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平會議的會場上,革命黨人與反革命黨人在唇槍舌戰;而在文登縣城外,五十九位渾身傷痕累累的革命黨人赤著腳,拖著腳鐐,艱難地從鋪滿皚皚白雪的礫石灘上走過。身後,在走過的地方,出現了一條長長的灑滿鮮血的小路。


    叢氏三兄弟中的老大叢琯珠走在了前麵,後麵跟著叢琦珠、叢環珠和其他革命黨人。在大河邊,眾人停下了沉重的腳步。


    這條河是文登的母親河,河流從昆崳山起源,在滋潤了肥沃的文登大地之後,又蜿蜒穿過了文登縣城。文登的原野也因此成了大糧倉,而城裏則成了文人墨客世眼中的外桃花源。叢氏三兄弟站在河邊,高昂著頭顱,注目著一望無際的遠方,一動不動。


    文登太美了,看也看不夠。遠方,是昆崳山,如同盆景一般鑲嵌在文登大地上。此刻,群山被雪覆蓋,如同一整塊玉一般,純潔而美麗。近處,寬闊的大河被凍得蓋上了一層冰蓋,而冰蓋的下麵,河水依然在汩汩流淌,綿綿不絕。


    叢琯珠是這次起義的總負責人,在獄中受盡了殘酷的折磨,可是一直寧死不降。此刻,陳景楠還不死心,把刀架到了叢琯珠的脖子上,再一次威脅他交出負責人名單。叢琯珠依然視死如歸,大義凜然地痛罵陳景楠。陳景楠惱羞成怒,發狂般地砍下了叢琯珠的頭顱。


    瞬間,雪白的大地被殷殷鮮血染得通紅。


    一會兒的功夫,灘灘鮮血匯流到一起,成了一條紅色的河流,在淒厲的北風中緩緩流動,然後變成了一條鮮紅的冰河,牢固地凝結在了文登的土地上。


    和平會議經過兩天的唇槍舌戰,終於達成了協議:叛匪同意解散隊伍,恢複共和。於教官帶隊回到了煙台。


    隊伍剛回到煙台,便傳來了文登革命黨人的噩耗。煙台軍政分府當即派出了一個營的新軍,連續急行軍到達了寧海州,然後穿過寧海州,從麻姑山進入了昆崳山,通過曲文魁曾經走過的送藥路,如天兵突降一般地出現在了文登縣境。陳景楠組織起來的複辟勢力頓時土崩瓦解,作鳥獸散。


    陳景楠見大事不妙,倉促出逃。可是跑了不遠,便被抓了回來,公審之後,被公開執行了槍決。


    米先生破獲了崔先生中毒案,抓住了投毒的廚師。根據廚師的交代,米先生與行政署交涉,要求引渡凶手呂匡。可是,巡捕房一直以各種理由推脫,拒絕交出凶手。幾日之後,呂匡混進了前往香港的客輪,逃之夭夭了。


    在裏口山的山間小路上,人們經常能看到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踽踽獨行。時間久了,人們忘記了他的過往,也感受不到了他身上的光環,隻是當地百姓善良的天性讓他們對這位老人總是關愛有加。老人到了誰家的門口,誰家都少不得端出一碗水、拿來一塊窩窩頭給老人家解渴充饑。有時,有的孩子不懂事,嫌棄老人長得醜,朝老人身上扔髒物,大人遇到了,免不得訓斥一頓。而老人對身邊發生的這一切似乎一點感覺都沒有,仿佛什麽也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


    曲文魁知道,他不是老人,隻是顯得老而已。如果一定要說老,他也挺老的,是老師的老。曲文魁常去看他的老師,而他的老師卻從來沒有認出他的學生。當然,這是後話。


    宣統皇帝終於在革命浪潮的席卷之下被迫退位,大清國就此退出了曆史的舞台,中華民國終於在曆史的選擇中勝出。


    曲文魁聽聞消息,到裏口山去看望崔先生。聽聞皇帝退位,崔先生突然像病好了一般地笑了起來,隨之反複地念叨著“苦日子總算結束了。”說了幾遍之後,眼神黯淡了下來,又回複到了原樣。


    在合一藥堂,曲文魁正在店裏接待客人,走進了一個穿著破衣爛衫、全身汙濁不堪的人。二牛從櫃上拿了自己的午飯遞了過去,來人並不接,卻哽咽了起來。曲文魁走了過去,和藹地說道:“大叔,你吃吧,吃不飽我再給你。”


    來人嗚嗚地哭了起來,說道:“曲老板,我可回來了。”


    曲文魁聽聞,心中一驚,仔細看去,來人披散著頭發,看不出模樣是誰。曲文魁問道:“我們可曾認識?”


    來人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了一封信遞給了曲文魁,“曲老板,師爺托我把這封信送給你,我對他發過誓,一定送到。”來人抹了一把眼淚,甩了甩頭發,無比莊重地對天高喊:“師爺,你交代我的事情我辦到了!”


    曲文魁這次看清楚了,禁不住脫口而出,“你是賴清遠?”


    二牛聽了趕緊湊了過來,仔細看了看,上前抓住了賴清遠的衣領,怒吼:“你還真是賴清遠,你還有臉回來!”二牛舉起拳頭就要打過去。


    曲文魁阻止了二牛,問道:“賴清遠,師爺到哪裏去了?”


    賴清遠淒涼而又落寞地回道:“師爺在一個月前已經走了。”


    曲文魁看過了信,問賴清遠,“你知不知道師爺信裏說的什麽?”


    賴清遠戚戚然地搖了搖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怎能偷看信件?隻是師爺把信給我的時候,說您看了信一定會給我指一條生路,讓我回來不至於餓死。”


    曲文魁點了點頭,說道:“二牛,給賴清遠五十大洋吧。”


    賴清遠拿著錢千恩萬謝地走了。


    二牛奇怪地問道:“少東家,師爺信上說的什麽?”


    曲文魁默默地把信遞給了二牛,二牛接過信仔細地看了起來。


    曲文魁心裏堵得慌,到了門口,看向遠方,然而,腦子裏還在回蕩著師爺的話:


    “曲老板: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就要被埋到黃土裏去了,有幾句肺腑之言直言相告。你愛聽也罷,不愛聽也罷,我隻想為自己求個解脫,死後走在黃泉路上也好少個牽絆。


    我本讀書人,求功名而不得,隻好寄身在文登縣衙,依附於陳景楠討口飯吃。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為陳景楠出過不少缺德的點子,可是,在你父的案子上我實實在在沒有動過歪心思。


    鳳凰山大劫案是唐繼業一手策劃的。當時,唐繼業暗中覬覦你爸的財產,便讓都大成埋伏在鳳凰山,伺機把車劫走。唐繼業知道,都大成得手後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便想了個火中取栗的辦法,讓陳景楠在都大成剛一得手的時候就把他抓了。作為報酬,唐繼業允諾陳景楠,事成之後,藥材中所藏的銀子全部歸他所有。


    都大成被截獲後,關在了縣衙大牢裏。陳景楠在車中找到了銀子,在馬鞍子下麵找到了請願書和供貨合同。陳景楠按照約定拿走了全部銀兩,把車和合同還給了唐繼業,然後讓人把請願書送到了租界巡捕房。


    唐繼業拿到供貨合同後,讓唐萬財移花接木,把天津的業務攬為己有,在寧海州辦起了藥鋪。巡捕房依據請願書,抓了崔先生他們。


    如此一來,知情的人和利益相關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關在了大牢裏。陳景楠和唐繼業沒有了後顧之憂,無憂無慮地享受著他們得來的不義之財。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首惡都是唐繼業和陳景楠,幫凶是都大成和唐萬財他們。


    我為陳景楠鞍前馬後地效力數載,勞苦功高,然而,大難來時我為陳景楠頂罪,陳景楠非但不感激,反將我棄如敝履。更令人發指的是,陳景楠和陳戥子叔侄二人竟然趁我之危,奪財霸妾。此恨此仇,刻骨銘心。


    流放之地苦寒無比,我咬牙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能夠回去找陳景楠報仇,奪回屬於我的一切。如今,大清就要亡了,可以回去了,天卻亡我。如果此仇不報,我在天之靈一日不得安寧。


    曲老板少年有成,不是久居人下之人,此時也該成氣候了吧。而陳景楠沒了大清官職護身,定會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想曲老板看了這封信不會無動於衷吧?”


    二牛看完了信,走了過來。曲文魁看著遠去的賴清遠,喃喃自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師爺一輩子為他人出謀劃策,臨死的時候為自己謀劃了一個借刀殺人之計,順帶著為賴清遠謀劃了一個保命安身之策。更厲害的是,這是陽謀,而我卻不得不照著他說的去做。師爺活著的時候是師爺,如今死了還是師爺。”


    二牛看著曲文魁,若有所思地問道:“如果陳景楠不死,少東家真的會心甘情願地被師爺利用去殺陳景楠嗎?”


    “也許會吧?”曲文魁似是而非地回了二牛一句,思忖了一番之後又說:“肯定會。隻是對我來說,陳景楠過於強大。如果不是他多行不義死在了革命黨人的手裏,我哪裏是他的對手?如果真要去報仇,恐怕現在早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曲文魁看向二牛,誠懇地說道:“二牛哥,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個人的仇等著自己去報,恐怕永遠也報不完。隻有國家有了正義,我們百姓才會過好日子。”


    二牛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少東家,我一直想不明白,唐繼業是怎麽知道東家的秘密的?”


    曲文魁想了想,回道:“我爸對唐繼業有救命之恩,也算生死之交了,一直對唐繼業信任有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而唐繼業處處處心積慮地琢磨我爸,對我爸熟悉得如同一個人一般,所以有些事情其實是瞞不住的。不過,這件事情我還是懷疑他偷聽了消息。”


    “少東家,我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東家對唐繼業那麽好,u看書 .uukansh.om 他為什麽還要謀害東家呢?”


    “也許這就叫升米恩、鬥米仇吧?我爸對他千般好,就因為他認為的一件事情沒做好,便一直懷恨在心。”曲文魁似乎自言自語。


    “少東家,東家是不是因為過於善良了才遭此大難?”


    “不然。我們中國人曆來是知恩報恩的民族,對於他人的幫助總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隻不過這個道理在唐繼業那裏行不通。唐繼業極端渴望成為人上人,容不得也見不得別人比他好,哪怕是對他好也不行。別人對他的幫助,到了他那裏就被他看成了施舍,時間久了,便扭曲了心靈,總認為別人在害他。最後,走上了謀財害命這條路也就不奇怪了。”


    “少東家,我還有個問題想不明白:唐繼業總是教導唐萬財要好好做人,唐萬財為什麽就不聽呢?還有,您與唐萬財也算是兄弟了,他為什麽對您那麽狠呢?”


    “唐繼業雖然一再鋌而走險,為非作歹,可是他卻不允許唐萬財做同樣的事情。表麵上看,好像是怕唐萬財當壞人,其實不過是唐繼業舐犢情深,不願意唐萬財涉險犯難,怕斷了唐家獨苗,所以處處束縛著唐萬財。不過,身傳大於言教,唐萬財不聽唐繼業的並不奇怪。與唐繼業比起來,唐萬財貪心更甚,卻沒有學會唐繼業的真經,所以做起事來更加無所顧忌,不擇手段;如同狼看到了獵物,對誰狠都不奇怪。”


    曲文魁把信扔到了火爐裏。看著正在燃燒的信,曲文魁喃喃自語:“過去的,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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