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道士大袖一揮:“這話我記下了,不過你懷疑文郎也太過不當,畢竟文郎乃是天下公選之人,眾目睽睽之下,豈能容得沙子?而且文郎在場你卻直言相向,你這般說我覺得已是閻王棲身!”


    這番火上澆油說得極為巧妙,周遊猶自淡定的望著文般若:“眾目睽睽卻不知悉案情,你這般說我感覺你是個傻子。我說過的,紅塵大世裏講究公道,公道本就在紅塵中,我隻不過是把它找出來。”


    周旋看向文般若,文般若已瞧看到當日周遊手段,畢竟各為其主,心內對其已有芥蒂,因此周旋一個眼神,文般若已然會意。


    “周道長,當日文某殺禁軍已然是違背了公理,如此說道的話,那我現在就是凶手,道長想奈我何?道長手無縛雞之力,自然是對我無可奈何的,那道長所謂公道,豈不是天大的玩笑?”


    文般若的眼神滿溢挑釁:“我現如今乃罪魁禍首,惡貫滿盈,作惡多端,卻為何還有萬人稱道?這江湖上天天都在死人,街頭巷尾終日不絕孤魂野鬼,卻為何不見善惡相衡?死去世人大多清白冤屈無辜受難,家國興衰戰火連綿不絕於耳,卻為何不見天道垂憐懲奸除惡還盛世太平?”


    話已論及家國,周遊雖語調輕浮,但眉眼卻稍稍平和起來。


    “江湖上論功行賞,論資排輩,殺人越貨是裏短家常,閣下江湖混的好,是因為閣下的手藝便是江湖的規矩,但並不能因此為自己立貞節牌坊。這世道已然油盡燈枯,喧囂背後盡是淒涼晚景,但北戎國之外還是會有太平盛世。”


    他走到門口,找看守典司討要了兩杯茶水,靜靜喝了一口,隨即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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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惡本就杯水端平,閣下瞧不出這道理,是因為閣下隻在惡中走,不在善中留,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無法為當日那些侍衛申冤,是天道機緣因果未到,這因果是閣下所種,由有緣人來解,我隻是紅塵過客,但也能品論紅塵。”


    周旋聞言冷笑:“師兄你這般說道,倒是把自家無能說的高雅大方!”


    周遊白了他一眼“你無能我便無能,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都是一家。我們還是說回案情中來,眼下需要評判閣下的軟劍和天樞彗星針,同時甄別天下暗器圖譜,找出所有疑似凶器的物事。”


    文般若聞言擺手,從他的手裏討了一杯茶水喝。


    “你隻看我和那天樞彗星針便好,這世間暗器能夠傷人如滴水穿石者再無第三門類。你不是江湖中人,隨意找你那位繡花將軍比對佐證,絕對毫無疏漏,既然如此,直接驗證軟劍能刺出何種傷口便可以了。”


    周遊:“當日死掉的那些侍衛屍體皆已經火化殆盡,不然用來試針再好不過,師弟,勞你去牽一隻豬過來宰殺,我們查看傷口,用牲畜試劍。”


    話音剛落,文般若忽然抬手止住了他:“道長,你在說何種鬼話,我且問你,死的是人還是豬?”


    “自然是人,但生不如豬。”周遊微微皺起眉頭。


    “既然是人,那要驗證便也隻能殺人,閣下用一隻豬來判我的罪,未免有些太過荒唐了些!”


    文般若的眼神無情無義,周遊聞言神色更冷,周旋倒是幸災樂禍:“我覺得是時候該商議一下,到底殺個什麽樣的人了!”


    屋子裏的死屍冰冷安靜,屋子裏的人冷漠無情。


    周遊初到江湖上,開始遇見了刀劍,來到了廟堂中,開始懂得了無常。


    文般若將窗子打開,新鮮的空氣灌入房內,白色的陽光照在黑色的棺材上,屋內三人的臉孔也愈發變得古怪扭曲。


    “昔人已逝,死者見光,總是有些不倫不類。”周遊的驚訝僅僅一瞬,繼續半睜眼皮恢複鎮靜。


    周旋聞言不屑:“我們是陽間生人,他們是陰間死鬼,為何要讓生者委屈,死者舒坦?還是商議下正事,這人到底該殺誰?”


    “我還是覺得,少積殺業為好。”周遊麵對著意圖殺生的二人,態度清晰但稍顯無力。


    文般若:“你殺豬便功德圓滿了嗎?二者並不苟同,但又無甚區分,皆是魚肉刀俎之輩,活在這快刀亂麻的世道,六道輪回有別,但最終殊途同歸,道長你自相矛盾,既然殊途同歸,殺人和殺豬便無分別!”


    黑衣道士從旁添油加醋:“我還是那句話,師兄你隻能盡力而為,但手無縛雞之力,也隻能無可奈何,所以說天下茫茫寒士,個個滿腹經綸,博古通今談天說地,最後卻連命都掌握不住,可見文人之悲涼如寒潭秋水,看似深不可測實則古板無波!”


    場麵看來已成定局,既然知曉接下來定會有人死掉,周遊看向二人的眼光裏也不再有半分慈悲:“這便是文郎行文習武的緣由?”


    文般若搖頭:“卻不是的,我和道長不同,我生具文人媚骨,但也想成為江湖裏的一把屠刀,我雖飽讀詩書,但學的都是江湖野味,落筆成詩,卻往往滿紙下九流言。道長你住在山上不食人間煙火,殊不知這世道比你所想要毛糙很多,在下之所以拜入儒門,便是想站著活著,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道理上得了廟堂,也下得了地獄。”


    “查案不是審判,還是少牽連無辜生命。”周遊又說了一句無謂勸諫,隨即默默走到屍體旁邊捂嘴查閱起來。


    身後,文般若冷漠的聲音依舊刺耳。


    “道長,我今日偏要殺人,你無論如何也攔不住我,我若是偏要殺你,你道理再多也無法走脫,北戎國社稷崩壞江山幾近傾覆,帝後皆隕已是山雨欲來,你所秉持的道義規矩,現如今都比不過我手中利劍,亂世之中拚的是誰胳膊粗,而不是誰道理順!”


    “師兄,文掌門乃儒門內僚,我背後乃西梁城主之子,因此有些道理你可能還未領會得當,眼下的陵陽城已不再如往昔那般,你除了一位繡花將軍外一無所有,背後空空蕩蕩,應當人心惶惶,這龍鳳大案表麵上看是在尋找凶手,而實際上它意味什麽,你應當領會得到!”


    “無聊至極的儲君之爭罷了。”周遊慵懶的擺擺手。


    “師兄既然知道這番道理,那便應該明白,你即便是偵破此案也無意義,天下強權公理在眾數,你一介遊方道士,想讓天下諸多人接受他們否定的事情,這想法本身就是應該被否定的!”


    黑衣道士說罷便推開門閥,先讓文般若龍行虎步的走了出去,隨即步步緊隨,周遊麵色鎮定的最後走出,但比往日少了些許笑容。


    剛出門檻,便看到庭院中央插著一柄雪亮長劍,足有七尺,劍鋒冷冽如寒泉,兩側刃邊各有一道血槽,正是不久前被狄江傾收取的文般若佩劍!


    文般若走到劍前,細細撫弄,微微聞嗅:“幾日不開葷,味道素氣了許多。”周旋拍拍周遊肩頭:“狄江傾和賀華黎都是深諳世故的人,師兄你也該改改了。”


    周遊望著那劍,靜靜佇立,默然不語,他當然清楚這劍為何會在此處,賀華黎逢人看相功夫深厚,他如今想要繼續主持大局,誰不能得罪,他心裏如明鏡般清楚。


    文般若抖手執劍,長劍好似驚鴻遊龍,呼嘯間破土而出,文般若刃隨風勢,於院中大開大合耍了幾套法門,最後收劍在背,劍尾幾近拖地,劍柄龍首昂揚朝天。


    文般若:“當年文某不才,擎此劍於關西出道,一劍西來血洗三關十二城,鬥馬寇,蕩海匪,除山賊,平洋盜,走馬山河三千裏,十年奪命九千歲,靠的就是一人一劍,生死狀上講道理,投名狀上談規矩,現如今我等已然入宮,我已然有劍,接下來驗證傷口的規矩,我要按我行劍的規矩來定,以往我能用劍將整個江湖捅的明白通透,如今也能用劍將整個宮廷捅的天下歸心!”


    “那照文掌門意思,這試劍人選,該選何人為好?”周旋適時的捧了一句。


    文般若看向周遊:“拋除黨派雜念,文某著實敬佩道長,在下背負七尺青鋒,學不會屈膝彎腰,但給道長幾分薄麵還是實屬應當的,既然道長如此不喜殺戮,那便讓賀公公去天牢尋些必死囚犯,如此一來各自妥帖,沒有異議了吧?”


    周遊聞言還是默然不語,揮揮道袍衣袖徑自離開了此間。


    原地剩下周旋二人,周旋看看文般若道:“閣下有沒有想過直接殺了我師兄,直接嫁禍太子涼,省去許多煩心事!”


    文般若笑笑:“你是他師弟,師出同門本是同源,你真的舍得殺他?”


    “我確實是舍不得,但文郎你卻舍得,我和他本是同源,你和他毫無瓜葛!”周旋的語調裏滿是試探,二人都還不知對方深淺,不過這個話題很明顯具有共同語言。


    文般若冷笑:“你和我一位朋友很像,你們不要臉的說著薄情寡義的話的樣子,都是一般模樣。”


    周旋大笑:“所以說世間臉譜樣板細分,有其臉譜化的道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這般說來,我和你站在一處,便成了薄情寡義之人了?”文般若收劍縛於背上,感受著背後夯實的重量,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周旋:“閣下應該慶幸,天下風雲出我輩,我們這般人,其實都是聰明人。”


    二人相視大笑,文般若笑後喃喃:“你師兄需要再留一段時日,現在殺他為時尚早,朝中還是有很多太子舊臣,老家夥們說起閑話,不管是鄴王還是大禮官都會受到牽連。”


    “閣下著實高見。”


    黑袍道士拱手,說罷眼底閃過一抹微涼冷光,渾不經意,幽然深邃。


    第二日正午時分,文般若果真命賀華黎尋來一名死囚犯。


    來犯是名男子,已近不惑之年,跪在刑場中央,場麵沒幾個人,這場送別顯得有些冷清。周旋和賀華黎耳語幾句,文般若手執當日殺人軟劍微笑候場。


    死囚渾身戰栗,鼻涕眼淚已然崩潰決堤,不時幹嘔重咳,雙目赤紅如血。


    賀華黎:“這麽多年,每到這一刻,都是這副德行。”


    周旋看著也有些不忍:“莫不如毫無預兆,省得這般鬼哭狼嚎。此人沒過半百,人生體味不深,已經既定的死亡一般人無從接受,讓文掌門快些就地正法吧,我等著要看傷口結果!”


    賀華黎笑笑,和身旁刑官說了幾句,刑官抽生死令擲於地上,文般若會意點頭,便在這時,跪著的囚犯突然開始嚎啕大叫起來:


    “憑什麽要我死?依照大戎法律,我的刑期在下月初四,距今仍有十四天的命活!”


    賀華黎聞言哂笑:“一介死囚,渾然無自知之明乎?區區十四天賤命,活不活有何區別?文掌門助鄴王查案,你此番受戮也算是為國捐軀,我會為你表奏朝廷,免你家人三年賦稅。”


    死囚:“狗宦官說的好聽,我祖宅被縣官強占,討要三載血本無歸,我殺了那狗縣官,朝廷便要殺我償命,此番即便是我死了,屍體隨處一拋一把火也就沒了,我一介草民命賤不值錢,你們達官顯貴的命就比天還高是嗎!”


    一句話說的老太監眉目含霜,撚蘭花指氣的身形亂顫。


    “強詞狡辯!咱家免你賦稅已然是恩澤於你,你不知領受恩情反倒是反咬一口,真的是不識抬舉活該早夭!”


    死囚臉孔扭曲邪魅,笑的愈發詭異恐怖,他盯著賀華黎死死瞧看,看的老太監微微發慌。死囚:“說我反咬一口,我是咬了你一口,不然你一把年紀褲襠也不會如此空蕩!”


    此話出口,賀華黎氣的拈指跳腳,死囚犯卻樂得狂放不羈!文般若負手觀賞,周旋在一旁輕撫黑色古琴,邊彈邊笑:“這當真是一出好戲!”


    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十二月十九。


    周遊坐在刑場院樓的飛簷上,雙手手指交叉托住下巴,雙肘拄在膝蓋青衫上,望著下方死囚的遭遇,看了好久好久。


    直到一個聲音在下麵喚他,他低頭一看,是一位青年太監:“這位道長,這裏是不準許往上爬的,您快些下來!”


    “讓我坐會吧,這裏坐著有氣質。”周遊沒去看他。


    太監:“這位道長,旁邊後牆有一張梯子,是不是你從我們那裏偷出來的?”周遊:“這樓宇實在是高,不爬梯子我上不來啊!”


    太監:“您別讓奴才難做,還是趕快下來為好,一會讓賀公公瞧見了,咱家就要進淑刑院了!”


    周遊一臉誠懇:“我真的很理解你,但也請你理解理解我,我是個不會武功的道士。爬上來實屬不易,已經花光了力氣,腿麻了,下不去!”


    太監聞言麵色愁苦,還想說話,靈瑜突然出現在身邊,太監識得靈瑜身份,當即作揖行禮,靈瑜似乎頗有不快,將太監嗬斥離開,隨即叉著蠻腰,氣鼓鼓的朝上方瞧看。


    “臭道士,你是不是故意丟掉我?”


    周遊從上方喊話:“姑娘這是哪裏話,我心有案情,不能有分心雜念。”靈瑜嬌聲冷哼:“分明就是你想不帶我玩,也不帶大酒保玩!”


    周遊聞言,朝靈瑜四周瞧瞧,果然發現一隻圓滾胖狗在蒙頭大睡,嘴角流著涎水,鼻子每次呼吸,都均勻的打出一個透明大泡。


    “酒保又胖了些,也不知我家小兮現在如何了。”


    他又開始想自己的貓,靈瑜拍拍富有彈性的胸脯道:“你的貓我已和賀伯伯打過招呼,案情水落石出之前,絕對性命無恙!”


    說話間,這紫衣少女已爬著梯子上了樓頂飛簷,和周遊坐在一起,跟他擺一樣的姿勢。


    這讓周遊稍稍有些開心。


    靈瑜美眸靈動,她看看下方,知曉正在進行一場死亡儀式。


    她什麽都不問,靈瑜是聰明姑娘,知道什麽不該問,她從未見過周遊這般,因而也不說話,安靜的在他身邊靜坐,悄悄看著場中發生的事情。


    場中的死囚還在據理力爭,但無論他說什麽,都已然是垂死掙紮。


    死囚:“我隻是想問,這大北戎國的法律,還有沒有算數的時候!難不成說隻有對應該算數的人法律才算數嗎!難不成說北戎國法律隻對你們這些人才奏效了是嗎!”


    這話質問的擲地有聲,賀華黎麵色冷漠毫無情感,昂著頭喃喃道:“我們是什麽人,你心中可明白?”


    死囚冷哼:“不管你們是誰,反正不是黎民百姓!”


    賀華黎不想多言,朝著刑官擺擺手,示意直接讓文郎開始行刑,死囚朝天大吼:“大戎法律還差我十四天的陽壽,這十四天憑什麽要任人宰割!”


    上方周遊聽聞此話,渾身劇烈一震!


    文般若手指輕彈,死囚應聲而倒,簡單抽搐兩下便沒了動靜,血花從腦部細孔溢出,在頭顱邊上開出一圈漣漪,豔若紅梅,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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