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久郎將淚水混合著口水咽到肚子裏:“馬步兵騎射兵加起來,一共不足四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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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五萬人打到四千人。


    這就是麵對西梁二十萬大軍守住一座重中之重的城關的代價!


    鄴王回首又看向遠方:“道長臨走時跟我說過,務必要堅守至少三個月。眼下時辰算算差不多夠了,我們也得做些該做的事情了。”


    言罷,他問梅久郎:“梅將軍,你怕死嗎?”


    梅久郎熱血激昂:“將軍說得這是哪裏話,末將來這裏就沒打算豎著回去!”


    “那就好,不管如何我已完成道長交待。我現在要寫一封書信留給道長,你現在去整軍,我們不要等城破,我趙胤也不是苟且等死之人。我們要死也得死在衝鋒的路上!”


    梅久郎聞言領命退走,隔著好遠也能聽到其慘烈的哭嚎。


    鄴王麵色上沒有任何頹然,他取出早已備好的筆墨紙硯,咬破手指將血擠在墨汁之中。


    然後,他開始寫起信來:


    王弟道長,見信如晤。


    西陵關已據守三月有餘,城關內兵糧告罄,周白笙和馬淩甫將軍馬革裹屍送還京都。裘老將軍自斷一臂斬殺佘老太君,眼下殘餘不足四千眾數。


    胤從不是畏懼生死之人,男兒生當戎馬披掛號令人傑,茹毛飲血亦有風骨氣概。此番決意率軍吟誦雲夢四時,慷慨赴死以振我大戎國威。北戎男兒雖身死其英魂猶在,庇佑拱衛大戎萬世基業長青長存!


    寫到這裏,他微微頓筆,隨即又寫了兩番心裏話:


    賢弟,為兄數年來和你爭權奪位,望你莫要怪罪。說實話王位人人皆想要,你我想要,賀華黎想要,溫侯俊想要,北戎州之外的許多列國都想要!


    因此,你哥哥我也想要,這不難理解,也不丟人。


    我不知道長為何隻留下五萬兵馬,但我相信周道長為人坦蕩。我承認以文治國會比以武治國更加細水長流,但我並不認為你會是比我更好的北戎國公。


    眼下我即將赴死保衛西陵關,希望你能夠看到此書保全性命。馬革裹屍這件光榮的事情你根本不配做,你也沒有資格和權力去做,當然我覺得你也根本不會想做。


    因為我絕對比你更愛這個國家。


    希望北戎州不會覆滅在你手中,北戎男兒的血不可白流,父王的屍體記得收殮,我的王妃記得做好撫恤。


    鄴王趙胤。


    寫完最後一句,胸中似乎還有千言萬語。


    鄴王眉間舒展,似乎是解開了某些心結。


    他仰望高天喃喃自語:“父王,賀華黎死了,溫侯俊跑了,沒人跟咱們趙家爭天下了。我也要下去陪您了,這次我和弟弟不爭了,我讓給他了,你不用怪我了。”


    往日裏驍勇無畏的猛士流下一滴熱淚,在地上碎裂八瓣滿是硬朗剛強!


    半個時辰後,西陵關整軍完畢,吊橋下落大門緩緩開啟。


    趙胤擎方天畫戟騎北戎烈馬,率領不足四千的騎兵走卒傾巢而出。


    對麵的大營見狀似蜂巢般轟隆騷動,不多時數以倍計的西陵大軍便圍剿上來。金甲雷騎還是那般威武雄壯,雖折損小半但仍有近三萬數量。


    穆青候麵目陰翳地打馬出陣:“我就猜到趙胤不會做縮頭烏龜!”


    趙胤聞言直接無視,而是朝著身邊將士們大聲吼:“咱們的鄉音可還記得?”


    “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


    “唱起雲夢四時歌,讓後方的家人聽到我們的膽魄!”


    趙胤揮舞大戟走馬呼號,對麵的金甲雷騎見狀拍馬舞刀呼喝,卻被穆青候伸出令旗阻攔下來:“先聽他們唱,敗軍之將亦有尊嚴。”


    言罷,一陣浩大縹緲的吟誦便如山呼海嘯般傳來——


    春來寒杏多料峭,北境處子竟妖嬈。


    祭天沽酒上太廟,王侯犬馬不寂寥。


    夏雨涼風滾濕木,太學拜首燕歸嗷。


    白玉樓前翻金榜,十年寒窗洗硯宵。


    秋葉紅塵兵閥換,窖藏牛馬迎新朝。


    慨當以慷陳情義,青陽好施滿粥巢。


    冬雪寒霜戎邊苦,金鏞遠望虎狼皋。


    不渡長江連浩瀚,我輩男兒自情操!


    這是每一個北戎州子民都會吟誦的傳世詩篇,從春到冬寫盡了綿綿情懷詩意。


    趙胤率領軍士高聲歌頌,眾將士皆唱的涕淚縱橫,聲傳千裏震散天上疏雲,一時間就連西梁兵士都被勾起濃濃思鄉之意!


    穆青候見狀亦是心裏微酸,但還是給了北戎州兵將最後的完整尊嚴。


    一首雲夢四時歌唱罷,他的令旗也隨之緩緩落下。


    就好似喝完壯行酒即將慷慨就義的刑場猛士,就好似洪水襲來最後唱一曲挽歌的絕望百姓,金色和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城關下的數千軍卒,甚至連喊殺聲響都被西梁滾滾如雷的馬蹄聲濃烈遮掩!


    屠殺。


    這是一場純粹的單方麵的屠殺。


    沒有任何看頭,沒有招式也沒有路數,就這般騎著馬不斷砍殺,就這般一麵倒地完全人數碾壓!


    趙胤用三個月的時間消滅了數萬西梁黑軍,但這剩下的三萬金甲雷騎是他無論如何都難以磨滅的恐怖存在。


    他看著四周的兄弟在引頸受戮,他看著絕望的士兵在悲憤呐喊,他看著梅久郎中了四處刀傷依舊昂揚挺立,他看著自己的濮東郡大軍就這般被吞噬地幹幹淨淨!


    他感受不到聲音,也看不到血和殺戮。


    他的腦袋開始放空,開始微微發沉。


    四周的將士紛紛軟倒,他無力地舉起方天畫戟,和他們一起做毫無意義的衝殺。直到身邊沒有了任何一位同僚,直到他的方天畫戟也斷了腦袋,直到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孑然一身。


    不知道過了多久,確確實實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一人,一關!


    穆青候以勝利者的姿態傲然狂笑,金甲雷騎將他團團圍住,趙胤在肆意的獰笑中仿若一隻落魄的小醜。


    “你終究還是輸了。”


    穆青候輕歎口氣:“其實我也不算贏你,我沒想過兩位西梁軍魂會盡皆折損此處,這筆賬我肯定是會找那道士算的!”


    “你鬥不過道長......你也得不到這方天下真正的歸順......因為你是篡位者......根本不是長臨王!”趙胤虎牙緊咬著和他對視。


    穆青候聞言惱怒,誰知剛要發作便呆立當場——


    趙胤自盡了。


    這個叱吒諸國征戰十年的青年將領,這個一手組建濮東郡二十萬大軍報國安邦的北戎州王嗣,最終還是為了自己的封國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西梁曆一六三年,北戎曆鴻靈十四年四月二十。


    北戎州駐紮在西陵關的五萬大軍盡皆受戮,西梁獲得慘烈的勝利。


    穆青候感覺心底微微有些發空。


    他不相信公孫將軍會離他而去,也不相信自幼便奉若戰神的佘老太君會真的隕落消亡。眼下連他的金甲雷騎都折損了將近兩萬,這個損失不可謂之不慘痛壯烈。


    就在此時,西陵關裏燃起熊熊大火。


    一名擎著火把的兵卒站上城樓,大聲慘笑後和火把一同跳下!


    “大皇子,他們燒毀了自己的兵器庫和糧倉。”


    “大皇子,我們拿到了一座空城關......”


    隨將接連匯報,穆青候滿眼迷惘。


    他輕聲下令進軍,大軍浩浩蕩蕩地朝著關隘吊橋進發。


    令他所沒有注意的是,在遙遠的東方有一隻青鸞鳥,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然後快速飛走。


    它並沒有飛得很遠,最終落在了一隻略顯蒼老的手臂上。


    那手臂上的衣服墨綠色澤,看起來是一件頗為名貴的道袍。


    西陵關外三十裏,有一片茫茫孤山。


    山脈墨如麒麟,此刻亦有一隊黑色的軍潮在緩緩流動。


    不同於一般軍隊的甲胄重騎,他們皆青衫道袍佩劍,看起來輕盈灑脫又桀驁不馴。


    中都府,道門聯軍!


    孤山上至高點站著兩個人,正是司馬種道和長離真人。


    “周遊這小子還真能折騰,自從他下山入世,這方天下還真的被他攪和得波瀾不息。”司馬種道微微淺笑,看不懂其真實內心波瀾。


    “哼,當年這後生跟我思辨,理解不了本道的真人秀,沒想到合縱連橫倒是頗有一套!”長離真人還是那副火爆脾性。


    司馬種道迎風舒展道袍:“眼下穆青候已經進駐西陵關,按照之前談判的結論,我們眼下應該出兵了。”


    “早該出兵了,趙胤那孩子不錯!”長離真人又重重冷哼一聲。


    當初太子涼前往中都府進行戰略談判,早已按照周遊錦囊所言達成了聯合抵抗西梁的共識。隻不過司馬種道自己留了一手心思,並未在趙胤孤軍奮戰時雪中送炭,而是選擇等到他壯烈犧牲後才摩拳擦掌!


    “那周遊總感覺自己用兵如神,我便偏要不順著他心思做事。我們中都府和道門出兵何時要看其他人臉色?現在時機才是剛剛好!”


    言罷,他回首看著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道家軍隊,嘴角的笑靨越來越濃鬱。


    公羊千循站在半山腰仰望他,還是那般冷峻如玉。


    “走吧,我們去征服我們的天下!”


    與此同時,東陳州。


    隨著孔慕賢和溫侯俊率領大軍出關,東陳州也變得冷清了些許。


    以往的太平笙歌漸漸冷卻,整個封國都變得靜謐了許多。


    自從鴻武陵轟轟烈烈地出嫁後,南瑾經過這兩個月的時間也逐漸恢複了精神,雖說還是內向沉靜寡言,但逐漸已經喜歡上了和張老一起過的平靜生活。


    連日來二人一起買菜一起做飯,南瑾也開始學會打掃家務整理茅屋的雜草。鴻武陵給張老留下了充足的金銀財物,隻不過二人依舊是過得分外低調,而南瑾也喜歡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


    除了心裏還是空蕩蕩一片外,其它方麵都還好。


    這一日,二人還是在市集上買好了菜肉。


    以往的南瑾是很少吃肉的,張老苦口婆心地勸慰了好久才說通她。而張老的手藝也著實嫻熟高超,做出的菜肴清秀可口,令南瑾每次都能多吃兩碗飯。


    鴻樓本就是陵陽城最大的酒樓,張老作為以往鴻樓的大掌櫃,手藝上自然也不會差太多。而南瑾的身體也一天天健康起來,可能是不再喝小長安的中藥,可能是因為一些其他的原因,總之確實是越來越好了。


    此時的南瑾麵色微微紅潤,除了還是不太愛笑外其它都好。


    二人說著閑話回到家中茅屋,忽然發覺裏麵竟坐了一個人。


    冷闕!


    菜籃子掉在地上,張老拉起南瑾便作勢要跑。但南瑾卻不太想走,拉住張老神色平靜地搖了搖頭:“他武藝高強,我們跑不過他。”


    張老微微悵然地歎了口氣,擺擺手蹲在門口麵色愁苦。


    南瑾靜靜地進了院子,坐在冷闕對麵盯著他的眉眼。


    冷闕靜靜喝著茶,見狀竟少見地微笑:“這茶不錯,雖茅屋簡陋,但茶葉卻是上乘。”


    “有什麽話就直說吧。”南瑾開門見山。


    “姑娘別來無恙,自上次一別,冷某還頗為想念。”冷闕這話說得非常官方,但眼神裏卻異常正色不似玩鬧。


    “你要抓我回西梁問罪?”南瑾還是那般單刀直入。


    冷闕聞言擺擺手:“姑娘何出此言,其實我真的是一直挺欣賞姑娘的。我也知道姑娘和武陵公子的情誼,這次特意跑到東陳州就是為了尋找姑娘的蹤跡。”


    “我一個平凡女子,想找我根本不難。”南瑾麵色還是平淡如水。


    “落跑的西梁皇子妃,又怎可能是平凡女子......哦對了我說錯了,皇子妃明明是鴻武陵鴻公子才是!”冷闕笑著飲茶。


    “他......還好嗎?”


    問出此話的南瑾終於麵顯波瀾,她的心髒劇烈得跳動,畢竟所問的人兒是她最為珍重的情郎。


    “還沒死。”


    冷闕的回答模棱兩可,但這簡短幾個字足以讓南瑾開心雀躍。


    “但快了!”


    冷闕又補了一嘴,麵前南瑾的麵色霎時間又蒼白無血。


    “為何這般說?”她略帶哭腔的發問,的確在有關鴻武陵的事情麵前,她根本做不到任何的淡定從容。


    冷闕瞧看著她溫柔的眉眼,一時間微微悵然:“果真是情深義重。其實告訴你也無妨,鴻公子被打入天牢,後被念花少主帶往洪峰峽戰場。那裏現在已經是阿鼻地獄,具體有多凶險不用我跟你多說了吧?”


    南瑾聞言目光呆滯:“我能做什麽呢......我答應了他要好好活著......但我猜你這次來就是來帶走我要挾我爹的對吧?穆念花沒有真正達到聯姻的目的,他想徹底坐實這段關係!”


    “你猜測的不錯,不過我並不這麽想。”


    冷闕忽然發笑,卻讓南瑾摸不著頭腦:“那你是何意?”


    冷闕喝了口茶,隨即又歎了口氣:“這麽多年征戰從軍,說實話我也累了。你和鴻公子的感情我看在眼裏,眼下我知道帶你去前線隻會害了你們,所以我尊重你的想法,你想去便去,不想去自然我不會強求於你,你看可好?”


    這話說得南瑾更加錯愕:“為何要這般對待我們?”


    “沒什麽,我其實也想好好活著。”冷闕抖抖手腕兒,隨即又瞧看了一下院子:“其實我做飯也挺好吃的,小時候也做過苦工,所以家務活兒我也會幹......”


    他滔滔不絕,說了一通後轉頭看向南瑾微笑。


    “南瑾小姐,接下來我們一起生活吧!”


    此間暫歇,陵陽以北,洪峰峽。


    作為陵陽北部最重要的關隘,洪峰峽依山傍水自古便易守難攻。


    巨大的不渡江水橫亙南北東西,將上方的峽嶺包裹起來形成天然屏障。而此時東陳州和太京州的大軍就停駐在不渡江北,密密麻麻的旌旗和營寨遮蔽了日月與星輝。


    東陳州營寨內,有一處頗為不尋常。


    不同於其他營寨的刀槍劍戟,這處大營竟種滿了各色花草,隱隱間還有幾抹豆芽兒和大蔥。


    除此之外,營帳門口還立了許許多多紙紮人偶,活靈活現望而生畏。


    一位老人穿著樸素的衣裳,手裏扛著剛從不渡江邊挖回來的新鮮河泥,笑嗬嗬地開始製作自己最擅長的泥塑。


    草探花。


    自從來到東陳州後,這位塑匠大師便一直在孜孜不綴地做著手藝活兒。而陪伴他左右的除了日常的親衛軍外,隻有一個背著大竹筒的丫頭,自然便是被他拐帶過來的靈瑜郡主。


    靈瑜雙手托腮望著草探花,不時捂著鼻孔揮揮手。


    “師父,你這新泥也太臭了。”


    “做泥塑必須要用新鮮的,等你以後完全掌握了就不厭惡了。”草探花笑嗬嗬地看她一眼,眼神裏盡是寵溺神色。


    “師父,太子哥哥是不是就在對麵的山崖上?”靈瑜滿臉希冀地仰望天穹。


    這些時日她和草探花相處,逐漸也適應了二人的師徒名分。當初草探花看中了她做泥塑的根骨,執意要受她為徒帶她離開北戎州。初始時靈瑜還不情不願,但相處下來又感覺麵前這位老者麵慈心軟,就這般離開他實屬是有些不忍,姑且也就隨著他走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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