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洪峰峽上亦是嚴陣以待。


    太子涼麵色陰翳,身旁的李眠帶著浩蕩大軍嚴陣以待。


    可是,反擊的令旗卻遲遲不曾揮下!


    太子涼手裏緊緊攥著一封書信,信箋是昨夜從峽嶺下方射上來的。


    下方正在登山的銀色軍潮中滿溢紅色斑點,仔細瞧看會發覺有數千位軍士竟身上帶紅。


    他們的背後有一方巨大的紅色包裹,不斷蠕動隱隱有哭聲傳出!


    李眠乍見不解:“這是何意?”


    太子涼表情悲戚,將手中信箋緩緩遞給他:“自己看看吧,沒想到這老家夥用兵狠辣不擇手段。”


    李眠拆信看罷,頓時怒火中燒。


    他站在峽嶺峭壁前往下俯瞰,指著那些紅色斑點喝道:“這裏其中有一處背著的是靈瑜?”


    太子涼長歎口氣,緩緩點頭。


    “他這是在逼我,在賭我對靈瑜的情感。我若是下令狙擊,靈瑜可能會有死無生。我若不下令狙擊,那等待我的就是軍心潰敗!”


    “用靈瑜為人質,真乃小人所為!”李眠亦是恨得咬牙切齒,雖說他平日裏不喜靈瑜,但此刻乃列國交戰,他還算是識大體之人。


    眼下,是否發兵皆在太子涼一念之間。


    趙涼緩緩癱坐在地上,望著遠方天空靜靜發呆。


    李眠擎紅纓長槍傍立,眼中盡是焦躁:“太子!我們沒時間了!”


    太子涼不為所動,他緩緩看向李眠,已然是一張涕淚橫流的悲傷臉孔。


    這還是李眠第一次見到趙涼哭泣,當即也心軟下來,陪他靜靜坐在懸崖邊。


    “將軍,我這些年勤於政務,根本沒有關心過她。”


    畢竟,此時的他心裏也微微慌亂。


    感情的事情,誰又能夠說清楚呢?


    “我時常想過,等這方天下太平了我就娶她。但想著想著,就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在來此地之前,我和周道長便討論過她。我知道阿姬一直都愛我,我也知道草探花把她帶走肯定會有此般用途,我也以為我遇到這種時候肯定會狠下心來。”


    太子涼越說眼淚越多,漸漸流滿了麵前衣襟。


    “但是,就在剛剛,我發現我做不到,我虧欠了她好多年了。哪怕是當初小時候,一個簡單地買糖葫蘆的承諾,我都虧欠到了今天。”


    太子涼越說越悲傷,下方的太京州大軍見峽嶺上沒有動靜,亦蟄伏等待場麵逐漸冷卻,隻剩下一大片銀色的潮水在朝著峽嶺上方翻湧不息!


    李眠:“太子,該做決定了。”


    太子涼聞言依舊恍然:“你知道她那個大竹筒裏裝的是什麽嗎?”


    李眠聞言搖搖頭,他對靈瑜自然是不怎麽關心的。


    太子涼說到這裏微微苦笑:“那個竹筒她隻給我看過,裏麵都是我答應過要帶她去做的事情。但我太忙了啊,每次上朝或者出征前我都會編一個承諾給她,她怕忘了便寫出來,又怕丟了便裝在竹筒裏掛在身上,久而久之那竹筒越來越沉越來越大,我也感覺越來越理所當然,因為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她,或者是她會離開我......”


    說完此話,太子涼紅著眼睛望向李眠。


    “將軍,你讓我下令,我心裏清楚。我是北戎州的太子,我哥哥戰死了,我父王被人害死了,隻剩下我一個苦苦支撐。我身後是黎民百姓,我不該有這種小家子氣,這些我都清楚。我隻是感覺這樣做對她不公平。她什麽都沒做錯,為什麽要替天下人去承擔這種苦果?”


    太子涼雙手抱頭微微顫抖,身後不斷有隨將來催,皆被李眠厲聲嗬斥趕到了一邊。


    “她唯一的祈盼就是嫁給我,我本就虧欠她太多。往日裏她裝作大大咧咧天真無邪,但我清楚她心裏能有多苦。別人都說她父親怕她惹麻煩給她拴上腳鈴鐺,誰又曾想她那種天地不怕的性格又怎可能這般服管?不過是因為那鈴鐺是我給她買過的唯一物事,還是周白笙老將軍拜托我給她親手帶上的枷鎖......”


    “你給她帶的,她才會願意。”李眠靜靜回應,腦子裏也浮現了一個女人的模樣。


    “所以說,將軍,眼下我要下這道指令,便是殺了她。她從沒想過會離開我,我也從沒想過她會變心。但我更沒想過的事情是......我要以如此殘忍的方式親手送她離開......”


    言罷,他緩緩起身,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


    “周靈瑜......我愛你!”


    那把令旗緩緩揮下,也好似帶走了太子涼渾身的氣力。


    他像個廢人一般癱軟在地,兩邊開始猛烈交火。天上滾動著濃密的暗箭與火石,李眠抱起他一路閃避朝後方遁走。


    一邊跑著,李眠一邊亦是眉頭緊鎖。


    他想到了被他藏在軍中的穆念安。


    眼下的情況已經來不及用穆念安去交換靈瑜,李眠的腦子異常混亂,剛剛太子說的話讓他想起了遠在蒼梧的人兒,但他竟發覺想象裏竟全部都是穆念安的臉!


    情之一字,最為傷人。


    峽嶺下的將台,孔慕賢望著戰場默默冷笑。


    一旁的穆念花亦是捂住嘴巴:“看來第一謀士也會有失算的時候呢!”


    而此時的草探花往後走到後方大營,不管不問隻去想自己未做完的泥塑。


    他回到營門前頭,一個紅衣姑娘正在那裏聚精會神的擺弄泥人——


    正是靈瑜!


    此時的靈瑜還在鼓搗泥塑,隻不過神色上安靜甜膩,甚至微微有些黯然。


    草探花望著她這副模樣微微心酸。


    他緩緩走到靈瑜身邊坐下,靜靜看著她做完手中的活計才開始說話。


    “他還是下令開火了。”


    “嗯。”


    一個淡淡地說,一個淡淡地回應。


    “師父也真的是很老很老了。”


    草探花摸了摸自己褶皺的麵頰,有些悵然地歎了口大氣。


    做完泥塑的靈瑜仰起臉,望著遠方洪峰峽壁上那些墨銀遁甲軍,望著從上方激射下來的火箭與石塊兒,望著那些軍士背著包裹裏的無辜女子,一時間也開始靜默流淚。


    而這眼淚一旦流下來,便好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止歇不住。


    草探花滿臉憐惜地把她摟在懷裏:“沒事,你還有師父呢。”


    靈瑜在草探花身前哭得泣不成聲,良久才嗚咽著開口:“我隻剩下師父了......”


    草探花滿臉複雜神色,更多地是欣慰與歉疚。


    “其實師父也不想走到今天這一步,師父跟你說過,不到非常時刻不會以你為質子要挾趙涼。但師父也是東陳州的軍師,為帥者不可有個人情愫存在,一切皆以大局為重。趙涼也懂得這般道理,所以他最後還是選擇發兵揮下令旗。”


    “我也理解他的......”靈瑜哭得更為傷心。


    草探花摸著她的頭靜靜說話,好似是一位慈祥的爺爺在哄著自己寵溺的孫女。


    “我在第一次見到你時,便看出你有繼承我的衣缽的天賦。我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了,但這世間還是有很多我不能明白也不能掌控的事情。我迫切想要尋到一個傳人替我走下去,她會繼承我所有的兵法與謀略,當然還有更珍貴的泥塑技巧。”


    言罷,他拿起靈瑜做好的泥人。


    泥人是太子涼的樣子。


    太子涼的態度異常幹脆:“我和道長在陵陽分別時便有過推演預想,西陵關能守住的概率本就不高。道長千叮嚀萬囑咐,一切皆順其自然,他自有他的想法和後手。”“


    靈瑜這些日子做了十四個泥人,十三個都是各種姿態的太子涼,最後一個是周遊的模樣。


    這些泥人惟妙惟肖,恍若有真實生命般栩栩如生。


    草探花笑著把泥人看完,轉頭嗬嗬笑了兩嗓子:“等以後師父沒了,你得記得給師父也做一個立在墳前。不能總想著情郎忘了我這個糟老頭子。”


    靈瑜聞言點頭,她看著草探花的臉,眼神裏更加糾結與悲傷。


    雖說和草探花相處不過兩個月,但這位老人卻是真心待她之人。往日裏太子涼忙於政務鮮少和靈瑜嬉戲,但草探花卻願意放下國事常常來陪她玩耍。


    因此,眼下聽到他這番歸老的言論,她心裏自然更加不好受。


    草探花起身,從營帳裏取出厚厚一摞書卷。


    靈瑜恭敬接過,赫然發覺竟是運籌帷幄的兵法與策論。


    “這是師父畢生的心血著述,從來沒有傳給過外人,即便是拓本也沒有留存。即便是師父死了,你也不要給任何人看到它們,否則會招惹來無盡的殺身之禍。”


    靈瑜聞言應允:“師父,我還是喜歡做泥塑更多些。”


    草探花笑笑:“就當是你替師父完成心願,師父沒有時間去完成的大一統圖謀,交給你來替我勾勒。你站在師父的肩膀上朝前走,應該有希望實現當初北安王的宏業。”


    “那我要多少年才可以?”靈瑜稍稍止住了哭泣。


    “以你的聰慧才智,不出十年便可參悟這些孤本。到時候你再出山入世,我會在東陳州給你安排好一切,到時候世間便會出現第一位可改天換地的女權謀家!”


    草探花說得滿臉希冀。


    但靈瑜卻隱隱有些黯然:“師父,你逼著太子哥哥做出決定,是不是為了能讓我徹底死心跟你去修習避世?”


    一句話道破了草探花的心思,草探花麵不改色地點了點頭。


    隨即,他又搖了搖頭。


    “我沒有逼迫,我是讓你看清事物的真相,讓你明白真正的人心,然後做出你應該做出的選擇。”


    言罷,他又拿起泥人:“你知曉我為何癡迷於泥塑之道?”


    靈瑜搖搖頭。


    草探花瞧看左右,確定無人後才小聲開口:“其實泥塑不過是載體,我給你的孤本裏還有一些詭異莫名的方法,能夠將東陳州儒家的思想與技藝傳承下來,以道術封印在泥塑之上。”


    “這是什麽?”靈瑜第一次聽聞此話,和周遊第一次聽葛行間說起武意時一樣驚詫莫名。


    “我們管它叫做意境。我在北方嶺南深山裏儲藏了儒門所有的高深意境,有武意也有兵法意,都在我給你的孤本裏寫明了具體地點,你日後可以自行去提取探查。你也要學會這種方法,畢竟日後你也要傳承下去,我不希望我的傳承斷絕的太早。”


    說罷,他頓了頓:“就這樣一直傳承,直到有人替我實現大一統的那一天!”


    “現在的聯軍不可以嗎?”靈瑜疑惑不解,畢竟在她看來,眼下的東陳州大軍還是勢力磅礴之輩,放眼十九列國皆罕逢敵手。


    “本來還或許可以,但趙涼做了眼下的決定後便不可以了。墨銀遁甲軍本來便是逆流而上,此番定然會折損大半,東陳州元氣大傷地取得勝利,難以再進一步圖謀整片版圖。”


    說到這裏,他忽然衝著靈瑜微微一笑:“若我掌握的情報無誤,你那位道士朋友應該也是有武意在身,而且是這片大陸上最為頂級的武意。”


    對於周遊擁有刀劍意的事情,草探花早在蠶洞門口見到那些屍體時便有所預料。隻不過當時他還隻是個樸素的泥塑老人,自然沒那個義務去跟周遊說破此事。


    想起蠶洞血案,草探花的眼神微微一皺:“奇了怪了,明明不是他造成的,凶手到底是誰......”


    “師父,你說什麽?”靈瑜渾噩不解。


    草探花回過神來,笑嗬嗬地沒有跟她多解釋。而是又指了指正在攻山的墨銀遁甲軍。


    “我其實就是想讓你看清一些事情,也讓我和趙涼各自想明白一些事情。”


    “嗯......”靈瑜隱隱間知曉他要說什麽,神色又開始變得黯然起來。


    草探花輕歎口氣:“按道理說,把你真的背在墨銀遁甲軍身上攻山才是完整的計劃,如果趙涼真的決定反擊,那麽即便獲得慘烈的勝利,你的屍體也會送到他麵前令他懊悔終生。主帥一旦沒了鬥誌,那洪峰峽便不攻自破。”


    他頓了頓,繼續說下去:“但是,我想了一整天還是沒有舍得。的確,我後來想明白了,我舍不得把你送為人質,你是老天在我將死之前恩賜給我的徒弟,我舍不得讓你去以身犯險。沒有你這個計劃雖說不完美但還能執行下去,東陳州和太京州即便是敗了也不會亡國,所以我覺得用任何代價來換你的安全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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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裏,他麵露慚愧:“我愧為一軍主帥,孔慕賢和溫侯俊如此信任我,將帥印交給我指揮三軍,按道理說我必須全力施為。但讓我因此而損失我最為得意又疼愛的弟子,說實話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他的表情微微痛苦,靈瑜感受到了他內心的掙紮,當即也懂事地攙住他的胳膊。


    草探花老眼溫潤地望向洪峰峽:“我雖說做不到,我卻很想知道這個問題上趙涼的態度又如何。的確若是攻破洪峰峽北戎州岌岌可危,但他背後畢竟還有周遊那道士存在。據我推測周遊已經在西陵關布下了兩道後手,所以不管洪峰峽如何,北戎州應該此劫都能渡過不會消亡。”


    他轉而看向靈瑜:“結果你都已經看到了,也不用我過多去說。我知道他肯定也備受煎熬,他應該也是真的愛你。但我和他在這件事情上並不一樣。”


    言罷,他沉默了良久,隨即說出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來——


    “我能為了我的愛徒放棄列國的興衰,趙涼卻為了自己的國家而放棄了自己的妃子!”


    一句話令靈瑜再次啼哭出來,她靜靜地哭,草探花靜靜地說。


    “在這件事情上,其實誰都不能去怪誰,畢竟每個人都沒有做錯,都在做自己認為是正確的選擇。隻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看明白,我的孩子,趙涼此人,愛他的國家比愛你多太多......”


    遠方隱隱傳來的喊殺聲格外清晰,但此刻的草探花卻渾然不管,一心一意盯著靈瑜看她的態度。


    良久,良久。


    靈瑜抬起額頭,滿臉花妝地衝著草探花笑了一下。


    她說:“師父,我想好了,我不回去了,我跟著你去修行吧。”


    草探花仿若聽到了世間最美的聲音,當即又試探著問了一嘴:“不後悔?你若是想要回去,等戰事結束,你可以帶著我的衣缽回到北戎州,有師父在沒人敢攔阻你。”


    “不了。”


    靈瑜麵色木然地搖搖頭:“我若是再見到他,即便是成了親,每個人心裏還是會有一個解不開的結。我認為他做得對,家國大義很重要,但我真不是什麽貞潔烈女,也不是什麽有大情懷的姑娘,我隻是個小女子,我希望我的愛人為我能夠忽略一切......然而他沒做到......我可能就是這般小氣吧。”


    她站起身子,似乎釋然了些許:“在他下令的那一刻,在他心裏我就已經死了。我覺得我還不配做太子妃,所以我要跟師父去修行縱橫捭闔之道。或許有那麽一天我完全繼承了您的衣缽,也釋然看開了這一切,我還會回去找他吧。”


    “若是看不開呢?”草探花望著她滿臉心疼。


    “那便永生不歸。”靈瑜說著狠辣的話語,神色上卻平靜如一池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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