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陽從海平麵緩緩升起,一覽無餘地照向劉公島監獄。曲文魁站在監獄的院子裏,仰頭聽看守訓話。


    看守站在高台上,麵朝西方,背對著大海。曲文魁抬頭看向看守時,陽光恰好迎麵直射過來,晃得眼睛睜不開。等適應了,這才看清,訓話的是個中國人,臉長長的,有些歪,說起話來臉一抽一抽的。訓話的看守身邊還站著一位看守,這個人頭上戴著大大的包頭巾,嘴上留著長長的胡子,長著高高的鼻梁,一看就是個印度人。印度看守手裏提著棍子,眼睛瞪得溜圓,一眨不眨地向下盯著。


    簍子偷偷告訴曲文魁,在台上講話的那個人是看守長,姓呂,叫呂匡,大家當麵叫他呂看守,背後叫他驢看守。


    兩人說話的時候,曲文魁注意到,崔先生被看守帶到了禁閉室裏。曲文魁偷偷問:“簍子大哥,崔先生為什麽被關到了禁閉室?”


    簍子低聲說道:“崔先生不肯給英國人幹活兒,咱們走了,監舍就空了,英國人怕他肇事,就把他關到禁閉室裏,傍晚再放出來,回監舍睡覺。”


    說完了,簍子意猶未盡,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崔先生老惹事情,也經常被罰關禁閉。”


    “關禁閉很慘的,一天隻有一頓飯吃。”簍子又補充了一句。


    這時,圍牆的另一麵傳來了尖銳、刺耳的女人的說話聲。看來,女監也在訓話。


    “鄭月兒這會兒應該也在院子裏吧?”曲文魁止不住又想到了鄭月兒。


    鄭月兒入獄已經三個多月了。這三個多月,鄭月兒一直不停地在洗著衣服。英國軍官的衣服又大又沉,沾上水更是重得拿不起來,勞作一天下來,鄭月兒累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手經日累月地泡在水裏,遠遠看去,猶如蠟雕一般慘白;近看,卻似陳年的臘雕,上麵布滿了道道細微的口子,一遇到水,如同數不清的針同時在刺一般地疼痛。隻是在這樣的勞作中,鄭月兒的力氣比以前見長了許多。今天同往日一樣,鄭月兒聽完了訓導,吃過了一塊黑黑的餅子,便開始了又一天的洗衣勞作。午後,鄭月兒和往常一樣,在看守的看管下,和同伴一起,抱著一堆已經洗淨晾幹折疊好的衣服,前往英國海軍兵營。


    路上,不時有男監犯人在路兩旁幹活,也不時有悠閑的英國士兵摟著女人擦身而過。鄭月兒最怕看到這種場麵,到了大路就低著頭快走。快到兵營時,一輛人力車從鄭月兒身旁經過,擦身而過的瞬間,車上坐著的英國士兵扭過頭來,直勾勾地盯著鄭月兒,嘴裏不停地喊道:“stop!stop!”


    車停了下來。英國士兵從車上走下來,晃晃悠悠地到了鄭月兒跟前,伸手去摸鄭月兒的臉。鄭月兒死命地躲避著,這個士兵卻饒有興致地繞著鄭月兒左看右看,噴著滿嘴的酒氣說著洋話:“pretty girl, i like you. follow me. you''ll get a lot of money(漂亮的小姑娘,我喜歡你,跟我走吧,你會得到很多錢)。”


    鄭月兒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可是知道不是好話,便加快腳步,努力躲開他的糾纏。士兵追上前去,拉住了鄭月兒,開始動手動腳。


    人力車夫見了,趕緊上前,拉住了士兵,勸道:“官爺,她還是個孩子。”英國士兵不耐煩地甩開了車夫。車夫再次上前,拚盡全力,把住了士兵亂摸的手,繼續說道:“官爺,使不得!使不得!”


    英國士兵惱羞成怒,嘴裏罵著“fuck!”,掙脫了車夫的手,一巴掌把車夫打出了一丈開外。血,順著車夫的嘴角流了下來。英國士兵重新回到鄭月兒跟前,繼續糾纏鄭月兒,鄭月兒被逼得走投無路,在路邊抱著衣服蹲了下來,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衣服裏。押送的女監看守就在旁邊,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如同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


    曲文魁正在不遠處修路,車夫經過的時候,曲文魁就看清楚了拉車的是自己的爹;鄭月兒從身旁經過的時候,曲文魁也認出來了。隻是呂看守長就在身邊,曲文魁不敢聲張,卻一直大氣不敢喘地盯著看。見爹和鄭月兒吃了虧,曲文魁趁呂看守不注意,跑了過去,扶起了爹,然後,一個箭步衝到了英國士兵跟前,把英國士兵狠狠地拉到了一邊。士兵沒有防備,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士兵穩了穩神兒,罵了句“fuck!”,就揮拳朝曲文魁打了過來,曲文魁被打在了臉上,重重地摔倒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這時,鄭月兒看清了是文魁,站了起來,急得直跺腳,眼淚“刷”得流了下來,嘴裏喊著“文魁哥”,就要衝過去扶曲文魁。


    英國人不再理會鄭月兒,看著曲文魁倒地了還不解氣,把腳狠狠地踢向了曲文魁。一次、兩次、三次……,曲文魁在地上翻滾著。鄭月兒趕緊向士兵求饒,英國士兵卻全然不顧。


    這時,呂看守跑了過來,一個勁兒地向英國士兵道歉;曲廷葉過來了,試圖阻擋,英國人又是一巴掌,把曲廷葉打了個趔趄。


    曲文魁見了,怒火上衝,趁士兵分神的檔口兒,就地一滾,滾到了士兵的腳前,對著他的腳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英國士兵痛得“哇哇”亂叫,抬著一隻腳不停地轉圈兒。曲文魁抓住機會,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接著把頭狠狠地撞向了英國士兵,英國士兵巨大的身軀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一聲悶響過後,騰起了一片塵土。


    看著剛才還囂張的英國人倒在了地上,曲文魁心頭積聚了多日的怒火終於有地方傾瀉了!“英國佬!我x你祖宗!”曲文魁喊叫著,跳到了英國士兵的身上,揮動著拳頭,如同雨點般地砸了下去。英國士兵疼得哇哇亂叫。


    此時,周圍圍了一圈英國士兵,看到人高馬大的同伴被一個身體單薄的中國少年騎在身上暴揍,有人開始起哄,興奮地揮著拳頭,不停地叫喊著“hit!hit!hit!”也不知是鼓勵曲文魁打英國人,還是鼓勵英國人打曲文魁,喊聲一陣比一陣高。也許,他們是把這裏當成了拳擊場,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拳擊比賽吧?


    士兵見在同伴麵前吃了虧,丟了人,惱羞成怒,一使勁兒,把曲文魁推了出去,接著翻身騎在了曲文魁身上,揮拳就要打下去。眼看曲文魁就要吃大虧,曲廷葉急得眼淚流了出來。


    這時,從兵營裏跑出來了一個英國軍官,分開眾人,上前把士兵和曲文魁分開了。然後,用流利的中文問道:“我是馬丁.史密斯醫官。為什麽打架?”


    曲文魁高聲回道:“他欺負我妹妹,毆打我爹!”


    馬丁轉向士兵,問道:“i''m doctor martin.smith.is it true that he said you bullied the girl(我是馬丁.史密斯醫官。他說你欺負這個姑娘,是不是真的)?”


    士兵經此一折騰,估計已經醒了酒,筆挺地站著答道:“doctor, she''s just a prisoner. what''s so great about (醫官先生,她不過是一個犯人,玩玩兒有什麽了不起)?”


    醫官說道:“chief petty officer, i remind you that this girl is a prisoner, not a prostitute; you are a proud soldier of the british empire. you are not a beast who can be in the street. i don''t want to see that in a foreignnd, because of what you have done, the british empire has been disgraced. since you admit that you have offended the girl, you must apologize to her!!(上士,我提醒你,這個姑娘是犯人,不是妓女;你是驕傲的大英帝國的士兵,不是可以當街隨意發情的禽獸。我不想看到,在異國的土地上,因為你的所作所為,讓大英帝國顏麵掃地。既然你承認冒犯了這位姑娘,你必須向她道歉!)”


    上士漲紅了臉,悶不做聲,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醫官見上士沒有道歉的意思,繼續道:“chief, if you insist on not apologizing, i won''t force you. however, within two weeks, you must leave weihaiwei and return to the british 。(上士,如果你執意不道歉,我不勉強。不過,兩周之內你必須離開威海衛,回到英國本土。)”


    上士憋紅了臉,勉強地朝向鄭月兒走了兩步,不情願地說道:“i apologize to you!”。鄭月兒聽不懂他說的什麽,隻是惶恐地點了點頭。


    上士想要離開,馬丁喊住了,又道:“you have offended these two gentlemen and you need to apologize(你冒犯了這兩位先生,也需要道歉)。”


    上士再次不情願地向曲廷葉和曲文魁道歉。曲廷葉和曲文魁聽不懂他的話,醫官解釋以後,兩人當場表示接受道歉。


    上士見雙方和解了,對眾人說道:“it''s settled. let''s break up(事情解決了,大家都散了吧)。”


    圍觀的眾人散去了。


    鄭月兒被看守領著進了軍營。往裏走的時候,鄭月兒不時地回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曲文魁。曲文魁想朝鄭月兒揮揮手,這才發現胳膊疼得抬不起來,臉也火辣辣地疼,隻是心裏卻多少有些安慰:總算看到鄭月兒了。


    呂看守長跑到馬丁前,媚笑著說道:“軍爺,都是小的看管不及時,讓小民冒犯了軍爺,小的回去一定好好教訓他。”


    “不,你應該向他致敬!”馬丁對看守說道:“他勇敢地保護了一位女士,這樣的人理應受到尊重。”


    曲廷葉和曲文魁謝過了馬丁,準備離開。馬丁喊住了曲文魁,“等等,我看你有些麵熟,我們是不是塢口花園相遇過?”


    曲文魁看著馬丁,猛然記起,原來這個英國海軍醫官,就是自己結婚那天遇到的坐轎結婚的外國青年。曲文魁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恭恭敬敬地向馬丁鞠了一躬。


    曲文魁帶著滿身的傷痕回到了監獄。在回去的路上,簍子偷偷告訴他,冒犯了英國人,訓誡是免不了的,輕則挨打,重則加刑。結果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曲文魁隻是被罰關了禁閉。


    禁閉室是一間獨立於監舍的沒有窗戶的小房間,專門用來懲治不服管教或是犯了錯的犯人。曲文魁進禁閉室的時候,裏麵還有一個人,正在運氣打坐,這個人曲文魁認識,是崔先生。


    崔先生見有人來,收了氣,睜開了眼,見曲文魁一身傷痕,讓曲文魁坐下,脫了衣服,給他推拿。曲文魁胳膊疼得抬不起來,崔先生檢查後說是用力過猛,拉傷了。然後讓曲文魁坐穩,一隻手把住曲文魁的肩膀,一隻手把住曲文魁的胳膊,運了運氣,一使勁兒,隻聽得“咯吱”一聲,文魁疼得裂了嘴。崔先生見狀,微微笑了笑,拍著曲文魁的肩膀說道:“起來試試。”曲文魁起來甩了甩肩膀,竟然可以活動了,疼痛也減輕了許多。


    曲文魁高興地說道:“先生真是神人!”


    崔先生淡淡地說:“練武之人,u看書 .uuansu多少都會些推拿。你傷得不輕,還需靜養些時日。”


    曲文魁問道:“先生為何被關在這裏?”


    崔先生沒有直接回答,隻是問:“如何罰你?”


    曲文魁回答:“管教說,罰禁閉兩日。”


    “會不會打坐?”崔先生又問。


    “會,也不會。”崔先生看著曲文魁,有些不高興了。曲文魁解釋說:“常看到別人打坐,知道姿勢,隻是沒練過。”


    崔先生說道:“監獄的規矩,關禁閉沒有飯吃。你正是長個的時候,飯量大,兩天不吃飯,人受不了。閑來無事,盤腿打坐,能好受些。你現在坐下,我教你。”


    曲文魁盤腿坐下了。崔先生說道:“盤腿打坐,最要緊的是調心、調息、調氣。調心就是要心無旁騖,空靈靜心;調息就是要呼吸均勻,息和氣暢;調氣就是要氣沉丹田,順經通絡。動作要領是含胸拔背,下齶內收、兩目微閉,兩唇微張,兩齒輕合,舌抵上齶……。”


    曲文魁按照崔先生的指點,一步一步地學著做動作。


    這時,禁閉室的門開了,獄警過來,把崔先生帶回了監舍。臨出門的時候,崔先生又叮囑:“切忌大喊大叫,於事無補反會傷了身體。”


    禁閉室太小,沒有床鋪,隻在地麵鋪了些草。曲文魁打坐了一會兒,覺得怪別扭的,就倚著牆,蜷著身體,半躺在地上睡著了。


    曲文魁睡覺以前注意到,牆上有一副對聯:中華豈無丹心照,天地自有正氣存!對麵牆上還有一句話:誓死不當鬼子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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