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仙宮裏桌上的香爐,裏麵放的不是檀香,應該是麝香和砒石,砒石往日裏裝入砂罐內,用泥將口封嚴,置爐火中煆紅,取出放涼,放入綠豆同煮,研細粉用,是為劇毒。”


    “紫宸國公生前已是病入膏肓,無法行動下地,因此身邊時常有人照料,這也完全合理,而凶手便是利用這一切的情理之中,悄無聲息的殺害了紫宸國公,而所謂的凶器,便是這一麵古鏡、一枝寒杏和一樽香爐!”


    “香爐中還添加過火硝,硫磺,樟腦和鬆脂,皆是易燃之物。陽光入鏡升溫爐火,枝芽伸進香爐,外麵已是冬日,暖閣裏四季如春,寒枝受暖隨即凝結成露,露水順著枝頭流入爐內,表麵上詩意盎然,久而久之便會熄滅爐火,毒煙肆虐而出,無法下床的紫宸國公隻能坐以待斃!”


    賀華黎全盤聽完,麵目無悲無喜:“推理倒是精巧,道長還想說什麽?”


    周遊:“紫宸國公生前肯定是見到了凶手,經過我的分析,一開始認為是鄴王,但後來發覺紫宸國公的屍體被人移動過,我將屍體複位,最終推斷出了凶手的準確身高,應當是五尺七寸!”


    “那豈不是孩童?”老太監陰翳笑笑。


    “我一開始也這麽想,但後來我覺得不是這樣。”說完話,周遊緩緩站起身子,伸個懶腰後也將賀華黎攙扶了起來。


    賀華黎神色微惱:“周道長,你這是何意,咱家雖不魁偉,但最起碼也是有六尺餘的身高!”周遊聞言忽然朗聲大笑起來:“賀公公,你忘本了啊!”


    賀華黎再次麵目陰翳起來:“你說此話何意?”


    “請你不要忘記,謀害紫宸國公時候的你還是一個手無實權的奴隸,而現在的你卻是手握禁軍兵權的賀總管!”


    道士彎下腰肢,模仿賀華黎的卑賤模樣:“我初見你是在三千琉璃大道盡頭,那時候的你剛剛握權,紫宸國公還沒有駕崩,你不敢肆意妄為,神色也舉止乎禮,別人可能瞧看不出來,但這紅塵大世裏的任何事情都逃不過我這雙眸子,你和當日相比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學著彎腰低頭了!”


    此話說完,賀華黎頹然傾倒,再一次歪斜在了戲台上。


    “所以說,我一說出五尺七寸,你便已經詞窮莫辯,你毒害紫宸國公,為的應該也是百裏太後,這中間有什麽恩恩怨怨我現在還沒有徹底知悉,因此這個案子雖然明了,但諸多細節我還會繼續糾察下去。”


    道士說完直起身子,笑的舒服且自然。


    “不過你也不用太過緊張,我隻是一介遊方道士,我隻在乎真相明了,不去管你們那些家國情仇,現在此間事了,我要帶著我的貓走了。”


    周遊說完,輕聲長嘯繞梁三周,走到戲台後方廂房尋找,不多時肩趴一隻白貓緩緩踱步而出,白貓正是歸去來兮,神態安詳依舊在呼呼大睡:“看來宮裏的夥食不錯,又胖了好幾圈。”


    道士說罷便走,誰知賀華黎已是老淚縱橫,周遊頭也不回,走到門口和李眠碰麵,忽然聽到老太監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周道長,你若真有手段,就救救明日的大戎!”


    李眠聽聞此話,一股熱血洶湧澎湃,也目光灼灼的看向周遊。


    周遊不以為意,將白貓抱在懷中,將身上的氈子裹得又嚴實了幾分,一頭紮出了春華檻的大門檻。


    李眠:“道長......”


    周遊來到宮道上,不知在和誰說話的徑自喃喃:“明明是一場大火,卻燒的人心寒。”


    他離開了春華檻,走到門口時李眠從後方跟了上來,他忽然拍拍李覺的身子。


    “筆墨伺候。”


    李眠不明何意,周遊回望春華檻,幽幽歎息一口,隨即又緊了緊身上的氈子,墨綠道袍好似遊魂,李眠隨後跟上,瞧著他又端詳了幾眼:“道長,這衣服果真不大稱你。”


    “司馬種道的皮囊,隻會埋沒我的風骨。”周遊點點頭。


    “多了七分邪魅,少了三分正氣。”李眠撇撇嘴。


    “這話我愛聽,司馬老道倚老賣老,衣服自然也不正經,不過這正氣說法倒是有待考究,我自詡不是頑劣之輩,但也絕非從善之流,畢竟如今這無理世道,人善者可欺之,人惡者欺人之。”


    道士看看四周院牆外的火光與煙塵,輕輕咳嗽了幾聲。


    “照此說來,亦正亦邪方為上策,不過遇此亂世浮生,不去恃強淩弱,亦不去委曲求全,做人屬實難上加難。”李眠心生感慨,周遊亦是滿眼欣慰:“將軍總算是沒有白白跟我,至於你心中迷惑,你得學著我這般的活法。”


    “怎麽活?”李眠饒有興致。


    道士盈盈淺笑,但眼皮依舊是半睜:“像大人一樣生存,像孩子一樣生活。”


    二人說話間已然不知走向何處,四周都是高大宮牆,天上撒著鵝毛大雪,整座仙宮的火也燒的旺盛熾熱。


    李眠提醒道:“道長,你方才是不是要寫詩?”周遊點頭:“想送給賀公公,但又感覺不大妥帖,物是人已非,昔人已不在。”


    這番話李眠肯定是不解其意的:“我們現在去哪裏,何時去尋太子涼?”周遊:“不急,先解決眼前火勢,保住太子涼的祖宗基業,你先想辦法找到公羊真君,我們再說其它廢話。”


    這可把李眠為難了:“四下火海遍布,怎麽找尋其人?”周遊:“這就不勞煩將軍掛心了,他背著我的卷軸,便逃不過我的掌控。”


    周遊抿嘴微笑,隨即摸摸胸口,抖手取出一輪羅盤。


    而此時春華檻裏,賀華黎自己靜靜坐了好久,直到天光熹微,大雁朝南飛走,方才幽幽醒轉過來,身側傳來聲響,細細觀之竟然是一位黃門小太監:“賀公公,您腰上有舊疾,這般冷榻歇息如何使得!”


    賀華黎瞥他一眼:“你跟咱家多少年了?”


    小太監:“我剛入宮闈不久,公公您當初在乾元殿前接駕鄴王殿下,小的便是那時候入的宮廷,後來先王移駕了長樂宮,小的也便和公公見得少了。”賀華黎微微頷首:“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回事,除你之外其他人哪?”


    “四下火起,盡皆亡命天涯。”小太監說的戰戰兢兢,賀華黎撫弄額前白發:“那你為何不逃?”


    小太監:“本來是想要逃的,自和公公分別後,小的便奉命打理春華檻,本來就是廢棄之所,無甚大事倒也樂得清閑,不過小的心有不甘!”


    他微微抿了抿嘴,表情也微微暗沉下來。


    “小的也想在這宮裏頭混出一點名堂,因此賀公公您往日裏來得幾次小的也都知曉,每每用心侍奉,為的便是能蒙公公垂青,給小的安排些金貴主子,別再做這種無用差事,誰料想公公從未再想起小的,若不是今日敵軍來犯,恐怕小的和賀公公還是無一麵之緣哪!”


    小太監說罷微微哂笑,賀華黎卻看著微微凝眉:“我的確是來過幾次,不過並未對你有甚印象。”


    “之所以會是這般,完全是因為當年在乾元殿前,賀公公您的一番教導!”小太監拱手行禮。


    “我當時說什麽了?”賀華黎微微好奇。


    “您跟小的說,在皇宮裏,並不是挺直腰杆就能走的長遠,有時往往越是佝僂低微,這皇城根子的龍氣脈絡,反倒是嗅的沁人心脾!”聽到這般熟悉的話語,賀華黎微微苦笑:“哪裏有氣運,現如今反倒是咱家瞧不見了!”


    小太監對此話並不認同,撅著小嘴繼續說道:“哪有的話!那是因為現在的您,腰板太直了啊,低一些,再低一些,您越是低,看的就越清楚明白!”


    小太監在賀華黎耳邊喃喃細語,賀華黎麵目蕭索,聽著這番當初教育小太監的話,一時半晌心中五味雜陳。


    但還未等有所念想,胸腹處一股惡寒之意便襲滿全身,低頭微微探視,發覺一柄白刃匕首正緩緩推進自己的左側肺髒,而推動匕首的那隻手掌還是那麽的白皙年輕,甚至於說推動刀子的手法都是那般的稚嫩生澀,匕首在紮破肺髒的途中頓了三頓,賀華黎的麵色也隨之白了三分!


    他睜著渾濁老眼,望著麵前盈盈淺笑的小太監,此時此刻的小太監依舊貓腰低頭,望著他的一雙眸子天真無邪!


    賀華黎不知在想些什麽,也不掙紮也不呼喊,隻是緩緩說道:“你弄疼咱家了。”


    小太監一臉的認真神色,好似是在做一件極為精細的木工活兒:“多擔待些您呐,小的也是第一次做這般殺人越貨的勾當,屬實是沒有多少經驗之談。”


    “殺了我,你想得到什麽?”賀華黎的眼神竟然變得溫順起來,像是教育子孫一般問小太監,小太監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隨即回話道:“沒什麽,賀公公身上的鑰匙,您家裏的細軟金銀罷了。”


    他一邊說著,手上可一直沒停下,刀子比較鈍,往肉裏紮的並不順暢,小太監也是滿頭大汗,但他做的依舊很認真,賀華黎看著他這副模樣,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作何表情了:“唉,胸無大誌,卻毫不留情。”


    小太監:“我隻是個小人物,沒想過你們那些風起雲湧,對於我們這種鼠輩來說,與其在宮裏熬一輩子,撈的月錢也不夠我做上這麽一票兒的!”


    他咧開嘴笑,看起來是真得非常開心:“不過公公放心,您告訴我的話屬實在理兒,無論是宮裏頭還是世道上,這貓腰低頭的藏拙功夫還真要到家,別的我說不準,最起碼瞧看清楚你們昂起的鼻尖兒,算得上是綽綽有餘了!”


    這話算是把賀華黎給氣著了,但無奈氣海已損,說出的話都變成了風,呼哧哧的軟倒在小太監身上,渾身好似痙攣般抽搐半晌,隨即便安安靜靜的沒了聲息。


    小太監將賀華黎推倒在一旁,瞥了刀子擦淨手上的膿血,隨即摸索其身取了鑰匙和錢袋,弓著身子揚長而去,雖然步履匆匆,但卻絲毫沒有抬起腦袋。


    在因循守舊這方麵,有時候新人果然比前輩做的到家,而賀華黎的死,在這個多事紛擾的深宮亂夜亦是顯得那般無人問津,大家真正關注的事,是天光破曉之際陵陽城發生的另一件驚異的事情:


    大火逐漸熄滅!


    沒有人知道仙宮裏究竟變成何般模樣,也沒人清楚這火究竟是如何撲救的,直到三千琉璃大道被人緩緩推開,裏麵走出四個人來,細細觀之竟然有三個都是道士裝扮。


    哦對了,除了道士之外,還有一位將軍和一隻白貓,以及一隻青色慵懶的水牛。


    昨天夜裏分外安寧,預想的野火燎原並沒有發生,沒有火光也沒有劍光。


    斛觴樓上已沒有了蹤跡,苦浮舟帶著鄴王來到寒潭,那九位形容枯槁的詭異道人還在靜默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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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鄴王對這些人有些天生的膽怯,這股怯懦之感根植於內心深處,雖說他已是身經百戰的鐵血將領,但麵對這些來路不明深淺不知的大前輩還是滿溢敬畏。


    “浮舟前輩,這九尊前輩到底是道門還是劍門,為何身披道袍卻又膝上持劍?”鄴王盯著那九把木劍多看幾眼,胸中莫名升起一股森然的涼意。


    “你可聽過以兵禦道?”苦浮舟捋著胡須反問了一嘴。


    鄴王點點頭,雖說沒有見過公羊千循,但對江湖上這種修行法門了解的並不閉塞:“我和一些道士打過交道,他們以兵器駕馭道術,有諸般神鬼莫測之能事。照前輩的意思,這九位都是以兵禦道的道門高人?”


    “高不高我不清楚,這也不是重要的事情。”苦浮舟轉頭看向他:“既然有人告知了閣下此處機緣,那麽如何使用這九位,全憑閣下一念之間!”


    聽聞此話,鄴王神色又驚又喜:“前輩是何用意,難不成說可讓這九位前輩供我驅策?”


    他的話柄微帶猶豫,畢竟這九位道人從外表上看早已風燭殘年,皆是油盡燈枯之相,即便是能夠驅使,能否上陣殺敵還全然未知。不過方才的劍光確實照耀陵陽城,又不由得他不去重視篤信,再看看麵如死灰的九張老臉,鄴王此時的內心微微複雜。


    他也想起了醜時生,這個瘋瘋癲癲的家夥很明顯是嚴絳委派的人手。嚴絳此僚乃是西梁穆青候的麾下門客,再結合著如下的複雜形勢,鄴王一時間考慮了很多。


    “怎麽,閣下不滿意嗎?”苦浮舟的表情微微有些傲然。


    “晚輩怎敢,前輩和西梁穆青候肯定有所關聯,不然嚴絳也不會命那瘋漢告知本王寒潭所在。隻是當初我並未答應嚴絳為青候軍開城放行,但眼下卻發現城門緊閉西梁軍莫名乍現,前輩此舉究竟是何用意?這一切究竟是為何又能否告知?”


    鄴王說得非常懇切,的確眼下陵陽城危在旦夕,諸多臨國也在覬覦動作。城門未破便被敵人從內部蠶食,如何能夠讓他不慌不亂!


    苦浮舟沉吟半晌:“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我隻能說城內的西梁兵不是穆青候公子的麾下。其實你和青候公子完全有的聊,他想要諸侯恢複稱臣,你想要北戎州避免淪陷。眼下四方虎狼環伺,都想借著吞掉北戎州這塊肥肉來搞垮西梁,因此你們開誠布公的合作,目前來看是最為明智之舉。”


    “道門山門就在中都府,那府主公羊玄策也是群狼之一吧?閣下為我送來道門的前輩高人,這豈不是和中都府的野望背道而馳?”鄴王的政治眼光老辣獨到,雖然年紀尚淺,但卻一語中的說到了關鍵之處!


    苦浮舟聞言亦是微露讚許:“不愧是北戎年輕一輩的龍馬之才,談吐見識的確非同一般。不過無需顧慮太多,老夫早已隱退江湖,此番隻不過是來看望一眾老友。公羊府主的心思和其他諸侯是不同的,他不想和北戎州為敵,畢竟兩國都是道門興國,看在司馬國師的顏麵上也要照拂一二。”


    “那西梁呢,您和青候公子走得親近,但諸侯誰不想覆滅西梁一統十九列國呢?您還是說實話吧,中都府這麽做究竟是居心何在?”鄴王追問。


    “哪裏有這般容易,西梁並非一日可覆滅之輩,除非十八個諸侯國聯合起兵,不然根本難以撼動其根基!再者說老夫僅僅隻是送你幾位援手,這九人雖說都是江湖裏的泰山北鬥,但還真的不能夠左右風雲局勢。”


    這話說得溫言軟語,但言辭間是否存在偽善卻難以辨別,這就是老政治家的底蘊嘴臉。不過眼下鄴王頗為尷尬,他手裏暫無重兵,苦浮舟亦明顯不是其可纓鋒之輩。眼下硬是要他收下麵前這份“厚禮”,雖說滿溢詭譎,但卻貌似是不得不受。


    “他們確認還活著嗎?”鄴王伸出手指在麵前空氣中戳了一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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