一片寂靜,任誰都能聽出薛主事言語中的敷衍之意,虞世帆疑惑不解:莫非是薛郎眼光高,看不上富樂園的姑娘?


    不應該啊……


    平康坊有數的那幾家私人花樓,能同時拉出來七八個上台麵的歌妓,已是不容易了。而今夜,畫舫之上足有十二位佳人,不存在招待不周的說法。


    怎就哭上了?


    當虞世帆沉思緣由時,薛牧看到鄭都知眼睛裏噙著淚水,聲音哽咽,聽不清在說什麽。


    幾個少年遊俠準備出言寬慰幾句,又覺得不太合適,他們尊敬薛主事的詩才,感激他為長安遊俠寫詩宣揚,因此,不能喧賓奪主的事情。


    當然,這些都是遊俠兒一廂情願,就算他們開口勸慰,也起不到什麽作用——


    事實上,都知娘子的心氣比大家閨秀還要高,平日裏,哪怕是身家萬貫億貫的富家翁求見,她若覺得俗,連麵都不肯見。


    梨花帶雨,不愧是名動長安的美人,連哭都如此好看。


    薛牧心中升起強烈的負罪感,鄭娘子隻是有嫌疑而已,沒必要陰著臉、唐突佳人。


    真要論起身份,在場眾人之中,隻有程齊之、虞世帆能與薛主事平輩論交,因而,眾人都將視線投到這二人身上,眼含希冀。


    “還望鄭娘子切勿怪罪,公務繁忙,胥吏們又消極怠慢,二郎心中積壓了不少鬱結之氣,絕無輕視之意。”


    作為鄭都知的仰慕者(舔狗)之一,程齊之不忍看氣氛繼續沉悶下去,先開口解釋了幾句,又調侃道:“昨夜分別時,這家夥還讚您色藝無雙呢。”


    “不錯,剛才登船時,薛郎偷偷跟在下說,若能成為鄭娘子的入幕之賓,絕對是三生有幸。”虞世帆附和。


    三言兩語之間,倒是給薛牧遞了個台階下,畢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愛慕鄭都知的男子,能從明德門排到朱雀門。


    而聽到兩位友人的話之後,薛牧心中反而升起慶幸之感——


    幸好,這兩個家夥沒把本官的秘密說出去,在這個時代,十六歲的新郎君,不說是舉世罕見,也能說少之又少了。


    正想著,都知娘子已經走了過來,此刻她臉色轉霽,但眼眸中閃爍著點點晶瑩。


    “唉,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在下也想大施拳腳,結果卻遇到一些不順心的事情——公衙內的官吏懶散懈怠。


    因此,心中鬱結。


    一時失察,竟然牽連到鄭娘子了,自罰三杯,請您勿要怪罪。”


    說完,薛牧連飲三杯乾和葡萄酒,以示心中的歉意。


    見他說得陳懇,鄭都知似乎信了這套說辭,露出一絲嬌媚的笑容,柔聲道:


    “薛郎言重了,在您的燒尾宴上,阿奴竟然失態垂淚,掃了諸位恩客的興致。”


    “奴,在此陪個不是。”


    燒尾宴?


    薛牧心生疑惑,偏頭看向虞世帆,畫舫、歌姬、酒菜,包括巡夜金吾那邊,都是他幫忙張羅、招呼的。


    有何不妥?


    兩人的視線一觸即分,隻見虞世帆輕輕點頭,眼神中同樣帶有疑惑。


    舉辦酒席總得有個明目吧,而薛牧出仕為官,就是個很好的由頭。


    傳說中,每年春天,黃河鯉魚會溯水而上,來到一處水流湍急、兩岸峭壁對峙的地方——龍門,如果魚兒能躍過這裏,便會產生雲雨和天火,當天火燒去魚尾,這條鯉魚就能化作神龍,駕雲而去。


    對於傳說故事,人們難辨真假,但本朝文士截取其中的美好寓意,定下燒尾宴這一明目:無論是出仕為官,還是官職升遷,都會舉辦宴席,就像化魚為龍一樣,uu看書 .ukans 必須燒尾。


    不過,薛牧是被太子殿下臨時提拔上來的,加上公務緊急,沒人跟他普及這件事,難免會心生不解。


    虞兄是個有分寸的人,應該不會泄密,更何況,直到現在,請君入甕之計依舊按照預想在發展,沒必要胡思亂想。


    念頭急轉之間,鄭都知已經走到薛牧身側,他也不能趕人離開,索性笑道:“承蒙姑娘青睞,若是不嫌棄,就在此處落座吧。”


    作為花魁,鄭娘子也不矜持,提著裙擺,自然而然地坐在薛牧身旁,抬起素手為他斟了一杯酒。


    泛遊湖心、有風景、有酒菜,有絲竹管弦之聲,更有佳人服侍,儒生眼中的風雅,不過如此。


    然而,薛牧無心享樂,對鄭娘子道了一聲謝,便自顧自地慢飲佳釀,偶爾抬手夾些菜肴。


    佳人相伴而心不亂,確實有聖賢遺風,程齊之心生嫉妒,低頭抿了一口黃醅酒之後,抬眸看向前方。


    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那些扮作閑漢的隨從也知道,鄭都知看不上他們,還是勾搭歌姬、侍女的比較實在,於是,繼續欣賞胡旋舞。


    “小郎君今夜可有佳作?奴聽了那首《少年行》,心中傾慕。”


    見花魁娘子依偎過來,正人君子薛二郎也不好推辭,順勢將其攬住,心道:婊裏婊氣,時哭時笑的本事確實練到家了。


    可是,麵對鄭都知深情款款的凝視,薛牧心中竟然升起賣弄之意,直接放下琉璃酒杯,用一種灑脫的語氣,道:


    “任有風流兼蘊藉,天生不似鄭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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