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劍回鞘,冷漠傲然俯視地上的死者:“你十四天的命,在我的眼裏隻是累贅!”


    此話說完,他抬頭看向屋簷上的周遊,邪魅一笑,白衣如雪:“道長,我覺得接下來可以驗屍了,在下剛為你殺的,熱乎的,很新鮮!”


    周遊眼眶微紅,他不是沒見過死人,隻是這個是因他諫議而死的人,他第一次感覺有些手足無措:“文郎,他還有十四天的命活,我們都沒權利剝奪。”


    文般若凝視劍上滑落的血珠,表情裏除了冷漠無情,還有一股盛氣淩人的威壓嘲諷:“還是如之前所說,你救不了廟堂,也改變不了江湖。”


    周遊微微輕歎:“正如我當日於蠶洞中驚醒,身邊百姓盡皆受戮,罪魁禍首卻逍遙法外!”此話說完,周遊看向周旋,周旋輕聲冷哼,黑袍獵獵作響。


    “師兄,別總往師弟身上潑髒水,我隻是路過撿了你的劍,凶手究竟是誰,我根本不清楚的,你是講證據的人,等你有了證據,我們再討論此事,眼下大局為重,你還是下來看看這傷口為好!”


    靈瑜從旁聽的直做鬼臉,吐著舌頭衝空氣裏揮拳:“臭周遊雖說不積口德,最起碼還實話實說,你這牛鼻子天天拿家國大義壓人,簡直是再虛偽不過!”


    周遊:“姑娘,你罵他還是用名字吧,我也是牛鼻子,我們這行業就業率低,是典型的弱勢群體,需要一定的階級群眾關懷。”


    周旋已打探出靈瑜身份,聞言也不敢頂撞,悻悻然撫弄琴弦,但眼神裏已積滿怨毒。


    二人說話間,周遊已經順梯子下到了院中,賀華黎命小黃門把屍體清理幹淨,重新抬回來給周遊瞧看,周遊仔細分辨半晌,幽幽歎氣道:“誤會文郎了,那些宮女產婆不是軟劍所傷。”


    “如此一來,應該是天樞彗星針沒錯了!”文般若一副了然神色。


    “且慢,天樞彗星針雖有嫌疑,但還是要具體查驗過後方可。”周遊出言攔阻,文般若聞言哂笑:“道長的意思是再殺一人查驗?”


    青衫道士聞言踟躇,再次攸關生死,他也難以開口。


    文般若:“我也不想過於為難道長,這屍身留著,你叫魁門中人進宮,就用此死囚試驗便好。”周遊聞言拱手,但表情依舊毫無喜悅。


    這也實屬正常,畢竟少死人和不死人是兩回事。


    既然有了悲傷,那便不分輕重,因為悲傷這種東西,不論程度如何,都是痛。


    “依文某多年江湖經驗,當日那些宮女身上傷口,除了天樞彗星針外,真不曉得何般暗器會有此手段,況且此針我也中過,入肉即化,為此我剮掉一大塊腿肉方才保住性命,道長是聰明人,即便查出是魁門所為,受難的是太子涼,和道長無關,沒必要硬生生幫其死撐到底。”


    殺人書生少見的好言勸諫,但周遊還是搖搖頭並不領受。


    “我從未懷疑文掌門的江湖閱曆,隻是證據就是證據,真相就是真相,該走的程序一個都不能少,我會讓魁門的人進宮,畢竟你所認為的江湖,和別人所見的江湖,不一定是同一個地方,人人心中都有江湖,江湖千麵,千麵江湖。”


    周遊說完便走,周旋來到文般若身邊,眼神陰翳:“真的要讓魁門染指宮廷?”文般若:“無妨,我和魁門打交道多年,他們為人篤信,不會捏造黑白。”


    “為人篤信,那不就是傻嗎?”


    “是啊,魁門的人,就是江湖中僅存的一幫傻子了。”


    第二日的夜晚,風不冷冽,花自飄零,寒杏初綻,落滿皇城。


    周遊一個人坐在宮殿飛簷上,腳下不知是哪處殿宇,一眼望去琉璃瓦片層層疊疊,看不見街上的百姓人家,隻有他一個人在這裏,仿若進入另一個紅塵大世。


    他頭上是一輪圓潤碩大的月亮,連貫天地般溢滿周遊的眼睛,他看不見星星,隻有一抹黑色螢蟲般的身影,在月亮底下渺小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靈瑜帶著大酒保來尋他,站在宮殿下朝上呼喚,但周遊卻恍若未聞。


    靈瑜氣鼓鼓的爬上宮頂,周遊不去看她,靜靜地望著靈山的方向發呆。


    “為什麽不下去?”她問他。


    周遊看她一眼:“下去了我能去哪裏?”


    “跟我回家,總比在這裏受凍挨餓強些,還有我不是掛心你,我是掛心太子,你若是有三長兩短,太子的冤屈便說不清了。”


    她這話言辭懇切,能聽出來確實是心係太子,隻不過周遊總感覺不大舒坦。


    “我不餓,也不冷,勞姑娘掛心了。再說我沒有三長兩短,隻有人窮誌短,姑娘不必擔憂,姑娘你還是下去吧,你看下麵的人三三兩兩,比咱們在這裏說長道短有趣多了,話說你人上來了,大酒保為何沒抱上來?”


    “它恐高的,活到現在成功登頂的隻有飯桌,我們不說貓狗,你在想什麽?”靈瑜把話柄又轉給了他。


    “想一個人,今日因我而死的那位囚犯,是我提議的驗證傷口,很多人都和我說這不怪我,但我心有自責,我師父以前告訴過我,我隻要未動殺念,自然算不得惡。世間諸遭事端皆是一念即起,事出有因,因果報應,屢試不爽。”


    靈瑜輕拍其肩頭,聲音盡量溫婉:“真的不怪你的,別多想了。”


    周遊固執的搖頭:“但那個死囚說的沒錯,他還有十四天的命活,我沒權利剝奪,我應該遭受天譴,但老天卻和我一樣半睜眼皮。我來此城之前,於蠶洞中遭人襲殺,金墉城隨行百姓盡皆亡命,唯獨我苟活於世,我認為我本已看透生死炎涼,奈何卻懂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那就是越是看破生死,越是懂得悲傷要用力一些。”


    周遊說完便抱住臉孔,將頭俯在雙臂內靜靜哭泣,靈瑜驚愕:“你在幹什麽?”


    “悲傷。”


    靈瑜不知該如何勸慰,轉身跑下梯子取了大紅猩猩氈來,再來到宮殿頂上,青衫道士還在哭,身體抖動的越來越厲害,她從未見他這般模樣,雖說相識時間不長,但總覺得眼前這個人,不應當是眼前這般模樣。


    但此時的周遊,就是這般模樣。


    靈瑜在一旁陪著他,她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下方的大酒保已經酣睡,鼾聲綿延不絕傳到了耳朵邊上。


    她將大紅猩猩氈披在周遊背上,此時她忽然發現,她一直在忽略一件事情,這位神機妙算的老成道士,其實隻是一位飽經滄桑的它鄉少年。


    月亮還是那麽大,大到有些許的空洞寂寥,月亮下的少女在靜靜地發呆,不曉得心裏在想什麽事情,旁邊的青衫道士嗚咽出聲,但月亮不懂世人的悲傷,在碩大的月亮下,有位少年哭的分外淒涼。


    但是,周遊哭到一半便突然不哭了,他站起身子,跑到後麵梯子旁快步下了殿宇,靈瑜不曉得他怎麽了,隻聽見下方大酒保在嚎啕亂叫,她一時間心亂如麻,緊跟腳步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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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到下方人已不見蹤影,隻剩下一隻被驚嚇過度的胖狗,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靈瑜上前抱它,大酒保卻不識主人,齜牙咧嘴險些反咬一口,靈瑜見狀驚愕,但事情生的突然,四周一片死寂,到處漆黑一片,哪裏再尋道士蹤影!


    “大酒保,你到底怎麽了?”


    大酒保凝神戒備,躲在角落裏久久不敢出來。


    靈瑜:“那個道士去哪裏了,你瞧見了沒有?”


    大酒保聽聞此話叫的更加厲害,靈瑜無奈,夜越來越深,她也有些害怕,腳下不敢安穩,眨眼間也不曉得跑到何處去了,原地隻剩下大酒保,嚎叫兩聲後也邁開雙腿,撒丫子跟了上去。


    狗叫聲傳到風裏,輕飄飄的,逐漸彌散,但這個夜晚,怪事還遠遠沒完。


    不遠處的一處宮牆角落裏,一個白色身影隱隱走了出來,正是文般若。


    他將背後長劍緊了緊,靜靜地進了麵前的宮殿,宮殿裏沒有燭火,殿門口躺著兩名守夜侍衛,身體已經涼透了,安靜的有些不像樣子。


    文般若打開一隻火折子,邁步在宮殿裏緩行,這殿宇落滿灰塵,香火味道很重,腳下是厚厚的灰燼,不時會閃過一抹白綾,就這般從偏殿走到正殿,旋即見到了一口滿是浮雕的木棺!


    文般若笑著來到棺材麵前,不理會上麵撰寫何種銘文,擎劍便刺那縫隙,轟隆一聲,棺蓋滑落。


    裏麵四對人形燈盞,四角矗立,皆是宮女托盤跪坐姿勢,臉孔朝向中央,眼白碩大沒有黑眸,居中一具白皙女屍,麵容蒼白無血,腹部微微隆起,穿著鳳宮錦袍,正是當日死去的百裏太後!


    由於百裏太後死因未名,一直被安葬此處未曾出殯,所蓋棺槨也沒有加封棺秘銀,文般若將長劍卸下放在一邊,把火折子放在棺材邊緣,隨即負手而立抿起嘴角。


    外麵月明星稀,宮殿匾額上暗流湧動,隱隱透出三個古著篆字:鈺璟宮!


    文般若俯**子,雙手支撐在棺材邊緣,鼻尖和百裏太後相隔寸許,眼睛凝視半晌,隨即邪魅一笑:“素聞百裏太後風韻猶存,今日得見方知世人所言猶有過謙,此等佳麗良眷隻應天上享有,豈容紫宸那耄耋老鬼貽害紅顏!”


    他幽幽歎氣,將眉目貼的更近一些,百裏太後的嘴唇淒厲紅豔,文般若心中有鬼,喉間嗡鳴發甜,額間大汗淋漓,但眼神卻愈發狂放不羈!


    終於,他吻上了百裏太後的唇,誰知下一秒卻如觸電般火速彈開,整個人跌跌撞撞的碰翻了棺材的蓋子,白衣如雪卻在此刻顯得無力蒼白!


    他渾然無往日鯤鵬姿態,踉踉蹌蹌往宮外慌亂爬行,他連劍都握不穩當了,外麵卻月華正盛,白色的月光在鈺璟宮前的空地上吐露出煉乳般的留白。


    文般若跑到月光下麵,好似半倚月梢的醉翁俠客,他的表情是那般扭曲驚恐,在無人的宮殿外顯得是那般故弄玄虛。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溫的!”


    話音未落,宮殿深處百裏太後的棺材上,那隻火折子應聲而倒,隨即一隻略顯蒼白的手緩緩將其扶正,一個身影慢慢從棺材裏坐了起來,背部好似灌鉛般挺得筆直,脖頸毫無自然弧度,乍一移動,發出陣陣嘎嘣脆響!


    她緩緩扭著頭,身體不動,麵部看向殿外的文般若,緩緩微笑,嘴角含春!


    嘎嘣,嘎嘣!


    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十二月二十。


    入宮第三日,鈺璟宮前站了一群人。


    比往日的市井群眾不同,這群人很安靜。周遊站在人群前麵,已然恢複往日慵懶神色,身邊跟著靈瑜,靈瑜抱著酒保。


    靈瑜:“他們為何都不說話?”


    周遊:“他們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是不能隨意說話的,他們怕說錯話。一旦說錯話,就會有性命之憂,所以叫命官,命在官在,官亡命亡,所有人都這樣,他們是有編製的,這你應該比我清楚,有編製的拿命去做的官,簡稱朝廷命官。”


    靈瑜嘟嘴皺眉,伸手指指前方:“這人躺在這裏怎麽了?”


    她所指之人正安靜躺在鈺璟宮前的白玉石階上,白衣染血,虎口崩裂,麵容驚恐僵直,身形七扭八歪,七尺青鋒插在風裏,寒杏紅花落滿全身,正是殺人書生文般若!


    “好一副陽春白雪!”靈瑜感歎道。


    “應當是白雪紅梅。”周遊糾正他。


    周旋也赫然在列,伴著賀華黎站在一旁,麵容陰翳深沉,老太監卻悲戚愁苦。


    周旋指指地上人:“殺人書生被人殺,師兄你不想說點什麽嗎?”周遊:“他還有氣息,並未死絕,無大礙的。”


    的確,此時的文般若還在喘氣,隻不過氣若遊絲,仿若未聞。


    賀華黎:“文郎在江湖上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番遭遇毒手,能絕處逢生已是榮幸之至,太醫馬上趕來,各位切莫妄動,若是傷了筋脈氣海,這人便要不得了。”


    周旋:“我方才探視了一遍宮內,百裏太後屍身仍在,沒有任何異象,反倒是文郎足跡處處皆是,門口侍衛被文郎所殺,但行凶文郎者毫無印跡留下。”


    “全是廢話,幹幹巴巴。”周遊打了個哈欠。


    “師兄既然這麽說,那敢問昨夜師兄身在何處,文郎出事的時辰你又在何方?”


    周旋質問他,靈瑜亦是聞言側目,這也是她心中想問,但這青衫道士仿若變了個人,昨夜飛簷上那個啼哭少年郎,貌似和眼前這個慵懶隨意的家夥無甚關係。


    周遊聞言並不理睬,他排眾而出,走到文般若身邊蹲**子,並指號脈,嘴角念念有詞:


    “文郎驚嚇過度,夜晚寒氣棲身,關節僵化,肝氣不足,給他服些歸脾湯,內加蘆根黃連一起服下,他吐血是因為急火攻心,有卒中預兆,最好再麝香配牛黃,川芎配當歸,補其虛弱。”


    “至於虎口崩裂乃持劍受阻所致,昨夜應當是有過短兵相見,但凶手並未刺殺功成,文郎體表無礙,沒有致命外傷,按我所說應當性命無憂。”


    “根據寒氣侵襲程度瞧看,在此地至少超過四個時辰,也就是說,案發時間應當在寅時初期,我再看看那兩名侍衛。”


    周遊站起身來,滿場已然是嘖嘖稱讚,周旋麵目陰翳,看著周遊默然不語。


    周遊來到死掉的侍衛身前,俯身瞧看半晌道:“皆是被文郎軟劍所殺,傷口辨認無誤,死者頭發變長,說明死後已過三個時辰,等等。”


    他掀開死者身上衣角,觀察半晌後搖了搖頭。


    “他渾身已然屍僵,皮膚呈青灰色,皮下血液淤積,說明死亡時間往前再推送三個小時,這般算下來,應當是距今五到六個時辰,處在醜時末期,符合案情現狀。”


    他直起身子,找了塊幹淨白布仔細擦手:“因此,可以推斷是文郎殺此二人在先,這裏是百裏太後遺體所在,定然不能擅闖,但文郎武斷專行,因此殺人入內,隨後自己受難,在寅時初期,中間相隔一個時辰左右,合情合理。”


    在場文武盡皆啞然失色:“哪裏來的青衣道士,光靠看相便瞧出這般多?”靈瑜衝四周直吐舌頭:“虧你們還叫朝廷命官,命數絲毫都不會瞧看。”


    她把下巴放在大酒保頭上,大酒保吧嗒著嘴,一臉鄙夷的看著這群厚祿高官。


    周遊笑笑:“他們隻會看懂活人的命,從不去想死人會有何般硬氣,更遑論這半死不活之人的煎熬折磨。”


    又過了盞茶時間,太醫趕到,號脈看診,和周遊所言一般無二,周遊灑然笑笑,衝賀華黎說道:


    “賀公公,等文郎醒轉過來,我們再詢問他昨夜細節,回溯到太後的案子,當日百裏太後案發時,宮闈外除了鄴王三人,應當還有幾名在場者,請安排我去見他們,在下要一一進行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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