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病情愈發沉重,心疼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曲文魁從鄭月兒家回來後,寸步不離地守著娘,子鳶和明月兩個人也沒閑著,不是煎藥,就是做飯。


    傍晚時分,日落西山,家家戶戶冒起了炊煙。


    唐掌櫃來了。明月見了,告訴唐掌櫃大奶奶病勢沉重,不讓唐掌櫃進屋。唐掌櫃在院子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黃氏聽到了,隔著窗問道:“誰來了?是唐掌櫃嗎?”


    “是我,大奶奶。”唐掌櫃應道。


    黃氏說道:“進來吧,別在院子裏呆了,晚上天氣涼。”


    “大奶奶,這麽晚了,按說不該打擾您。其實,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要不,我明天再來吧?”唐掌櫃隔著窗戶,說話有點兒語無倫次。


    “有什麽事情,唐掌櫃盡管說吧,我還撐得住。”


    “大奶奶,我這也跟了您和東家十多年了。如今,商行說關門就關門了。這說起來,都是我的錯,我是沒臉再幹下去了,想回老家買幢房子買片地,後半輩子就以種地為生,請大奶奶允準。”


    “唐掌櫃,這些年你受苦了。我原想著把商行交給您經營。既然您不樂意,我也不強迫您。可是不管誰接手,總得留下你們,您能不能等著交接完了,看看情形再走?”


    “大奶奶,我,您是知道的。讓我看著商行交接,比剜我的心都讓我難受。再說了,換了主顧,相互之間總是不那麽好相處了。我想來想去,總覺得還是離開的好。”


    “唐掌櫃既然想明白了,我也不留您了,您自己多保重吧。現如今天下太平了,房子、地貴了許多,不知你錢是否湊手?要是不夠,回頭等我賣了商行,還了債,還有剩餘的錢,我讓文魁分您一些,也不枉您跟了廷根這麽多年。”


    “謝謝大奶奶的恩德。”唐掌櫃眼淚流了下來,“不瞞大奶奶,錢確實是緊巴些。隻怪我貪心,地買得多了點兒,房子買得大了點兒。隻是無論如何不能再要您的錢了。”


    “置業一次不容易,遇到合適的也該出手大方些。”黃氏道:“我們是一家人,你就不要見外,實在不行,我就讓文魁擔保,到錢莊借些給您。”


    曲文魁拿了水過來,唐掌櫃恭恭敬敬地接了,喝了一口,“謝謝大奶奶仗義。眼下真不用錢。賣家倒也信得過我,允許我拖欠尾款,逐步還清。隻是對方讓我找個有德望的人具保就可以了。”說著,從懷裏掏出了兩張紙。


    曲文魁接過了,借著微弱的夕陽餘光,念道:“茲有威海衛商人唐繼業購買本人名下房產一幢、地產一宗,現已交接。買家唐繼業尚有二百鷹洋(注1)餘款,具保暫欠。如二年內還清,不計利息;如二年內不能還清,保人需連本帶利一並還清。出讓人唐突,買受人唐繼業。”


    “唐掌櫃,你要不嫌棄,我為你做保吧。”黃氏說道:“幫了你,我也心安些。”


    “謝謝大奶奶。我恭敬不如從命,就厚著臉皮領受了。”明月聽了,從書房拿來了筆和印泥。曲文魁把文書拿給了娘,黃氏在曲文魁的幫助下,在“保人”位置簽了字,按了手印。辦完了這些,把文書交給了唐掌櫃。


    唐掌櫃感激地去接,一不小心,曲文魁手中的毛筆碰到了文書,把文書塗抹了一下。曲文魁趕緊道歉:“唐叔,都是我不好。”


    唐掌櫃體貼地說:“少爺,是我不好,碰了您。少東家看這樣行不行?,這張不要了,我再寫一張吧。”


    “也好。”曲文魁應道。唐掌櫃順手把紙搓揉了,扔到了地上,從懷裏掏了張紙出來,蹲在地上當場寫了。曲文魁看過無誤,重新進屋,找娘簽了字,蓋了手印,交給了唐掌櫃。


    曲文魁進屋找娘簽字的時候,唐掌櫃不動聲色地把扔到地上的紙團撿起,揣到了懷裏。


    唐掌櫃謝過了大奶奶和少東家,轉頭往回走,剛要出門,一不小心,竟然被大門的門檻兒絆倒了,從青石板鋪成的台階上滾到了地上。一會兒功夫,血把褲子陰濕了一片。唐掌櫃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自己試了試,一條腿不敢動了。


    白天,李小寶拍著胸脯向鄭月兒保證戒煙,傍晚時分,李小寶煙癮上來了,哈欠連天,眼淚鼻涕一起流,渾身就散了架一樣。李小寶忍不住了,拿了錢,要到煙館吸煙去。鄭月兒本來在剪紙,見李小寶要出門,趕緊跳下了炕,堵在了門口,哀求道:“小寶,說好了的,你把煙戒了。不到一天,你怎麽就反悔了呢?”


    “月兒,我知道鴉片不好,我也想戒煙啊,可我管不住自己啊!你不知道,我不抽煙渾身就像散了架,一點精神都沒有,渾身疼得就像無數隻螞蟻在吃我,我受不啊,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李小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述說著。


    “月兒,你就讓我去吧,我求你了。”李小寶哀求道。


    “小寶,你一走就是一夜,我一個人不敢睡,我求你別出門了。”鄭月兒哭了起來。


    李小寶不樂意了,說道:“你別是想男人想瘋了吧?沒男人陪,你還不會睡覺了不成?”


    鄭月兒止住了哭泣,看著李小寶像看一個陌生人。鄭月兒悄無聲息地舉起了手中的剪刀,刺向了自己的另一隻手。


    剪刀刺下去的時候,發出了“噗”的一聲悶響。鄭月兒咬著牙,恨恨地盯著李小寶,一聲不吭,任由血呼呼地冒了出來,看也不看。


    李小寶驚恐道:“血、血,我暈血。”說著,身子癱軟成了一堆亂泥,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黃氏聽說唐掌櫃跌倒了,掙紮著爬了起來,由曲文魁攙扶著到了門口,林大夫也聞訊趕來了。林大夫說道:“嫂子,您身體虛弱,不宜在外麵久留,這裏的事情我應付得來。”


    “親家,您盡管忙您的,我在這裏看著,心安些。”黃氏堅持在街上看著林大夫治療,任誰也勸不住。


    林大夫診斷後說道:“嫂子,唐掌櫃的小腿擦傷了皮,又傷了一根骨頭,並無大礙,不過需要臥床靜養一、兩個月。”說完,到屋裏開藥去了。


    唐掌櫃痛苦得臉變了形,一字一頓地說:“大奶奶,都是我無能,給您添堵了。您本來身體就不好,還讓您為我操心,我這算怎麽回事啊?”


    黃氏勸道:“唐掌櫃,您這樣說廷根聽見了,會難受的。您是我們曲家的恩人,是有功之臣,您就要辭工了,還在我們曲家摔了腿,是我們曲家對不住您。”


    “大奶奶,我這輩子何德何能,老天讓我遇到您這在世的活菩薩!要是沒有當初東家的收留,沒有您的照顧,我們一家現在早已變成枯骨了。如今我就要走了,本應領著犬子當麵給您磕頭謝恩才對。犬子如今不在身邊,等犬子回來,我一定讓他當麵謝您。”唐掌櫃聲淚俱下。


    “唐掌櫃不說我還差點忘了,如今您自己一個人在家,也沒個人照顧。”黃氏如夢初醒一般,“文魁腿斷了,一直是明月照顧的,明月又細心,又會推拿,文魁才會好得這麽利索。您要不嫌棄,我就讓明月跟著,到您家去照顧您。”


    “大奶奶,您這是折煞我了。”唐掌櫃哭泣道:“您在病中,正需要明月照顧,明月跟了我去,您讓我怎麽安心養病?”


    “唐掌櫃,咱們本就是一家人。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明月是我的女兒,也是您的侄女,需要什麽您盡管吩咐。我先讓他們把您送回去,明月收拾一下東西,隨後就跟過去。”


    二牛和大壯聞訊趕了車過來,把唐掌櫃抬到了馬車上,黃氏硬撐著走到街頭,看著馬車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裏,直到轟隆隆的車輪聲聽不見才回了屋。


    李小寶醒來後,看著鄭月兒還在滴著鮮血的手,聲淚涕下地跪在鄭月兒麵前,說道:“月兒,我對不住你!我不是爺們啊!我就是一大混蛋!”。


    鄭月兒幽幽地說道:“小寶,我不恨你,都是我自己不好,管不住你。是我懲罰我自己呢,你不要自責了,讓爹看見了多不好!”鄭月兒聲音輕輕地,卻透著無盡的悲哀。


    “小寶,你起來吧。”鄭月兒用布把手包了起來,幽幽地說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隨便跪的。你也是男子漢了,別再軟弱了,我想讓你保護我。u看書 uukansh.co”


    “月兒,我一定把煙戒了,我要當個男子漢,我要保護你,不讓別人欺負你。”李小寶咬著牙,狠狠地說道。


    明月聽說讓自己去照顧唐掌櫃,當即跪在黃氏的炕前,哭成了淚人,“娘,您身體這麽差,我怎能忍心這個時候離開您?”


    黃氏讓曲文魁把明月拉了起來,說道:“你是娘的幹女兒,可在娘的心裏,你比親女兒還親。送你去照顧別人,娘也舍不得。可唐掌櫃不是外人,咱們不能對不起他。讓你去照顧唐掌櫃,就是代替娘去照顧親兄弟。你安心去,等你回來了,娘給你說一門好親事,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娘……”明月嗚嗚地哭著,“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您……”明月隻一個勁兒地趴在炕幫上哭。


    “傻孩子,說什麽呢?”黃氏摸著明月的頭,動情地說道:“茫茫人海,世事無常。咱娘倆能走到一起,是前世修來的緣分,是今世得來的福分。娘有你這麽個女兒,知足了。等到了地下,見了廷根,我會告訴廷根,咱倆總算兒女雙全了,我黃氏對得起你們曲家啦。”


    李小寶剛從地上起來,李老板就回來了。鄭月兒聽見了,趕緊到廚房做飯。等飯做好端到飯桌上,李小寶已經沒了人影。鄭月兒伺候公爹吃過飯,趕緊到屋裏把門關了。然後點了油燈,忍著手疼,繼續剪紙。


    夏日的威海,月亮合上了眼,漫不經心地沉睡在空中;鳥兒倦林,寂靜無聲地棲息在了林中。隻有滿天的繁星高高掛在空中不停地眨巴著眼睛,仿佛要伴著鄭月兒,度過又一個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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