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王總算是又開了口:“即便按道長所說,賀華黎有些問題,但賭上我父皇母後的性命,未免也有些太過誇大,畢竟人命關天,再大的事情或真相都不應該以此為代價,因此道長的想法,有些地方說不通。”


    周遊笑笑:“我當然知道說不通,因此若非紫宸國公故意安排的政治後手,那麽之前所說的後宮糾葛便有很大可能性,最近我觀察到了一些細節,發現種種線索背後,能讓我想到的隻有一個人,就是鳳棲宮裏的女人!”


    “我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道長為何這般說?”鄴王還是難以接受。


    周遊:“所以我說了很多次,從殿下你的身上,我已看到了她的故事!”


    鄴王:“道長是我弟弟的人,屬實願意跟本王說道個中因果?”周遊抖手笑笑:“我入宮為的是繡花將軍,不是什麽太子涼,況且我必須要告訴殿下,因為隻有我這麽跟你說,你才會舍得冒大不韙助我走下去!”


    鄴王聞言,微微昂首,虎軀比周遊高了一頭,好似遮天蔽日,把周遊蓋到了自己影子中。周遊抬頭看著他,他說:“那要看看,道長又有什麽驚鴻之言了!”


    二人回到鄴王府內,已是審案第八日晌午。


    府內雖說白雪壓枝,但灼陽正烈,寒氣退散,頗有春寒料峭之感。


    有丫鬟備好飯食,鄴王請周遊飲宴,周遊指指酒壺,其它的盡皆婉拒了。


    “喝酒就好好喝酒,吃飯就好好吃飯,喝酒吃飯,酒入五髒廟,還要先走五穀道場,原本有十分滋味,也剩下不到三成了。”


    鄴王聞言笑笑,命人撤掉飯食,換上幾壇剛啟封的窯燒酒。


    二人所在方位乃是府內的清茗小築,淡雅考究,鏤刻精細,蘊藏山水功夫,放眼望去皆是園林遮掩。


    周遊背後是一輪滿月窗,外麵天高雲淡,落進來幾縷寒杏紅枝,從窗裏眺望可見小橋流水,一位端莊美人站在橋上,披著孔雀大氅,正眼神矚目的朝小築裏瞧看。


    鄴王為周遊引薦:“那便是賤內正室,道長你們在床上見過的。”


    此話說完,周遊霎時臉若飛鴻,他不敢多看那女子,背過身子少有的窘態畢現。鄴王不以為意吟吟淺笑,見周遊這般,反倒是更添了幾分興致。


    “本王不是故意刁難道長,即便是道長真做出出格的事端,本王亦是不會把道長怎樣,畢竟隻是一個女人,本王還真的從未放在眼裏,上次便和道長說道過,道長且無需掛心,待會讓賤內為道長舞上一曲聊以助興,不然光喝美酒不看美人,總覺得有所或缺。”


    周遊笑笑:“那是你們帝王將相的喜好,我還是覺得酒和美人最好分開享受才是。”


    鄴王:“道長乃修道之人,今朝就不過多品論紅塵了,道長三番五次和本王說的話,本王皆記在心上,眼下在本王府內,道長可以袒露真言了!”


    周遊點頭:“的確,有些話是該到明說的時候了,我要說的便是紫宸國公,我從未見過紫宸國公,也從未了解過這位帝王的生平紀要,但我能看出一點,紫宸國公年輕的時候應當是個專情種!”


    “此話何意?我父皇年輕時我還未生,對他的情史了解著實不深”


    鄴王舉杯飲酒,周遊和其對酌:“殿下不知道,但可以推斷,敢問紫宸國公駕崩之時,高壽幾何?”


    “這倒是確鑿的,耄耋之年!”


    “說具體些,杖朝還是鮐背,殿下最好說得清楚些,因為這很重要!”


    “杖朝有三,錯不了的!”


    周遊:“那好,我現在需要一些資料,希望殿下幫我弄到。分別是紫宸國公迎娶第一位妃子伊始,到後宮三千佳麗,再到百裏太後上位,各自準確的時間!”


    “你問這些做甚?”鄴王有些不解。


    “查案所需,殿下隻需找到,其它的待我解釋過後,殿下自然明了。”


    鄴王:“若說我父皇迎娶的第一門親事,應當還未登基,都已經是前朝的事了,估計也隻有賀華黎能夠知曉一二。”


    “莫要聽信他人,殿下還請命史官查看史料記載。”


    周遊語調堅定,鄴王點點頭從了他:“你是否已經斷定,我父皇的死定是和那前朝有關?”


    周遊閉嘴不言,鄴王見他不答,喝酒沉吟良久,隨即叫了小廝賜予令牌,打馬往禦史府去了,不多時小廝歸來,背了幾大本竹簡,上麵灰塵滿溢,早已是擱置多年。


    “裏麵記載的都不是什麽隱秘的事,多年來也沒人翻看過,早已棄之敝履。”周遊對此話不以為意,將竹簡拿起輕輕吹拂,神色鄭重毫無玩笑。


    展卷,年份紀要,履曆搜索,鄴王從旁指引,不多時便將有用的信息謄錄了出來。


    鄴王:“這裏,蒙始四十六年,永安王及冠,同年迎娶正室楊氏,說的應該便是我父皇第一樁親事。”


    周遊:“紫宸國公在未登基前,被稱為永安王?”


    鄴王點頭:“還有此處,到蒙始五十四年,永安王又迎娶了三位妾室,育有一子三女,但子嗣已不知去向!”


    周遊打住鄴王:“這又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早些年聽先人說起過,但也都隻是道聽途說,畢竟過於久遠。”周遊點頭,示意鄴王繼續說下去。


    “蒙始自此止歇,紫宸國公登基,改年號為成鈞,並於成鈞元年立簡氏為後,從成鈞元年一直到第十六年,朝局動蕩不安,反動勢力龐大,紫宸國公厲兵秣馬四下征伐,直到第十六年才再次迎娶了一位貴人,號為凰棠氏!”


    周遊聞言,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地方,不過他神色不改,鄴王亦是無從查證!


    “從成鈞十六年開始,朝局穩定,紫宸國公整頓吏治,舉朝上下政治清明,迎來中興盛世,紫宸國公一改武舉治國,仿照橈唐國開科舉製,一時間文風鼎盛,創曆代先河!”周遊點頭:“這一年,鳳棲宮伊始修建,於當日風光無兩!”


    鄴王被他這麽一說,亦是聯想起來:“道長的意思是,我那位大娘便是凰棠氏?”周遊擺擺手沒有表態:“殿下,先看完史料再說!”


    鄴王似乎有些緊張,繼續往下解釋道:“史料中沒有關於凰棠氏的更多記載,準確說來,這曆史應當是被人改過,亦或是根本就殘缺不全!”


    周遊:“故意抹除了一段東西,完全可以理解,殿下可以瞧瞧,鴻靈元年那一年,有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


    鄴王查證半晌,頗為失望的說道:“無甚大事,除了立百裏為後外,其餘皆是瑣事。”周遊淺笑:“又被抹去了!殿下有沒有想過,為何後宮佳麗三千,偏偏紫宸國公隻有兩位皇子?”


    鄴王聞言踟躇:“我父皇的心意,哪裏是我能揣測得了的?”周遊:“那敢問殿下,您和太子涼的生辰日,大體在什麽年頭?”


    “我和皇弟皆是成鈞三十年後,我是三十二年,皇弟是三十四年。”周遊拈指計算,口中念念有詞:“紫宸國公何時生辰,何時登基?”


    “這倒是爛熟於心,父皇於蒙始三十年生辰,於蒙始五十四年登基。”周遊:“如此說來,紫宸國公於二十四歲登基,生育殿下時是五十六歲,生育太子涼已是五十八歲!”


    “錯不了的,我和皇弟自幼便沒瞧見過父皇年輕模樣,但說了這麽多,又有什麽用處?”


    周遊瞧看鄴王眉眼:“殿下,你難道就不想知道,為何一位威風八麵的永安王,生下的子嗣全都銷聲匿跡?為何坐擁後宮三千佳麗的帝王,會在大好年華裏不育皇子,反而是在自己知天命的五十歲,方才堪堪有了二位皇子!”


    鄴王眉梢微挑,劍眉虎目皆驚:“經道長這般一說,屬實是有些詭異!”


    青衫道士已經有所推測,因而沒有半分驚喜神情:“殿下,除了你和太子涼,可還有姐妹?”


    “據本王所知沒有,我和皇弟是父皇僅存的子嗣,皇城裏沒有公主這事也算是人盡皆知,我父皇偏偏還喜好公主,因此從王公大臣的子嗣中挑選優秀的女子,敕封郡主,召入宮廷,享有公主禮遇,道長之前所見的靈瑜郡主便是將門之女。”


    周遊乍聞靈瑜身世,微微淺笑點頭:“如此一來便好,自我初見你等便有了此般想法,永安王並不是不能生育,他本有子嗣在先,但子嗣卻莫名於史書中留白,後來他當上了皇帝,卻在成鈞三十年後才有了皇子,殿下方才也說了沒有女子出生,這又說明什麽?”


    鄴王虎目圓睜:“說明我父皇在成鈞元年伊始,將近三十年間便沒有子嗣產生!”


    “所以說,這三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麽,這就是我們要找尋的問題了!”周遊步步引導鄴王,鄴王的思路也越來越清晰:“會不會發生了某些事情,導致那三十年間後宮嬪妃皆不能生育?”


    周遊聞言哂笑:“殿下何來此般推論?”


    鄴王:“百裏太後迎娶進宮後便傳出了無法生育的說法,當然那時候父皇已經老邁,而結果道長也已知曉,百裏太後懷了野種,把持朝政執意生產,最終鬧出了一樁荒唐事,最終搭上了性命不說,還玷汙了自家的祖業名聲,現如今孩子和生父皆無下落,百裏的屍首也不翼而飛,屬實是越來越難查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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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遊:“百裏太後入宮是鴻靈元年的事,距今也不過是十三年整,和我所言的史料中空白的三十年並無甚關係,當然若說有關係,應當是鴻靈元年的曆史也被抹除了一大部分,皆是空無,自然便有關聯了。”


    “那道長有什麽想法?”


    周遊:“就像我方才所說,紫宸國公可以生育,但他在近三十年中並沒有生育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們要做的便是找到這個因果,方才據史書所言,成鈞元年時紫宸國公登基,朝局動蕩一直到第十六年,這期間發生的事端,殿下可曾知曉?”


    “聽長輩們說起過,貌似是和東瀛島國有關,不過瀚海究竟發生何事我就不知曉了,聽說當年我父皇禦駕親征,帶著二十萬魁門軍出東關,戰爭一打就是八年,朝堂裏人心動蕩黨派林立,父皇歸來後以雷霆手段整頓朝綱,掃平黨羽恢複江山社稷,終日睡在金鑾殿上不曾回寢宮,沒有時間臨幸後宮也是情有可原的。”


    “殿下方才說的可是魁門軍?魁門不是不親近朝堂嗎?”周遊看似隨意的問出這話,鄴王倒是沒有避諱:“那是現在的魁門,當年的魁門和北戎國關係匪淺,不過具體本王就不了解了。”


    他咧嘴笑笑,滿口的虎牙熠熠生輝,森然中蘊透冷光,看的道士有些發冷。


    “如此說來,即便是除去這十六年,那朝局穩定之後,到成鈞三十年之前還有十四年,這十四年間又發生了何事?”


    鄴王緘默,想了半晌亦是毫無頭緒:“的確,十四年間後宮不缺佳麗,我父皇不缺時間,朝局穩定興盛,實在想不出會有何般原因。”


    周遊笑笑:“殿下,你覺得什麽情況下,一個皇帝會變的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紫宸國公如你所言是個崇尚武舉之人,但偏偏要大興科舉,以往武力治國,改為以文治國,以往是動蕩不堪,十六年以後便有了中興盛世,全部都是發生在成鈞十六年這一年當中,是不是有些巧合了?”


    一句話好似醍醐灌頂點醒了鄴王:“道長說的不錯,成鈞十六年的確是重中之重!”


    “殿下別忘了,方才我們翻看史料,成鈞十六年的紫宸國公迎娶了一位新的貴人,而且也是當年裏唯一迎娶入宮的後宮新丁!”


    鄴王舉杯飲酒,聞言杯盞爆碎成渣,虎軀一震分外驚愕:“你說的是凰棠氏!”


    “不錯!不過要注意的是,凰棠氏並非直接敕封貴人,而是從一名小小的司帳做起,一步步成為了凰貴人,再把所有細節全部串聯起來不難發現一個道理,凰棠氏成為貴人之後,紫宸國公進行了一係列大刀闊斧的整改,想到這裏殿下能看出什麽?”


    鄴王額間微見冷汗:“紫宸國公寵幸凰棠氏,寵幸到凰棠氏能左右大戎朝局?”


    “不錯!殿下繼續想,史料上可曾記載凰棠氏後續的事情?”鄴王聞言又驚,慌張將竹簡又排查一遍,隨即顫聲道:“道長果真神機妙算,這史書上關於凰棠氏的後續事端盡皆缺失,但其它貴人昭儀卻詳盡可考!”


    周遊笑笑:“這便是了,凰棠氏若是沒有問題,史書上不會如此挑剔,鳳棲宮便是在成鈞十六年建成的,如此輝煌巍峨的寢宮,足以看出當年紫宸國公對凰棠氏的癡愛,而鳳棲宮如我等所見變成了冷宮,也已經說明凰棠氏的悲慘命運,前門處踏馬石的磨損程度昭示了它曾經的繁華,但越是繁華的東西,就越經不起世態炎涼。”


    鄴王:“如此說來,一切便都說的通順,凰棠氏為大戎帶來繁盛,自然風華絕代聲名遠揚,我父皇倍加厚愛獎勵寢宮,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導致了如今這般田地,百裏太後是在凰棠氏之後入宮的妃子,她的死又和凰棠氏有何牽連,我父皇的死又和其有何幹係?”


    鄴王麵色愁苦,的確這場龍鳳大案,牽扯進來的恩怨糾葛越來越多,他漸漸開始看不清楚,究竟這場互相虧欠的前世今朝,還要多久才能塵埃落定。


    周遊站起身來,走到窗口向外瞧看,王妃已經不在對麵,這讓他稍稍心安了些。


    他轉過身來:“殿下,其實整件事情遠遠隻是開始,不過要把它想的明白通透,也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鄴王:“道長有話直說!”


    周遊:“很簡單,寵愛會帶來嗔念,芳華會帶來嫉妒,她能在盛世裏代表大戎,也能在衰世裏被大戎遺棄,錯就錯在紫宸國公愛上了她,錯就錯在她也愛上了大戎的皇帝,但是北戎國這個國家,本來就容不下她這個逆流而上的庶女啊!”


    鄴王:“本王聽不懂,但聽道長所言,凰棠氏似乎於大戎很重,但她僅僅隻是個貴人啊!”周遊被他這話給說笑了:“問題,不就是出在她是個貴人嗎!”


    鄴王:“貴人?”


    周遊:“不錯,就是貴人,據史書記載,凰棠氏在宮廷中被敕封為貴人,之前我已論證過,從鳳棲宮的風水相位上考究,等級絕不會超過昭儀,也就是從二品,一位從二品都不及的貴人,卻住在正一品貴妃享用的規格宮殿裏,足以看出紫宸國公對其寵愛程度。”


    “偏愛罷了,父皇喜歡的往往不是皇後,偏愛一位妃子這種事古來帝王皆有之,並不是什麽稀罕事。”


    鄴王並不以為意。


    周遊:“紫宸國公的確是愛凰棠氏,種種跡象已經表露無疑,這點無需爭辯,但是他愛的程度卻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開亙古帝王未有之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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