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角尖銳的融銅渣碎,遍灑三千登天階梯!


    這些融銅貌似是剛剛取出不久,還冒著灼熱的未散蒸汽。有些仍舊亮的發紅,有些則蘊透著發黃的高溫色澤。不過即便是完全冷卻的融銅,這些尖銳突刺也足以令罪人瘋狂,畢竟這不僅僅是單靠大毅力就能完成的事情了!


    “多謝恩師賜路,還望恩師賜些烈酒,好讓徒兒安心上路!”


    李眠扯開喉嚨大吼,他知曉自己這一去很可能有死無生,但他完全沒有退卻的意思。他向來對自己的命看得不重,但他比較看重在乎自己的人的命。


    他輕輕脫**上的繡花袍子,疊好後靜靜放在地上,又囑咐了一下離他最近的門徒:“這位師弟,這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給我縫的衣服,我若是沒有命活,請幫我轉交給太子涼。”


    說罷,他的神色微微複雜,又拾起了方才和穆念安拴在一起的那條鎖鏈,靜靜地也放在花袍子上:“這鎖鏈也幫我收著吧,她雖說和我意見相駁,但也是對我真心著想過的人。”


    做完這些,有弟子端來一壇烈酒,李眠昂起頭一飲而盡,隨即沒有矯情沒有頹唐,就這般朝前邁出了第一步。


    “哼——”


    一聲沉重的悶哼,不用他去瞧看,腳下的融銅尖刺已經刺穿了他的靴子!


    繼續往前走,兩側門徒紛紛扯開腰肢,解下了係在腰間的蛇皮長鞭。


    “啪——”一鞭下去,李眠右側手臂皮開肉綻!


    “啪——”又是一鞭,左側胸腹亦是痙攣裂開!


    李眠痛苦地歪倒下去,雙膝跪在了前方階梯的融銅上,霎時白煙伴著烤焦的皮胄味道蔓延開來,還有從膝蓋裏刺紮出的膿血混雜著往出鼓冒!


    兩側的鞭笞驟然間好似疾風驟雨般猛烈起來,門徒們皆閉上眼睛埋下頭,不想去看這人間煉獄般的折磨場景。


    李眠痛苦地繼續往前行路,他無數次被打倒在地,無數次又渾身浴血的站起身子。他的眼神好似黑夜中的餓狼般堅定渴望,即便是腳下再無一寸完膚也毫不憐惜!


    第五百級階梯,李眠實在走不動了,他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兩側的鞭笞還是沒有停歇,萬人唾是魁門用來懲戒無可救藥大罪之人的最重刑罰,作為執行者若有放水鬆懈一樣也會被執以重刑。雖說這些門徒和李眠無仇無怨,但眼下不是顧忌同門情誼的時候,他們為了自己不受皮肉之苦,也必須讓李眠受盡折磨。


    李眠趴在階梯上喘著粗氣,嘴巴裏全部都是喉嚨裏泛起的汙血味道。他望著遠在天邊的階梯盡頭,咬著牙用盡力氣撐起雙臂,開始在階梯上爬了起來!


    每爬一下,雙手便要承受穿刺與拔出的痛楚。仿若有數百把棱角不一的匕首在不斷刺紮又拔出,每一處血肉都在承受這常人難以忍受的巨大傷痛!


    更遑論,還有毫無停歇的兩側的鞭笞。皮鞭粗暴地撥開每一寸皮膚,撕裂每一處苦難的血肉,將李眠的後背變成一片狼藉的修羅場,好似狂風過境後的海邊村莊,蝗蟲肆虐過後的秸稈莊稼,更像是多年貧瘠幹旱龜裂縱橫的幹涸田地!


    但繡花將軍還在往上爬,他的意識已經逐漸模糊,雙手和四肢已經感受不到鞭笞與疼痛。他的麵色慘白如紙,唯有一雙眼睛還像虎狼一般渴望不息。


    他知道再爬下去他不會有命活,但他這個人就是這般倔強的執拗。


    第一千階梯,李眠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是肉體凡胎,紅塵大世裏的人都不是神仙,這種近乎淩遲的折磨都是扛不住的。即便是十大門派裏那些手段通天的江湖翹楚,即便是李岸然或張太白這種前輩高人,麵對這種殘酷的刑罰亦是撐不住的。


    因為都是凡人,所以凡事都是量力而行,像李眠這種量命而行者,純粹就是骨子裏帶著的傻了。


    李眠昏厥得異常深沉,他腦子裏混亂的像一鍋粥。


    他這次沒有想到周遊,而是想到了十三年前的傍晚。那時的他少年氣盛,帶著理想與抱負離開了魁門的三千階梯,和同樣年少的八師兄來到了繁華鼎盛的陵陽城內。


    沿街賣藝被官府查封過,跟著戲班子搞雜耍被譏諷嘲笑過,軍部招兵被世家子弟排擠羞辱過,沒錢吃飯時被乞丐幫眾鄙夷打斷腳趾過......


    直到他們遇到了一個給他們飽飯吃的少年,一個真正發現他們一身武藝可堪重用的少年。少年想將他們帶回宮裏,八步趕蟬是因為父輩原因被趕出魁門的,因而謹記魁門遠離朝堂的教誨沒有答應,但李眠卻真心想成為一名對少年有用的軍人。


    這少年便是太子涼,從此後八步趕蟬成了他的車夫,李眠則成了他太子黨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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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眠對權力紛爭完全不感興趣,他其實也搞不懂什麽勢力劃分。他隻是知道在快要餓死的時候是誰救了他,是誰不再讓他受盡白眼給了他兩個饅頭。


    從那最初的兩個饅頭開始,他便早已下定決心要為太子涼奮鬥終生。


    這就是憨傻之人的執著,也是周遊對其又喜又氣的原因。


    往日場景一幕幕在腦海裏回蕩,但此時的他已然成了一個渾身疤痕的血人。每一道傷疤都深可見骨,觀之便瘮人可怖,更遑論感同身受。


    李尊吾其實一直並未走遠,見此狀折返回來,來至近前瞧看李眠的傷勢。


    若說心中不痛是不可能的,畢竟李眠曾是自己親手帶出的徒兒。但若不這樣懲戒於他,門主那裏過不去,三萬顆頭顱的血債過不去,這群睜眼瞧看的門徒也過不去。


    他運起內力震散李眠四周的融銅,隨即從懷中取出一盒藥粉替他擦滿全身。李眠還是昏迷不醒毫無知覺,李尊吾幫他封住穴道,又吩咐身邊人趕緊送去門內醫館。


    四周門徒哪裏敢多嘴發問,匆忙依言行事,一路嘖嘖稱奇。


    萬人唾這種殘酷刑罰,以往在魁門中也是有過的。隻不過一般人不到五百階梯就會暴斃而亡,像李眠這種撐到一千階梯還有氣喘的,著實是第一次瞧見。


    因此,回去的路上弟子們全都議論紛紛,一時間北戎武將和李眠其人都有了不小的知名度。由於魁門往日裏遠離廟堂與江湖,這群弟子對外麵的世界其實異常渴望。他們知曉李眠少時出走的事,因此對其評價其實還有少量的豔羨之感。


    李尊吾依舊在板著臉,不曉得究竟在想些什麽。弟子們把李眠送入門中,他一個人靜靜站在三千階梯盡頭處遠望蒼穹。


    “難不成說,魁門當真要重新踏足這方天下......”


    話分兩頭,陵陽城西側一處靜府內,太子涼和周遊正在對弈喝茶。


    “已經和鄴王商量妥當,三日後的夜裏發動絞殺突襲,道長所說的鵝毛大雪可是確有其事?”太子涼言罷落子。


    周遊捏著棋子淺笑,並未抬頭看他:“我已測算清楚,三日後會有的,到時候大雪紛飛掩埋無聲,正是殺人奪城的好時機!”


    “啪——”尾音伴著棋子一並落下,太子涼被道士將了一軍。


    “如此甚好,我現在比較擔心顧南亭。道長之前說他是南靖箭樓的人,雖說他們和東陳州孔家有嫌隙,但孔家畢竟現在還沒有明麵上出兵北戎州,我擔心這家夥會別有所圖。”


    言罷,太子涼掙紮落子,但額頭已然見汗。


    “太子不用擔心,即便是他們有異心,眼下也不會和我們公然反目。共同對抗穆家是有利可圖之事,他們沒理由搞什麽幺蛾子。等此間事了,我還需拜托太子一事,需要太子助我,方能真正掌控三軍大權!”


    周遊少見的神色鄭重起來,手裏的棋子也變得殺意激蕩。


    太子涼有些抵禦不住,不斷擦著汗點了點頭:“李眠道長送穆念安去魁門本是好事,她是我要挾穆家的最好棋子,眼下道長非要指使我放了她,我其實還是想不明白為何。”


    太子涼苦苦支撐,不過從方才的話裏已然透出消息——這一路李眠的所作所為,竟然全部都是在周遊知曉的掌控下行事的!


    “還好你聽了我的諫言,所以說以後有事情第一時間告訴我,我不是白喝你的酒睡你的床的。”周遊笑著繼續殺棋,一臉皆在掌控的淡然皮相。


    “穆念安是穆家最珍貴的公主,你覺得她來到陵陽就被你俘獲會不會有些蹊蹺?這點我早些時候就提醒過你,你感覺抓了她會占先機,殊不知人家也在盤算著從你這裏探聽到更多東西!”


    聽道士言罷,太子涼亦是明白了其中要義:“道長所言有理,而且穆念花料定我不敢動她,所以願意讓她來此涉險。表麵上看是危機重重,實際上時局不明朗之前,誰也不敢動這個穆念安!”


    青衫道士欣慰點頭:“所以說,這是塊燙手山芋,因此還是找個借口擺脫為好。李眠將軍就是最好的借口,他為人癡傻,做這種事情再好不過。”


    太子涼:“近些天我派人盯著他們,我按照你的意思命他去見他父親,他果真求穆念安幫了他。但我可沒有指使他把人給放了,道長為何料定他一定會這麽做?”


    “那是自然,我太了解他了。”


    周遊笑的很溫潤:“我這位將軍啊哪裏都好,就是腦子不太靈光,特別是從來都不喜歡欠別人的。他為了孝道可以祈求穆念安幫他,也可以為了還這個情分而違抗你的軍令。因為在他心裏,孝道和情義是需要堅守的東西,其他任何東西都替代不了。”


    “死腦筋,哈哈。”太子涼聞言冷笑了兩聲。


    如果一切所料不錯,那麽麵前的道士便比他還了解他的心腹下屬,這可不是什麽特別好的事情。


    周遊又將了一軍:“等他回來可以問問他看,如果我猜得不錯,他還是會把穆公主帶到魁門,然後再放了她回來跟你負荊請罪,或者是說服魁門門主出兵後準備拿這個找你戴罪立功!”


    言罷,太子涼喘著大氣,周遊發動了致命一擊,徹底贏了棋局。


    太子涼擦擦頭上冷汗,麵色複雜地看著麵前的儒雅道士:“周道長,我真的不清楚請你幫我,究竟是福還是禍了。”


    此話說完,周遊忽然眉頭微皺。太子涼見狀關切道:“道長,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感覺我錯算了一件事。”


    周遊捂著胸口,徑自喃喃:“他身負魁門血債,讓他這般癡傻之人去負荊請罪,殊不知要承受多少難以言喻的罪過了!”


    周遊眉間緊鎖,雖說沒有看到李眠在魁門山門前的慘狀,但以他對繡花將軍的了解,此刻也如同刀斬肉身般感同身受。


    他靜靜起身,來到屋外的庭院裏望著皚皚白雪出神。


    太子涼也跟了出來,這兩個人都若有所想,互相之間也不想說什麽知心的話。雖說眼下因為李眠的關係而選擇共事,但實際上還是隱隱間若即若離。


    畢竟,每個人心裏都藏著一些真話,並不是隨隨便便逢人便能說的。


    外麵的小雪已經下了好幾天,這個北戎州的冬天並不寒冷,反倒是因為血腥味而平添幾分妖異的熾熱。


    “如道長所言,若是李眠將軍真的放了穆念安回去,那麽我們三日後的圍城計劃是否會受到阻撓?”


    太子涼不去看道士,二人站得筆直,都不去觀察對方的眼色。


    周遊:“以她的聰慧機敏,自然是料想的到。況且我師弟和文般若已經被扣押,城內的死侍應該早已得知消息。不過任他們如何去早做準備,我們該做的事情還是一樣要去做,不是嗎?”


    “此言有理。”太子涼笑笑,隨即又開口:“那我這幾日就安排宮裏的家眷離開陵陽,道長是無牽無掛之人,可有需要我幫助的人兒嗎?”


    這話似乎問到了周遊心坎裏:“我的將軍現在應該在魁門中受罪,我的道童漸離現在還在凰棠別院養病。不過這些我覺得都不算緊要,倒是太子您需要安排好一個人。”


    話一出口,神色慵懶的道士忽然變得眉目溫柔起來,隻是這溫柔間夾帶幾許傷懷,隻不過半睜半閉的眼眸裏隱而不顯。


    “你說的是阿姬吧,我聽凰丹尹說,你和她走得比較近。”


    太子涼也是明事理的人,話語一點就透。


    這句話說得稍顯試探,不過這位心憂天下的少年君主,似乎對靈瑜的口吻略顯風輕雲淡。也不知曉是真的滿不在乎,還是向來都如此城府深沉。


    “三日後必定血流成河,凰棠別院也是有所企圖之地。讓她待在那裏並不是明智之舉,還是盡早送出城中為好。”周遊看向太子涼,話語裏少見的滿是誠懇。


    “就如道長所言,我會安排軍馬送她出城去附近的青陽暫避,不然離我們太遠也不會安全。道長也不用過多操心這事,畢竟是我趙涼的女人,我自然會照拂明白!”


    言罷,二人對視,明眸流轉中盡是風刀霜劍。


    周遊的眼神並不犀利,反倒是寒光閃爍後便歸於沉寂。


    太子涼說得沒有錯,靈瑜是自小便被指認成婚的太子妃,而自己頂多隻能算是個和其廝混熟絡的過客罷了。雖說眼下國不是國家不是家,但該有的名分擺在麵前,他的確也沒資格過多操心什麽。


    “那就勞煩太子趕緊安排,我知你心不在兒女情長,但也別總是不當回事。”


    周遊說罷便走,留下太子涼一個人獨飲冬風。


    不過太子涼說話算話,當天夜裏便安排好了車馬,周遊騎著拐子老馬帶著白貓,來到西城門口為靈瑜送行。


    靈瑜還是那副古靈精怪的皮相,家國憂患或者是戰爭頻仍都沒有讓她煩心。她在馬車旁蹦蹦跳跳,腳上的鈴鐺還是那般清脆作響。


    周遊來到她身邊:“去青陽應該不會時間太久,等我和太子搞定了城中事,立刻便接你回來。”


    “小毛道,百姓都在城裏,我為什麽不能跟你們一起?”靈瑜嘟著嘴巴拉了拉道士的袖口,又摩挲了兩下正在酣睡不醒的肥胖白貓。


    “我們救不了所有人,每一個心懷天下者,也都會有一己私欲。你的大酒保呢,這次出來怎麽沒帶上它?”周遊寵溺的摸了摸靈瑜的頭。


    “它在車裏吃東西呢,小毛道你和太子哥哥都要好好地哦!特別是要辦事靠譜些,我可不想還沒過門就守活寡哦!”


    靈瑜拉著道士的袖口晃來晃去,三句不離她那位太子哥哥。


    周遊的眼神裏微微溫潤,但表情上還是堆滿笑容:“保證他完好無損,即便是我有事也不會讓他傷到半分汗毛,你囑咐我的事情我記得的。你背後這個大竹筒裏究竟裝了啥,為什麽每次都見你背著它?”


    “要你管哦!”靈瑜衝周遊吐了個鬼臉。


    的確,自從周遊第一次在宮裏見到她,她便是背著一個大竹筒。眼下見靈瑜不說,他自然也不會厚著臉皮追問。雖說他向來臉皮厚,但也是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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