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論當夜二人又說了什麽,陵陽城裏的周遊大夢酣睡,自然不會知曉這些議論紛紛。


    從凰棠別院回來第二天,陵陽城,正祥街上。


    道士和將軍,在人潮中擁擠向前。


    周遊:“前兩日我們去見太子涼,門口侍女不讓你入內,具體緣由你還沒和我說。”李眠聞言,神色微黯:“她們怕我性情用事。”


    周遊目不斜視,負手昂然前行:“這話怎麽說?”


    李眠:“凰棠別院中不光有太子這一位朝中人,還有一位郡主喚作靈瑜。此人和我有些瓜葛。她是鎮遠將軍周白笙的女兒,周老將軍老來得女,視為珍饈,靈瑜郡主幼時便被送入宮中,同皇子公主們一同伴讀,不過,這位周白笙,是鄴王的人。”


    “鄴王手握大戎軍權,溫侯俊掌握西梁勢力,這不稀奇。”周遊示意他繼續。


    李眠:“之前我曾和道長說過,為我繡花的姑娘,是車騎將軍馬淩甫之女,馬淩甫和周白笙都在鄴王麾下,五年前鄴王意在濮東郡屯兵自重,二十萬大軍遠在邊塞剛好對峙朝中太子黨勢力,因此借蒼梧擾邊為由發兵濮東郡,表麵上以拒蒼梧,實際上暗地拉攏勾結,而這拉攏的方法,就是將周白笙的女兒靈瑜郡主下嫁過去,和蒼梧的盟後朝廷和親。”


    “盟後朝廷?照你之前所言,蒼梧國不是早就陷落了嗎?”


    周遊問他,李眠搖搖頭:“所謂盟後,指的便是三大會盟之後,所謂三大會盟指的是天下三分割據時期,西梁曆六十八年至八十三年的十五年動蕩,史稱為長臨之亂,蒼梧國地處天下中原,成為了會盟戰最後的主戰場,這場列國大戰直接毀了蒼梧,僅存不足三分之一人口苟活下來,在蒼梧西南邊境建立了臨時朝廷延綿至今。”


    “很難想象這亡國之舉,究竟埋葬了多少魂靈枯骨,又犯下了多少不可言說的罪孽。”周遊輕歎口氣,少見的滿眼慈悲,李眠也跟著歎氣。


    “我父親和我說起這些事,他經曆過那段時期,其實三大會盟無非就是反抗西梁的諸侯之戰,蒼梧被毀掉的大半國土也至今未曾恢複,不過詭異的是各國都沒有再去踏足,可能是都不想再觸碰那段侵略回憶,也可能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總之家父曾說過,那裏現在就是人間煉獄般所在,但究竟變成何種模樣,我不知悉。”


    周遊聽到這裏,已然明了來龍去脈。


    “如此說來,蒼梧的確是蒙冤深厚,不過列國侵吞也是世間常態,談不上孰對孰錯。後來便是你所說的,周白笙讓車騎將軍馬淩甫的女兒頂替靈瑜出嫁,其實真正應該下嫁的是靈瑜郡主。”


    李眠:“不錯,不過靈瑜為人狡猾,老輩人根本拿捏她不住,本來溫侯俊也想嫁女和蒼梧交好,但其女南瑾是個多愁多病身,蒼梧人不喜歡,溫侯俊也沒辦法,聽說最近勾結上西梁之後,溫侯俊有意嫁女給西梁穆公子,不過是否確鑿,還未可知。”


    “聽你話中語氣,似乎對那靈瑜郡主頗有成見。所以說你聽聞靈瑜在凰丹尹那裏,便想進去擄了她?”周遊半睜眼皮似笑非笑的逗他,李眠卻憨憨傻傻沒開半點玩笑:“我沒想好!反正這事情不可能這般了斷!若不是她古靈精怪,我家娘子就不會下嫁過去,怪就怪在靈瑜喜好劍走偏鋒,而我家娘子太過任人擺布!”


    他越說越氣,捶胸頓足,四下裏行人惶恐避讓,生怕受其波及。


    青衫道士搖搖頭,笑著拍了一下將軍的後腦:“一介莽夫,還讓我替你操多少心?”李眠見周遊悵然失望,心內委屈,周遊也知其心意,並未過多怪罪:“你所思所想,我盡皆知曉,你做事莽撞,不念後果,我雖喜愛你這般性情中人,但眼下你要做的事情,容不得你莽撞,你可知曉?”


    他的話溫潤綿綿,好似在勸慰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李眠倒是十分受用,他常年在軍中過刀口舔血的日子,知曉周遊是真心對他好,因此意氣勃發,腰杆子挺了筆直:“還和以前一樣,一身肝膽一杆長槍,全憑道長驅策!”


    周遊輕拍其肩:“那就暫且放下不忿,著眼於眼前事端。”說完此話,李眠倒是打起精神:“道長,若說起事端,倒還真的有一件。”


    “何事?”


    李眠:“幾日前,百裏太後難產死在宮裏,一眾產婆和宮女也盡皆受難!當日鄴王和溫侯俊盡皆在場,如此一來凶手便說不清了!”周遊聞言絲毫未有驚訝,還是照舊的半睜眼皮:“竟有這般事,你確定是他殺?”


    李眠:“那麽多宮女產婆,不可能同時離奇暴斃,我問過一些消息,殺人手段貌似是天樞彗星針,這種針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暗器,而且是我所屬的魁門暗器!不過魁門中人不喜廟堂之高,一直以來都是處江湖之遠,唯有在下在朝為官,此番太後行刺,或許不是魁門中人所做,而是有意為之,攪亂局勢!”


    周遊點頭:“你跟隨太子涼已是眾人皆知,如此一來的話,你和太子涼反倒是最脫不了幹係!”李眠:“正是這般道理,而且太子已經隱居,有口不能辯解,朝堂裏亂潑髒水,也全然無可奈何!”


    青衫道士笑笑:“有點意思,照此說來,這案子牽扯到了太子、鄴王、大禮官三方,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是凶手,誰都可能是賊喊捉賊,誰都可能會裝瘋賣傻!這便是棘手的事情了,你方才說太後難產,那到底是產了還是沒產?”


    繡花將軍搖頭晃腦:“並不清楚,不過據我所知,北戎國皇帝應該早已老邁,如何再臨幸太後生下皇子?這也是疑點之一,此子生父朝野上現如今也議論紛紛!剩下的眠知曉不多,不過聽說當晚屋內有異響,究竟是何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不過聽流言飛語講,異響來源應該不是人!”


    周遊並未被李覺的話嚇到:“這便很明了了,要扶太子涼,便要偵破此案,掌控這場案情,便可掌控朝野脈絡!”李眠:“就是這般道理,再往前走,便是皇榜所在!”


    周遊:“皇榜?”


    李眠指指前方,人潮盡頭,一方寬闊廣場,中央一根繞龍銅柱,銅柱前趴著一隻碩大紫金麒麟塑像,麒麟嘴角大張,裏麵銜著一個黃色卷軸,卷軸呈開啟狀,上麵密布文字,盡皆澆灌金漆。聖旨下方,人頭攢動,周遊命李眠開路,擠到前方瞧看一番。


    周遊:“是皇帝的口諭。”


    果不其然,聖旨上所寫便是宮中所發生的命案,隻不過相較起來,比李眠所言多了幾分詳實,不過案情真相卻絲毫沒有定論。周遊:“這上麵寫道,孩子不知去向,說明應該是生產了下來,但凶手仍未有定論,因此鄴王和溫侯俊,此刻也都有嫌疑在身,那到底誰在演戲,進宮一探便知!”


    李眠詫異:“道長你要進宮?”


    周遊指指皇榜:“上麵寫的清清楚楚,廣邀天下誌士,進宮稽查此案,為何不可?”李眠立刻擺手:“太過凶險,可能有去無回!”周遊大袖輕揮:“那便任其有去無回!”二人說話間,忽然有人輕拍李眠肩膀,李眠回看那人,已於人潮中消失不見,而李眠手中卻已然多了一封赤紅色的書柬。


    周遊瞧看一眼,微微笑道:“江湖有事,請打招呼!”


    李眠攤手細看,紅色請柬上書二字:拜帖!


    周遊淺笑:“你們江湖中人,做事情也喜好排場,估測一下,誰送來的?”


    李眠:“不清楚,江湖中不乏有好事者,每每出現事端,都喜歡場麵造勢。現如今出來混的,沒點身份牌麵,還真不好意思亮家夥。有牌麵的便是高手,下麵有人托著,身側有人捧著,江湖中立塊牌坊,無論三教九流,逢人必亮牌子,這都是規矩。”


    周遊:“俗不可耐,不如喝酒。”


    二人回到鴻樓喝酒,鴻武陵並不在,不曉得去了哪裏。


    百裏太後的事攪動的人心惶惶,陵陽城煎熬的像是油鍋中的過江錦鯉,迎來送往各種消息鋪天蓋地,添油加醋撈魚上桌,湯底淋灑便又是一出好戲,看戲的江湖俠客們推杯換盞,每多上一條魚,便多了三四張嘴巴吐出風言風語,有的口味較重繼續添油加醋,七八雙筷子一起捅破魚腹,將好端端的清白魚肉,硬生生給攪和成了稀巴爛,隻剩下一隻嘴角微張的魚頭,有口莫辯,眼神瞪得溜圓,瞧著嚇人,又滿溢心酸。


    三日後,廣場上人聲鼎沸,四麵酒家裏坐滿金彪大漢,桌上碼著連環斬馬刀,舉壇喝酒胡子拉碴,滿堂打嗝滿嘴黃牙;桅杆上吊著綠林豪客,拐子流星橫亙街道南北,走鋼絲玩流火,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憑欄上倚著白衣劍客,玉笛橫簫,錦衣玉帶,男俠女俠,卿卿我我;樓頂瓦簷上趴著丐幫兄弟,破衣爛衫卻目光澄澈,人手一根腿骨,上麵掛著賣身葬父的筆墨;遠處塔尖上站著黃衣僧者,單腳禪宗,頭頂立一野鶴,大官道上滿是門派旌旗,個個走路帶風,人人別具一格。


    喝完酒,周遊和李眠走在街上,渺小如塵,但樂得熱鬧。


    李眠:“現如今行走江湖,一定要注意排場,有條件的和廟堂搞好關係,沒條件的搞些群眾基礎,總之場麵要足夠大,方才能以壯行色!”


    周遊:“江湖也講求人情練達,這倒是第一次聽聞,世代變了,果然不可同往日而語。你是江湖裏的人,以前都講江湖不問世事,為何朝堂裏死了太後,江湖反倒起了波瀾?”


    李眠:“現如今的江湖,載的都是官船。現如今這種江湖,生意都是風生水起的。你看樓上那些錦衣俠客,隨手甩個暗器,都是二品烏紗!”


    周遊遙望憑欄處:“那樓上那些乞丐又怎麽說?”李眠:“他們不一樣,他們才是真江湖,而且八方十門真正的大門大派還未親臨,北戎州處在蒼梧與西梁之間,蒼梧陷落後其戰略要位最為重要,因此各方諸侯封國皆有某些想法,不管是什麽想法,隻要有些上得了台麵的藥引,他們便可以隨後大做文章,至於眼前這百裏太後案情,做個導火索再好不過。”


    “別管那些真真假假,分辨不明的東西,盡量不要亂說。”周遊再次叮囑李眠,李眠點頭領受,二人來到紫金麒麟邊上,周遊負手而立,李眠持槍傍身。


    周遊:“此次江湖盛會,是誰發起的號召?”


    李眠:“鏢門的人,背後是宮中勢力,不過具體未知,根據旁邊酒樓店小二的口中所言,是一群穿著烏紗的英雄好漢,不過好不好我不知道,全是漢子這倒是真的。道長你不是要娶天下第一美人嗎,可以關注一下眼下的陵陽城,這城中也有不少女俠,還真都挺漂亮的,道長你可以隨意挑選,不用擔心找到醜女,你少涉足江湖可能不知道,長相不過關的,根本上不了此刻台麵。”


    這論調周遊還真的是第一次聽聞,好奇問道:“那男俠為何無此規矩,你瞅瞅此地有那麽多醜陋不堪的家夥?”


    “這個好說,因為規矩都是男俠定的。”李眠狡黠一笑。


    周遊抿了抿嘴,此時台上出現一排牛筋大鼓,隨之一排力士,呐嗓操練,聲震東西,滿場江湖人士盡皆熱烈回應,一台高壘大轎招搖過市,裏麵飛出一名黑衣老者,魁偉矯健,如大日灼陽下的黑火流星,穩穩落在了麒麟微微凹陷的頭上。


    “此人便是鏢門魁首,狄江傾!”李眠不由得麵露崇敬。


    台下山呼海嘯,大呼狄翁之名,狄江傾舉手施壓,霎時又寂寥無聲。狄江傾對此頗為滿意,開口道:“列位,皇榜已示眾三日,朝中出此大案,江湖不可不管!”


    台下:“狄老前輩有何指示,我等願為馬前驅策!”李眠耳語周遊:“北戎國乃至天下貨物流通,無論黑白兩道都要過鏢門的手,因此三教九流都會對其倍加推崇。”周遊:“熙熙攘攘,皆為利往,並不稀奇。”


    台上,狄江傾麵帶愁容:“此次百裏太後受難,乃是北戎國之禍端,如今紫宸國公龍體欠安,鄴王苦苦支撐江山社稷,太子涼居心叵測被放逐出宮,大禮官忠心耿耿保駕護國,實則是大北戎國多事之秋,安危懸於一線,今日皇榜祭出,乃是尋天下賢能之士進宮麵聖,以求查明真相,找出元凶,還寰宇以清朗,天下以太平!”


    李眠聞言震怒:“牆倒眾人推,這廝真的是口下無德!”周遊:“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他這麽做也能理解。不過他究竟是誰的人現在還未有定論,繼續聽下去,現在江湖開會都打起了官腔,真的是挺有意思。”


    酒樓憑欄上,有白衣劍俠張口回話:“狄翁,今日各門各派群英薈萃,你且直說便好,究竟要個何般人物,我等好為你參謀舉薦。”


    狄江傾眼神深邃的望了一眼憑欄:“這紫禁宮廷不是隨便人能進的,這皇家糾葛也不是一般人能斷得了的,此案牽扯諸方勢力,根本沒有人能脫開嫌疑主持大局,因此紫宸國公命大內主管賀公公昭告天下,找個身世清明的江湖人進宮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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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案子涉及宮闈秘事,有諸多隱晦難言,案情真相也決定北戎國氣運走勢,天下權柄落在了我等凡人手上,若是擇人有誤,北戎國毀於一旦暫且不說,整個江湖的氣運名聲,也會隨之消散殆盡!”


    李眠看向周遊:“表麵上說得簡單,一旦進了宮,萬一會錯了意,便是腦袋搬家,道長你當真要去?”


    周遊:“我若說鄴王是凶手,鄴王便會殺我,說溫侯俊是凶手,溫侯俊也會殺我,說太子涼是幕後主使,他們二人皆大歡喜,朝局繼續穩固,我也不必死,在場眾多江湖人士,表麵上聽這老者說的冠冕堂皇,實則心裏都是如我這般所想。”


    李眠皺眉:“也就是說,所謂皇榜昭告天下,不過是找個借口來進一步加害太子涼,把所有罪過過繼其身,真正凶手繼續逍遙法外?”周遊:“別說的那般確鑿,從理論上講,太子涼的確也沒有脫離嫌疑,朝廷想要尋的,不過是一枚深諳世事且聽話的棋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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