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街上反而熱鬧,歸家認親的服部兵乙越來越多,城池中人情味道越來越濃。


    而曉行夜宿頂樓上,兩個酒鬼喝的也正酣。


    “道長,你覺得我傻嗎?”


    “傻。”


    “那你與我為伍,究竟看上我何處?”


    “你的傻。”


    李眠大笑,爽朗豪飲,周遊相伴絲毫不落下風。


    將軍:“道長乃文弱之軀,竟然有鯨吞牛飲之量,著實是深藏不露。”周遊:“區區美酒何足掛齒,待明朝迎娶厚土中國第一美人,方才彰顯在下氣派!”


    “飲酒吃肉,娶妻思春,好一位離經叛道的道長!”李眠哈哈大笑,周遊直起身子,大袖滿風渾不在意:“與其說是離經叛道,不若說是自成一統!”


    “好一番自成一統,好一個自在風流的道長!”李眠大聲附和。


    “風流本是無情意,倜儻我輩多情種啊!”道士出口便是詩。


    李眠聞言,扯出衣袍瞧看,上麵繡花細膩,月光下溫潤如玉。


    他仰頭喝酒,奈何酒入愁腸越喝越涼,不多時嘴角嗡鳴,眼角微微含淚。周遊輕撫其背,從背後竹匣裏取出白貓,指了指李眠給它瞧看。


    “歸去來兮,你看這裏又多一個傷心人。”


    歸去來兮睡的酣熟,微微嘟嘴,周遊解開胸前衣衫,將白貓裹在懷中,免受夜裏風寒。


    李眠看看白貓,又看看周遊,道士俊美的臉孔在月光下若隱若現,似夢似幻,好不真切。周遊擺手在他眼前晃晃:“將軍看了半晌,可是看出什麽了?”


    李眠微微怔住,語調喃喃:“乍看天真無邪,細看飽經滄桑。”周遊聞言微笑:“這才叫老少皆宜。”


    二人相視大笑,又幹了一大口烈白,酒氣微微上臉,而這場夜酒,也才微微展開。


    李眠:“道長,你有沒有一個時刻,忽然間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人?”周遊略微想想,點點頭:“有的,此時。”


    繡花將軍微笑:“眠亦有此想法,今生得遇道長,勝過三世輪回。”周遊擺手道:“將軍方才看的繡花,可有故事可講?”


    李眠見周遊問起,低頭又看了一眼,歎道:“我家娘子為我繡的。”


    “你如此年輕,竟然已有家室,著實少見。”道士說罷又仔細看了一遍繡花袍子。


    將軍搖頭:“娘子是我對她的稱呼,我二人並未成親,但我願這般喚她。”周遊點頭:“技法雖不精湛,但勝在情真意切。”


    李眠說到心愛之人,嘴角笑意濃鬱,不過眼角淚痕未幹,抿嘴微微泛苦。


    “這刺繡是她為我學的,北戎國近年來戰事連綿,我接連出征,每每離開陵陽城,她便在我袍子上繡上一朵,我二人約定好,等到繡花滿袍,我便來娶她過門,那時候戰功赫赫,大北戎國也應有太平盛景。”


    “真好。”道士周遊安靜的聽,邊聽邊喝酒。


    “她是車騎將軍馬淩甫的千金,馬將軍和家父是世交,我在朝堂上又握有驤蘭軍權,因此馬將軍對我頗為器重,早早便與家父說成了我們的親事,我也得以經常去探望她,特別是出征前夕,她為我刺繡,我們能多說些話。”李眠邊說邊嘴角含笑。


    “將軍你從不穿甲胄,是不是也因為這些繡花?”周遊指指袍子,李眠點頭細細撫弄,隱隱一派鐵漢柔。


    “甲胄會擋住它們,又黑又悶,顯得我懦弱無能。”


    “不錯,繡花染血,倒彰顯男兒氣概。”道士頗為讚許,李眠笑笑,舉起酒壇敬周遊,周遊毫不避諱舉壇便喝。


    二人又喝下了一壇酒。


    道士抹抹嘴巴:“此間事了後,你入陵陽,除了尋太子涼,是否還要去見她?”李眠聽聞此話忽然靜默,身上衣袍扯起,將一處遞給周遊瞧看。


    周遊眼光輕瞥,發現那處衣角上有塊空缺,與整體格格不入,看起來頗為別扭。


    “為何會有留白?”


    “差最後一朵時,太子涼倒台,大禮官政變。鄴王借機奪取兵權,我所屬的軍部也被鄴王所奪。鄴王將兵馬屯於濮東郡,以此來對峙皇庭禁軍,馬將軍明哲保身追隨鄴王,鄴王安排她遠嫁蒼梧和親,我至今還未覓其音訊!”


    李眠越說越喪,悲從中來,又現男兒淚。周遊微微伸手,想了想又放回到貓背上:“我從未安慰過人,不過我知你心憂,蒼梧是何處?”


    “北戎國的鄰國,出國境往南便是。早些年歲繁華鼎盛號為天下上京,但長臨之亂時期三國聯軍蒼梧會盟後徹底淪陷。如今的蒼梧早已亡國不複,隻剩下殘部餘黨和流放的綠林勢力盤踞。鄴王很明顯是想利用這股無政府勢力,但憑什麽非要讓我家娘子成為犧牲棋子?”


    他越說越顯悲憤,周遊總算是不忍心,伸出手來輕撫其背:“你若執意找她,陵陽之困解惑後,我隨你同去蒼梧便是。”


    李眠聞言大喜:“道長這是願助我?”周遊微笑,長身而起:“走,我們去飛簷邊上,解個方便!”


    “這如何使得?雖非光天化日,但也不成體統!”李覺著實是被周遊這古怪想法給驚著了,可周遊卻渾不在意:“這裏離天更近,撒尿也未必落下凡塵,況且由古至今,能站在如此高度方便者,可還有別人?”


    這話一說,將軍立時也來了興致:“這般一說,倒還真是曠古爍今從未有過!”


    周遊走到飛簷邊上,望著下方的金鏞城池,迅速寬衣解帶,李眠也跟上節奏,一個離經叛道的道士,一個情深義重的將軍,在這九重天空之上,開心的撒起尿來!


    李眠心思單純,周遊這麽一攪和,胸中傷悲立時壓了下來,隨之而來的便是酒話連篇,這尿也越尿越激昂:“道長,我們此番作為,恐怕連天上仙人都從未有過!”


    周遊笑笑:“你又未見過仙人,怎知他們如何方便?”李眠大笑:“他們住的比我等還高,定然如廁比我等更加麻煩!”


    道士昂首看天:“所以說仙人都是集體方便,天上下雨就是這般道理!”


    話音剛落,天際忽然閃白,隨即一道雷光怒劈而下,將二人身前飛簷打碎成渣!李眠大驚失色:“空夜聽雷,道長你遭天譴了!”


    周遊不以為意,仰天大笑:“生當如此自在快活,何須管那賊老天!”


    話音剛落,又有一陣冷風刮過,二人齊齊打個冷戰,快速穿好褲子坐回酒壇處。


    “此刻心情可好?”他抖抖褲襠,看看李眠。


    “有道長在,心裏踏實。”李眠笑著回應,語氣裏已有幾分灑脫。


    周遊酒醒幾分,聞言哂笑他道:“讓你一人上路,我也著實放不下心,就好比此城之案,處處都是假象,你相信眼中所見,卻渾然不覺自己是被有心人耍的團團轉的傻子!”


    李眠也覺慚愧:“我比道長年長,但卻渾然沒有道長的見識啊!”


    周遊繼續喝酒,歪頭看白貓:“哪裏有什麽見多識廣,不過是熟悉了生離死別!”


    曉行夜宿頂樓,兩個酒鬼快把酒喝完了。


    李眠:“道長,你總和我說要迎娶美人,可是真有其意?”周遊:“我且問你,迎娶美人是好事還是壞事?自然是世間一等一的好事情了!既然是好事,何樂而不為?”


    “總看你喊口號,也沒見你做實踐。”李眠撇撇嘴,又抿了一大口。


    “這叫好事多磨。”周遊狡黠一笑。


    將軍朝著樓下方的人間指了指道:“這城裏沒有美人,你去哪裏磨?”周遊指指南邊,輕聲道:“遠方。”


    將軍醉眼迷離,看向遠方,那裏繁星一片,卻又黑暗無邊。


    “遠方有佳人。”


    他輕輕呢喃,話未說完又泛起傷感,周遊看看白貓,從旁說道:“即便是迎娶美人,我亦會送其離去,因為我們最終,都會獨自上路。”


    這話李眠又不解了:“為何這般說,今朝我們喝酒,明日我們同路,哪來那般多因為?”


    道士笑笑,繼續喝酒,沒有回答。


    “道長,你是否看出什麽,盡管和我說道。”李眠能感覺到道士又在瞞他,從他初見到他便是這種感覺,不知為何而來,不知為何而往,不過他也不想多問,因為他也不知前路何方。


    周遊沉默了一會,然後看向李覺的眼睛。


    “此時和你說了你也不懂,對牛彈琴,不如喝酒。你的確笨拙,但你家娘子身在蒼梧,你還是要去尋她,風雨同路,不再孤獨。別學我這般樣子,我的路不是我選的,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這話,到那個時候,我也該回靈山。”


    “那是道長來的地方嗎?”李眠遙望遠方,隱隱可見不周山貫通天地的身影。


    “一座監牢,無話可聊。”道士毫無敬畏,渾不在意的擺了擺手。


    李眠見他不願多說便岔開話題:“道長,當日你命醜時生登城牆獻歌,有幾分把握能夠退敵?”


    “不足五成,我知道你要說我什麽,你認為我又做這種賭命的事情,可是將軍,關鍵是每一次我都賭贏了。”


    道士露出白牙朗聲發笑:“當日若是那些西梁軍泯滅人性,毫無歸鄉之感,我們便沒有絲毫勝算。偏偏他們都有良知,早在此樓前我遍灑家書時,望見起到效果,便知道這些人心中懷念親人,但受到蠟人病禁錮無法解脫。”


    他越說越語調豪邁:“這種情感也是有限度的,如若聲勢浩大,思鄉之情連綿不絕,思親之情山呼海嘯,那便是一種力量,戰勝恐懼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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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濃於水的情感?”李眠插話。


    “不確鑿,能夠戰勝恐懼的,唯有不再孤單。”道士說著眼神又落寞了些。


    李眠聞言,俯瞰下方,百姓人家紛紛點亮燈火,街道上也愈發多起了行人:“這座城在逐漸恢複往日的模樣,如此甚好,這才算人間。”


    “我之所以下山,也是為了看看這煙火人間,此番見到,反倒是頗為寂寥。”道士反倒是變得微微頹然,不曉得又想到了心底何般事情。


    二人說話間,城池下忽然出現星點紅斑,在眼中不斷放大,越來越多,飄飄忽忽,向上盤旋,不多時,滿城紅豔,好似紅梅花開。


    “這都是何物?”李眠生性好動,踩著醉步遊蕩在瓦簷邊,下方紅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直接飄到頂樓上來,整座城池皆披紅光,喜氣洋洋,比往日多出無盡溫馨之感。


    他擎紅纓槍,抖手挑起一個紅點,拉近一看竟然是一隻油紙燈籠,裏麵燃著燈油,外麵包裹著一層朱紅色的布料。


    他遞給周遊瞧看,周遊微微一笑,手一鬆,燈籠輕飄飄的繼續升天,漸漸地在天上匯聚成河,紅色的帶子越飄越遠,好似一條赤紅的遊龍。


    “這燈籠看著好眼熟,等等,那外麵的布料,不正是服部兵乙的袍子嘛!難怪如此惹眼,他們為何要這般做?”李眠看向周遊。


    “知今朝之可貴,忘舊日之不該。你不用問我也不用領會,我徑自矯情罷了。”周遊說完看向天上的紅燈籠,此時繁星雖亮,但火華漫天,他眉目溫潤,伴著夜風竟然微微顫抖。


    “道長,你怎麽了?”李眠微微關切。


    “無妨,隻是感歎,脫掉桎梏,脫胎換骨,隨風飄散,塵歸塵來土歸土。”


    道士指著高大的天穹喃喃,李眠撓頭表示聽不懂,周遊笑笑:“那我說句你懂的話,你如何安置這些百姓與兵士?”


    李眠略微思索:“當下有兩條路要走,一路率領軍士進軍陵陽城,沿途告誡各地守備整軍備戰,另一路帶百姓前往附近的城池廬陵避難,廬陵太守為人和善,願意接待流民,不過去往廬陵的路和陵陽並不一致,因此百姓和軍士,必須要分開行路才行。”


    周遊:“佘穆莊肯定還會再犯,那便我帶百姓走南城門,前往下個城池避難,我已打聽完全,中途有個洞窟,足夠大家過夜,你率領城中精壯男子,整頓軍備,走另一路入陵陽城,於城外十裏處安營紮寨,太子涼如今在陵陽勢微,需要你這股軍事力量。”


    二人說到正經事,立刻便都打起了精神。


    李眠:“如此甚好,我有將軍令牌,雖被放逐但過境還可蒙混,那便有勞道長了,到時我會分出一支輕騎追隨,保護道長及百姓周全,不過如此一來,金墉城成了空城,豈不是拱手相讓?”


    “無妨,金墉城被佘穆莊所得,受益者會是溫侯俊,我們隻管百姓安危,他要多少城池,我們便給他多少,溫侯俊樂於見得此般場景,但有一人卻不喜見到此景。”周遊微微哂笑。


    “我知道了,你指的是鄴王!溫侯俊想要賣國求榮,但鄴王想的卻是祖宗基業!由此說來,我等抽身而退,坐看二虎相爭於朝堂?”


    李眠口中微有玩味之色,周遊點頭:“不費吹灰之力,攪亂一池秋水,我等登高觀望,笑看廟堂紛爭,美哉妙哉,悠遊自得!”


    此話說罷,繡花將軍是真的開懷大笑,他指著天穹,大聲喊叫起來。


    “道長,我仿佛已看到,你來到陵陽朝堂之上,以無上計謀左右大戎朝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碧海驚濤逆天改命的情境!”


    周遊淺笑,抱起白貓:“翻雲覆雨不算本事,我計謀再厲害,也治不好歸去來兮,找不到我的師父,也完不成那件事情,到頭來一切皆空,還是寂寞寥寥,無甚大用,徒增煩惱。”


    將軍不以為意:“那便說眼前,明日雖暫別,但已是頗為不舍。”


    的確,過了今夜,二人分兵兩路,離別這種事情說來就來。


    周遊笑笑:“道阻且長,我與將軍緣分未盡,來日方長,山高路遠,還有酒可喝。”


    將軍賠笑,仰頭往下瞧看,望著金墉城此般模樣,心裏舒坦幾分。


    此時曉行夜宿樓下,街道上百姓漸漸走出,熱熱鬧鬧,比往日多了幾許生氣。


    與此同時,一處黑暗巷口走出一位黑袍道士,背後背著焦尾龍弦,看著眼前這熱鬧的人間景象,抬頭望望天上紅色的燈籠海洋,抿起嘴巴微微笑了起來。


    曉行夜宿頂樓,周遊也是抱貓而立,紅色燈籠籠罩周身,古色古香,別有韻味。


    周遊:“紅彤彤一片蒼茫真靜好。”


    周旋:“血淋淋一片腥紅真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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