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點頭,但他還是不懂大道理,因此隻能腳步不停。


    道童繼續看他的跛足,隨即從後方叫他:“有沒有想過,就這般出城繼續渾渾噩噩的過下去,和被凶人一刀兩斷的結果了性命,哪一個更顯得真實自在?”


    這話問的稀奇古怪,少年聞言頓了頓身形,並沒有用過多時間做思考:“我沒想過,正因如此我更要活下去!”


    “來不及認真的年輕,但一定要學著認真的老去,那就願你順利出城然後認真的生活,不過紅塵大世裏的日子都是認真且不易,這是我大師兄告訴我的道理,而且城外麵也是如此慌亂世道,真心祝願你平安喜樂。”


    說罷二人分別,道童幽幽歎息,此時有將士朝他奔襲而來,道童手執一張三寸黃符紙,輕輕燃盡口中念念有詞,那隊滿是泥垢的西梁黑軍便仿若未見他一般從身旁飄過,偶有幾人細細淺嗅,但即便是聞到了青牛的味道,亦是無法尋覓其蹤。


    而這一幕,被一隊傷兵殘將親眼目睹。


    傷兵:“你是何人?你是如何做到的?”道童:“我叫漸離,隻是道家簡單的障眼法而已,你們都能看到我,是因為我沒有對爾等施術。”


    傷兵:“這城已然淪陷,你也趕快遁走為妙!”漸離:“我是出世之人,入世修行從不計較地域,倒是你們身為本城軍士,為何還要逃離?身為軍士難道不應該保家衛國?我看道藏三千上麵是這麽寫的。”


    一旁殘將聞言不滿:“保家衛國又不是非要不可的事!你無兒無女但我們都有家眷,國破山河在,家亡便沒了指望,這世上有拋家舍業馬革裹屍的大將,自然會有我等心顧小家不顧大局的小人,本就沒有什麽可以比較的東西,道士你所謂的理所應當,屬實是坐著說話不腰疼!”


    漸離:“我並未指責你,你莫要記掛於心,此番你們出城準備去向何方?”殘將:“西梁向北戎國用兵,此國已然危矣,我等準備遠離北戎國,尋一處安寧的地方。”


    漸離驚訝的捂住小嘴:“這是叛國,我在道藏三千裏也讀過你這般人!”


    殘將聞言大笑:“我們沒有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但我們可以選擇一個和平的國家,我這是愛好和平,難道愛好和平也有錯嗎?”


    “倒是沒錯,不過這是兩碼事。”漸離捂著腦袋心有迷惑,他剛剛下山,總感覺這士兵說的有道理,但又哪裏覺得怪怪的。


    在他的世界裏,但凡是和道經上寫的不一樣的東西,都不應該是被人稱頌的真理,不過眼下卻有些矛盾,小道童開始迷惘了。


    傷兵從旁附和:“皇帝已經駕崩,太後也仙逝了,現如今口口聲聲說北戎國,可北戎國曾幾何時便已然不複存在了!”


    二人說完淚灑衣襟,帶著一眾傷員往前行路,跟著百姓一起蜂擁出城,不斷有西梁將士湧冒出來,殺伐果斷,喊殺震天,夜色越發濃重,血腥味也越發醇厚起來。


    漸離自然便是不周山上下來的道童,他拜別了小僧獨自上路,悄無聲息的來到了北戎國的京都陵陽,未曾想初來乍到,瞧見的便是其最後傾覆的場景。


    漸離摸摸懷中,取出一麵八卦羅盤,推演半晌後微微頜首,望著火光漫天的山巔皇宮喃喃自語:“原來在那裏嗎。”


    他繼續倒騎青牛,指了一個方向便歪脖酣睡,青牛打著噴嚏,朝著三千琉璃大道的方向笨拙行路不提。


    話分兩頭,鄴王自拜別醜時生後,徑自來到了斛觴樓。斛觴樓是陵陽城有名的酒肆,四層高築,上有天台,下連泉眼,溫泉潭水,乃是陵陽城達官顯貴經常光顧的消金地。


    而此時的鄴王,很顯然腦子裏想的不是這些。


    大道登仙閣上突兀間射出一支穿雲箭,於夜空裏四散紛飛,於大雪彌漫間撞出一道星河。


    鄴王站在斛觴樓前,望見此景微微淺笑。隨即不再遲疑,方天畫戟輕輕一撥弄,便劃掉了樓門口的銅鎖。


    這是他安排醜時生替他做的事。這箭矢乃鄴王親軍號令,可登峰破雲三千裏,中間引發三百六十縱烽火連箭,可一直傳達到東郡的鄴家軍大營!


    若是醜時生食言,他便不去探這斛觴樓。很顯然醜時生如他所料那般沒有動歪心思,看來又是和嚴絳所言不謀而合!


    而且來到此地探視,也有他自己的一番淵源——


    斛觴樓,是紫宸國公明令禁止皇室成員進入的市井樓宇!


    很明顯,醜時生的來曆應該不會簡單。既然能夠和此地有所勾連,背後究竟能牽扯出什麽真的很難說道。鄴王也不怕會有機關算計上身,他自幼便能生撕虎豹,加上天生的皇家帝王龍氣,因此向來都是一往無前,對任何物事都是渾然無懼的態度。


    不過他也值得如此,因為即便是他活到現在,他還從未因此而吃到苦頭。這更加讓鄴王感到信念堅定,因為他總是覺得,他的人生就該是這般一往無前的活法。


    斛觴樓已然華燈熄滅,不複往日繁華盛景。鄴王並沒有登階而上,反而是找到了樓裏的窖藏,一步步朝著地下寒潭走去。


    雖說紫宸國公禁令明顯,但鄴王還是偷著來過此地幾次的,畢竟是京城老字號的招牌酒肆,往日裏多多少少都是要來喝上幾盅的,鄴王本就好酒,行軍百裏連營蔽日的漂泊之人,對這家鄉的酒最是難以招架。


    因此,斛觴樓裏每處擺設所在,鄴王皆是如數家珍,這當中自然包括這地下寒潭,他心中清楚明晰,寒潭裏不是泉水,而是老酒糟浸泡滿溢的酒池。


    不過他從未聽說過寒潭下會有什麽青囊所在,這讓他對醜時生的身份愈發好奇,不過卻無甚細想,畢竟如今的陵陽城已然是魚龍混雜,他能信守承諾為他射箭,那鄴王自然也要遵守本分來此地瞧瞧。


    地窖寒潭,其實自生岩洞,鍾乳碧石,懸瓠避世。


    這裏的空氣很冷,體感溫度更低,鄴王身著重甲大氅,依舊感覺刺骨寒涼,不過他習武出身,本就是鐵打的營盤身子,倒是渾不在意這般身外感受,順著地窖的階梯一直往下走,直到看到一方巨大暗層後方才作罷。


    鄴王:“斛觴樓的酒窖,向來都是這般講究。”


    酒窖裏沒有燭火,這裏酒氣濃鬱,燃點極低,兩側洞壁上掛墜侍女銅燈,上麵托著的俱都是夜明珠,鄴王取下一顆托在手裏,將方天畫戟橫亙身前往前探走。


    方天畫戟在此處竟能使喚自如,足見這酒窖空間幾何,而不管醜時生是何許人也,在此般水深火熱的境地下,陵陽城的任何一處地界,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即便是鄴王,亦是不例外。


    他自身也非常清楚,哪怕是再戰功赫赫的疆場領袖,在大時代變革的激流洪濤中,也僅僅是閃爍鱗光的一枚小角色。


    而眼下的北戎國就是這般田地,各方勢力洶湧襲來,或明或暗紛繁交錯,若是不步步為營合理算計,誰都不敢保證能在這場亂局中笑出聲來,因此他雖說依舊奉行一往無前,但凡事還是要小心翼翼。


    不過小心歸小心,鄴王的膽子裏麵,還從來沒有過什麽害怕可言。


    巨大的酒窖寬闊而不高聳,舉起方天畫戟能夠觸碰到頂部的鍾乳石,鄴王一路輕輕用戟尖摩挲,把沿路的窖頂聲音悉數記錄下來。


    他來到水潭邊,水潭裏滿是漁網狀的韁繩,上麵密密麻麻的盡是編號,下麵連綴到深處不見蹤影,鄴王靜靜佇立,他明白這下麵碼的全部都是酒缸酒壇,不過讓他從中尋找不知所雲的青囊,這著實是有些難以捉摸了。


    鄴王向來不是那種喜好算計之人,當即不再囉嗦,抬腳踢起方天畫戟,大戟嗡鳴震顫螺旋升天,蕩漾空中如逆龍抽筋,鄴王擒戟尾倒施肘勁,抽兵刃劃空反擺,隨即落戟如開山巨斧,摧金裂嶽般砸向寒潭正中韁繩!


    網狀繩索被開膛破肚,方天畫戟怒開碧浪天門,霎時間酒水驚濤從兩側騰躍而起,好似鳳翼天翔般直衝頂蓋,隨即激蕩回來砸落寒潭,將本如死水一般的地窖空間硬生生炸穿了場!


    他虎目圓睜,眉角挑上淩霄,口中豪邁大笑,手中兵刃繼續猛烈揮擊,待到將滿潭韁繩盡皆打散無序,又收了桀驁的性子轉做繡花嬌娘。


    方天畫戟悄無聲息鑽入水裏,在漂浮的散碎繩索下方靜若遊龍,隨即手腕擺勁,大戟彎曲上挑,竟順帶著將散碎的繩索連同下麵的酒缸也帶了起來!


    他靈動躲閃,酒缸在空中畫著弧線四散紛飛,最終掉落在寒潭邊上的石地上碎裂八方,陳年老酒的香氣霎時間充盈滿室,令他渾然沉醉,蠻力興致又高了幾分。


    也多虧是鄴王,尋常人等根本不可能會有此般神力,當然尋常人來此地尋找青囊也會用用腦子,不至於像鄴王這般完全憑借外物,不過不光是鄴王和李眠,但凡是行走四方的武者,骨子裏最能倚仗的終究還是這一身熱血難涼。


    因此,不管是用腦子還是不用腦子,說到底其實都是自己選擇的活法兒,而活法兒無論如何,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沒有任何對錯。


    畢竟方法就該有所不一,一旦有了對錯,法便成了令了,但每個人的活法兒,都該自己說了算,太過計較對錯了,活著就變了味了。


    鄴王懂得這些道理,也恰恰是因為懂得道理,反而是從不去想這些道理,這也算是明白事理,畢竟有些事情哪怕是再清楚不過,一旦琢磨的深刻了,都會變得沒有道理。


    畢竟人生長遠,本就是捉摸不透的,就好比現在的鄴王,他將寒潭下所有的酒缸全部挑飛上來打碎,但偏偏是有那麽幾個酒缸,落地後滾了好幾圈,卻最終安然無恙!


    鄴王來了興致上前細看,發現僅存的酒缸材質亦屬平常,本不該如此堅實,酒缸外壁布滿苔蘚水草好似長毛一般,用手微微按壓竟然能按得下去,不過卻不能深入,一股若有若無的勁力從內部發來,鄴王細細感知,隨即眉間緊皺立時肅穆起來。


    “竟然是江湖高手的內力外化,不知裏麵是何方神聖,還請莫要故弄玄虛出來一敘!”


    裏麵無人應和,鄴王等了半晌,隨即恭敬的將酒缸扶正,又將其餘幾隻也一並扶正,眼光掃過,竟然足足有九個之多。


    他又說了好多話,但依舊無人應答,鄴王本就是急性子,心中也覺蹊蹺。


    按道理說潭下沒有空氣,哪裏會有凡人生活,思來想去又過了半晌,耐不住心中好奇,舉起方天畫戟運起內力,一記橫掃千軍便將麵前一排酒缸給生生打碎開來!


    霎時間,整個酒窖的酒香醇度更勝一籌,鄴王光是呼吸便已感覺飄飄欲仙,他晃著腦袋強打精神,待到四散激射的酒缸碎片完全塵埃落定後才放眼瞧看,誰知眼前還真的如他所不願料想那般,安安靜靜的坐滿了九個稀奇古怪的人!


    九個滿身酒氣的人,皆是蒲團打坐,皆是稀奇古怪。


    鄴王麵向他們亦是打坐起來,方天畫戟橫亙腿上,喘息著恢複剛剛消耗的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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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也借由此時,他才真的想要好好打量他們一番。


    從懷中取出夜明珠,鄴王擲珠在地輕輕推手,夜明珠緩緩滾動到了九人身邊,綠光暗淡,隻能照明麵前三人的下顎,遠遠看去鼻孔和下眼袋異常清晰,不過正麵瞧看,和綠毛僵屍一般瘮人可怖。


    不過令鄴王沒想到的是,這九個人竟然清一色都是年過耄耋的道士!


    道士身上的道袍已經褪色,大多破爛斑駁,露出一身精瘦皮包的骨架,每個人的頭發胡須皆修長落地,看不清簪子方位,雙手指甲竟然冗長卷曲,不曉得留了多少個黃昏歲月,每個人皆是一臉苦相,看不出分毫隱世者淡泊名利的釋然。


    一炷香後,鄴王內力恢複,起身又取了幾隻夜明珠,往九位道士腳下各自撇了一顆,此時他才發覺,這九名道士的眼眶都漆黑無比,細細觀之竟然裏麵沒有眼眸,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盲者!


    提手,試探鼻息,氣若遊絲,不如地窖內氣流熱烈。


    號脈,試探體征,平穩和緩,竟然還有健全的心跳!


    鄴王捉摸不定,把手從麵前盲人老道的手腕上移開,忽然發覺老道雙手間似有異物,細細觀之竟然是一柄鏽跡斑斑的木劍。


    木劍並不鋒銳,短小精悍,藏於道士兩袖之間,道士盤坐結印,環抱拱衛,鄴王又瞧看了其他幾位老道士皆是一般無二,不由得心裏喃喃,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兩步。


    自從結識周遊之後,鄴王對道士改觀不少,因此眼下乍見這般多詭異道士,心中不由得多了幾分謹慎,不過醜時生從何處得知此處有此九人更加讓其心生疑惑,畢竟從陵陽大亂初始到現在,發生的怪事一樁接著一樁,便是居中的人都變得越來越詭異莫測起來。


    “幾位前輩,晚輩乃大戎皇子,今日無心冒犯,還請諸位前輩應承則個!”


    麵前九人皆不答話。


    “幾位前輩,晚輩不曉得前輩在此地實屬為何,眼下陵陽危矣,各方勢力盡皆染指,視陵陽為砧板池魚,處處皆為龍潭虎穴,大廈將傾不複往昔!”


    “我受人指點來到此地,見諸位前輩皆不是凡人姿態,若真是天可憐見不願看大戎亡國,那諸位前輩便請施以援手,若是諸位前輩無心插手紅塵俗事,那便是晚輩多有叨擾,不過還是奉勸諸位前輩遠離這是非之地,尋一處山清水秀之所頤養天年。”


    麵前還是靜靜悄悄,沒有一絲一毫動靜神色。


    “眼下的陵陽城真的不適合修行,幾位前輩不答話,本王也不多說,就此別過幾位前輩,本王乃紅塵中人,現在要歸於紅塵之中。”


    鄴王言罷起身,重新恢複英偉姿態,擎方天畫戟大步出了地窖,不再留戀的回頭看一眼。


    而在他走後,那九位道士依舊靜靜坐在那裏,靜若枯木,天人合一。


    直到,其中一位老道士的其中一隻手,上麵其中一根手指的其中一環關節,肉眼不可見的微微擰動了一下!


    而這些,已經回到樓中的鄴王並不知曉。


    他遙望樓頂,腦海裏一直回蕩當初見到醜時生時瞧見的那句話——斛觴樓上有公子,寒潭地下有青囊!


    若說這些道士就是青囊的話,那麽眼下九位“青囊”已經找到,那這位樓上公子又是何許人也?鄴王不願多想,提起大戟便往樓上衝,他本就是豪爽之人,平生最不喜的事情便是婆婆媽媽。


    一路無話,來至頂樓四下裏皆是憑欄,大風刮過刺骨生寒,滿樓白雪下的正酣。


    斛觴樓頂隻有四處角柱,居中一張八仙桌,上方擺著一副羊皮古卷,不曉得什麽內容。


    而就在此刻,漆黑的斛觴樓頂竟然真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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