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論峨眉山上奇人異事,說回金鏞城外,依舊是血光之災。


    黑色的西梁大軍,厚重的像琅琊山的脊背。它緩緩流動,渾身盡是黑色的鱗甲。從南到北,從天到地,遮天蔽日,晦暗無聲。


    暗紅色的旌旗卷在大風裏,攻城器械填裝完畢。弓馬嫻熟的將領環視三軍,陣法運轉混元如意。


    佘穆莊走馬連營勾鐮破風,箭塔上搬山力士用盡氣力。周旋獨坐風雲將台,羽扇綸巾手撫古琴,黑色道袍獵獵作響,大開大合指間流音。


    一曲奏罷,道士長身而起,霎時間風起長林。羽扇輕揮,大軍陰陽生衍,變化無形。


    周旋看向遠方,黑色的瞳仁裏有一條黑色的麒麟。佘穆莊打馬來到將台下方,朝上拱手:“道長,剛才奏的是何曲牌?”


    “莊王入陣。”周旋撫扇淺笑。


    這馬屁拍的佘穆莊極為舒坦:“誠惶誠恐,折煞老夫了!”周旋拱手:“將軍當得起,沒必要過於自謙。”


    “道長且看看我今日所布陣法,你可有破解之門?”佘穆莊麵露得意之色的指指軍陣,周旋看了半晌,搖搖頭道:“將軍陣法一日千裏,此陣頗有融匯,一時間還未看明出處。”


    佘穆莊心情大悅:“此乃老夫所創,融合陰陽術數,玄機奧理妙不可言。你和我說句真話,此陣你那位師兄,到底是破得破不得?”


    周旋聞言眼角微眯:“他現在根本無法言語,將軍不必多慮。而且這問題在下也回答不了,全因我那位師兄不是我能夠揣測之人!”


    佘穆莊冷哼一聲,轉身打馬便走。


    “老夫戎馬半生,從未遇到過兵家敵手。任你再故弄玄虛,沙場上自有分曉!”


    周旋沒去理會佘穆莊,而是望向金墉城的方向。身後一名隨將手持一隻金貂大氅,靜靜為他披上。


    “穆公子那裏,可曾有動靜?”他輕聲發問。


    隨將:“一切安好,道長勿念。”


    周旋:“冷闕,我近日來心緒不寧,攻城之日在即,恐會又生變故。”


    冷闕:“道長當是受了風寒,不打緊的。探子回報周遊已經昏厥於曉行夜宿,錯不了的。道長不用心憂,即便是周遊仍在,末將也能淩空飛度,取他首級獻於營前!”


    “往日還好說,現在他身邊有個繡花將軍,不是等閑之輩。”周旋眉目微冷,冷闕卻好似對李眠不以為意:“萬夫不當之勇也不過隻是匹夫,況且還有佘老太君在,無大礙的,道長放心。”


    他說完又遞給周旋一個香爐。


    周旋聳聳肩膀,緩緩走下將台,忽然看到身上的大氅,吩咐道:“天已見涼,佘老太君不顧自身。你去我帳裏取大紅猩猩氈給他,切莫讓他受了寒氣。”


    冷闕領命而去,整個西梁軍陣裏殺氣正盛,不遠處的金墉城則更顯蕭索。


    同一時刻,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八月三十,北戎國京都,陵陽。


    秋意正濃,陵陽城下了七天的雨水。第八日雨勢初歇,滿城楓葉遍地,入眼盡是胭紅。


    皇宮東祥門臉兒有一處上馬石,背襯著一扇鎏金拱門,黃裏透紅已經上了年頭。開啟的時候吱吱呀呀的,像是淑禮院染井的軲轆軸。


    門開,裏麵走出一位老太監,手持麈尾,麵帶油光,眉眼修長,鶴發連鬢。


    老太監朝門裏探手,一隻白皙手掌搭在上麵,手臂稍稍一沉,蹦出來一位紫衣少女。


    少女二八年歲,圓潤不瘦卻剛剛恰好,不施粉黛卻顧盼生輝。赤著一對白皙腳丫,腳踝處拴著兩串五彩鈴鐺。長發散在風裏,胸前抱著一隻碩大竹筒。走起路來叮叮當當,不曉得裏麵藏了什麽東西。


    老太監:“郡主,您慢一些,老身委實跟不上。”少女緊緊扣上大門,美目流轉看了一圈高大的深宮院牆,不由得重重鬆了一口氣。


    少女:“張公公,我凰姐姐在哪裏?”張公公指了指南方道:“凰姑娘入不得京城,老身給郡主備了馬車。”


    “這倒是樂子事!皇宮裏不讓騎馬的!”少女興奮地滿眼星星。


    張公公見她這般,滿眼疼溺寵愛。少女抱著竹筒踩著碎步,一路叮當作響。拐了一處宮角,迎麵停著一副鑾駕馬車,華蓋白馬竟然是鳳宮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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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著好熟悉,這是哪位娘娘的物事?”少女問。


    張公公眼裏歡喜:“是慶妃娘娘,老身平日裏照料得多,和硯祈宮下人走的熟絡。慶妃平日裏待人寬厚,下人也都好說話的,使些銀兩便能行順暢。”


    說話間,少女已經鑽進了華蓋裏頭。車簾處坐著一位精瘦車夫,頭戴鬥笠,穿的卻是雲鑲閣的綢緞。張公公和他耳語幾句,隨即輕拍馬臀,白馬揚塵而去,原地隻剩下了老太監。


    張公公回身望望高聳宮牆,麵色又顯愁苦。朝著來時的鎏金拱門走去,形容蕭索,似入空門。


    另一邊,馬車踏入城內。陵陽城自古繁華,雖是秋雨蕭蕭,依舊人聲鼎沸。


    由於是皇城根下,街道寬闊,足夠走馬觀花,馬車肆無忌憚,在街市上馳騁如龍。


    少女掀開窗簾,好似是第一次看見人間盛景,處處蘊透新奇,眼神裏滿是期冀。


    不多時,來至一僻靜處,車夫打了個響哨,白馬嘶鳴止步。


    “郡主,凰棠別院到了。”


    少女聞言欣喜,黃鸝鳥般竄出華蓋。眼前是一處青磚園林,竹林環繞,處處清幽。兩位素女身著鵝黃,手持燈籠,對門站立,淺笑盈盈。


    正門臉兒不大,半圓石拱門,不見裏麵天地。藏拙功夫做得極好,山水不顯精華不露。門前站著一位紅衣女子,比紫衣少女大上幾歲。淡施粉黛,柳眉蜂腰,手上戴著浮雕指甲,背後跟著丫鬟。款步嫋嫋,好似仙人下凡。


    “哪裏來的標致胚子,太子涼真把你給寵壞了。”


    “凰姐姐,我家太子在哪?”


    少女見著了這女子,心裏便覺歡喜,抱著竹筒來至跟前。丫鬟接過竹筒,紅衣女子將其上下打量一番,抿嘴淺笑不止。


    “真的是沒良心的小主,姐姐來接你,心中卻惦念著情郎。”


    “這是哪裏話,靈瑜在宮裏日夜念著凰姐姐。姐姐體味不到,反倒是涼薄了我的苦心哩!”


    被稱為靈瑜的少女伶牙俐齒,紅衣女子見狀亦是憐惜有加:“又耍貧嘴,渾然沒有宮裏的儀態。”


    靈瑜不以為意:“宮裏的人都是一般模樣,我若是像了她們,豈不是白活一世?”紅衣女子寵溺的輕撫其頭。身後丫鬟遞上來一件孔雀袍子,女子親自為靈瑜披上,轉身衝著那華服車夫點了點頭。


    “八步趕蟬,近日來辛苦你了。”


    八步趕蟬微微額首,不過戴著鬥笠,依稀隻能看見尖瘦的下巴。


    他微微拱手,但又似乎不大習慣作揖,舉到一半又放下,喉間滾動冒出一句話來:“丹尹上師吩咐,自然謹遵法旨。”


    凰丹尹眉眼含笑,身邊丫鬟知其心意,從隨身紅匣裏又取出一件大紅猩猩氈,上前遞給八步趕蟬。他壓低鬥笠,恭敬接過放在一旁,沒有說一句廢話。


    凰丹尹似乎早知他這般調性,開口道:“此間事了,你先回大海潮生閣候著。”八步趕蟬唱了個喏,打馬駕車離開。靈瑜微微拉扯凰丹尹,眼神裏對八步趕蟬充滿好奇。


    “凰姐姐,他侍奉我家太子好些年歲了吧?”


    “不錯,可謂勞苦功高。你先和我進去,這裏秋露霜重,恐染了風寒。”


    兩側丫鬟開道,凰丹尹輕輕撥下靈瑜身上紅葉。身後兩聲蓬蓬,頭上開出兩支油紙傘,殷紅如血,骨架清麗。


    凰丹尹大擺鳳尾,紅色衣裙無風自動,翩翩然遊蕩如火,照耀人間嫋嫋騰翔。


    凰棠別院並不大氣,盡是小築。亭台樓閣盡顯雅致,頑石枯木盡顯考究。


    路上,靈瑜嘰嘰喳喳一直問個不停,凰丹尹滿眼寵溺,絲毫不顯煩躁。


    “姐姐你還未告訴我,我家太子現在何處?”


    “太子涼正在會客高人,此時不能見你。”


    “高人?比你還高嗎?”


    “莫耍貧嘴,先和我回東暖閣,太子會來看你的。”


    說完這句話,凰丹尹望望別院西牆,眉間凝聚,許久都不曾化開。


    此時,凰棠別院的西茶室裏,靠窗的蒲團上坐著兩個人。


    一個袈裟老僧,一位華服公子。


    二人麵前煮著茶,老僧默默念經,念珠上佛經已淡。公子眉頭緊皺,盯著茶具發呆。


    不多時茶煮好了,公子為老僧洗茶,恭敬奉上。茶葉嫩綠嬌小,在水中互相纏繞,好似陰陽雙魚,韻味呼之欲出。


    這沏茶者,正是當今北戎國太子,涼。


    “大師,你說我現在深陷儲君之爭,是否就不能再看破生死?”老僧停下撚珠:“二者無關。”


    太子涼:“大師,那您說說,究竟什麽才是人生。”老僧:“無外乎兩件事情。看生人,看死人,人之所以會死,無非是熟能生巧。因為看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太子涼笑笑:“那為何我看遍整個朝廷,依舊沒有學會諂媚嘴臉?”老僧也笑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是太子之幸。”


    “如今朝野上下無人與我同心。父皇年事已高,大禮官溫侯俊謀反作亂,引來西梁不滿出兵鎮壓,我這太子早已名存實亡!”


    他說罷望向窗外,眼神裏滿是愁雲暗淡,老僧雙手合十麵色慈悲:“溫侯俊何德何能,敢於反抗西梁?”


    “我也不知,西梁城雖說處在北境大荒之地,卻乃公認的天下第一城。西梁之主穆藍微乃萬王之王,統禦十九列國。西梁鐵騎無人敢纓其鋒,溫侯俊這是覆國之舉!”


    他舉手飲茶,杯盞微微顫抖。


    老僧:“太子,如今在朝廷上,可還有人願追隨你?”太子涼聞言滿麵愁苦:“都是些文弱老臣,手無兵權無甚大用。而且目前除了溫侯俊,還有一位也覬覦皇帝大位,那便是我的兄長趙胤!”


    “鄴王?”老僧聞言微驚。


    太子涼為老僧倒茶,微微點頭。將廢茶倒入窗外池塘,換新水繼續煮。


    此時紅梅初露,零零散散。天高雲闊,卻受宅邸所限,無法揣測清晰。茶室裏淡淡煙雲,老僧飲茶思緒半晌開口道:“不過不管如何,李眠將軍一直是太子的人吧?”


    太子見提起李眠,眉間霧氣更甚:“李眠將軍被發配駐守邊疆,說起來也是受我牽連。若是我鬥敗溫侯俊便不會有金鏞之亂。溫侯俊知曉魁門軍乃我心腹,借戎邊之由命三萬魁門軍駐守邊疆。但明眼人皆知那裏有十萬西梁鐵騎,如今全軍覆沒,金墉城已是絕死之城!”


    聞言,老僧雙手合十,從頭到尾誦念了一遍《楞嚴咒》。


    太子涼握拳溢血,渾身顫栗不止。


    老僧:“太子也莫要悲傷,老僧剛剛卜算一遭,李眠將軍可能尚在人間。”


    太子涼:“在世又有何用?李眠雖是忠良,但一介武夫又不是千軍萬馬。即便是回到陵陽,又能掀起多大波瀾?”老僧聞言淺笑:“老衲看來,未必如太子所言那般。”


    “大師,你是何意,不妨直說。”


    他聽出了老僧話裏有話,老僧久久靜默。隨後要了紙筆,寫下兩個大字。太子涼上前瞧看,發現此二字一個是“青”,一個是“黑”!


    “大師,你這是何意?”太子涼頗為不解。


    老僧微微搖頭:“老衲也隻能看到這麽多,其它的無從知曉。”太子涼:“那依您之見,我在陵陽是否還有轉機?”


    老僧看著涼,昏黃老眼不再渾濁,嘴角微顫似乎在盤算著什麽。太子涼拿手在他眼前輕輕晃了晃:“大師,你在想什麽?”


    老僧雙眼回神,雙手合十道:“老衲也不知悉,天機不可泄露。”


    太子涼並未為難他,又喝了幾杯茶。他將墨寶拿起,望著上麵兩個字怔怔出神。看了一會,他長身而起。靜靜地走到窗前,望著滿池紅葉,眼中閃過刀山火海。


    “將軍,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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