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八月二十。


    兩個酒鬼假扮服部兵乙的時候,金鏞城外佘穆莊軍帳大營裏飛出了一隻信鴿。


    飛鴿傳書。


    鴿子朝西方輕車熟路的掠襲,作為被世代奴役的禽鳥,它已然不用俯瞰下方的官道,可能是它飛的太高了些,地上已然找不到它的影子。


    它在這片通往西梁的天上不知飛了多少年歲,但天高雲淡亦是留不下絲縷跡痕,不過萬幸的事情是禽鳥非人,可以肆意的任由紅塵大世輕視自己,也渾然不懂得半分應有的悲傷孤獨。


    它是西梁穆家飼養的線鳥,從金鏞城到西梁城綿亙路遠,它的祖祖輩輩走的都是這條老路,不管西梁的軍隊征伐到十九列國何處,隻要朝西趕路就一定能回到城中。


    第二日傍晚時分,天色將歇,夜風鼓蕩,它越過高聳的西梁城門,穩穩地落在左側箭樓之上,有兵卒上前取信,隨即將其送入籠中,它愉快的咀嚼籠子裏備好的糧食,渾然沒有感覺身邊空了幾隻鳥籠。


    那是它死在半途中的同類,上麵拴著紅繩,下麵糞便已清。


    死在半途或者死在下次送信的半途,這就是信鴿的命,信鴿不知命而從不會有痛苦,但望著它狼吞虎咽的軍卒卻眼神滿溢悲傷,他抬起頭看看相鄰的箭樓之上,望著那些空缺的靶位和新來的陌生臉孔,匆匆一瞥便抓信朝下奔走。


    亂世中軍務在身的人,根本沒時間思考這些既定的命數,即便是想通了亦是自尋煩惱,倒不如說當街跑馬來的暢快淋漓,軍令在身者可以命行人避讓,軍卒一路呼呼喝喝挺直腰杆兒,把方才箭樓之上的刹那傷懷一掃而空,這便是做小人物的好處。


    可憐之人不知可憐之處,自然便不知可恨何方,他感激自己根本就想不明白命數和道理,而傍晚時分街上也沒有行人需要為他避讓。


    花萼相輝樓前,軍卒下馬拜謁,有倌人開門取信,隨即朱門重重關上,好似與世隔絕。


    回程途中夜已漸深,軍卒略顯疲憊,但卻不敢絲毫怠慢行路,他又想起了那隻獨籠裏的鴿子,望望黑夜籠罩下的箭樓輪廓,眼睛和鴿子一樣雪亮精光,他要在換班之前盡快趕回去,隻有這樣才會換一碗熱氣騰騰的軍糧。


    另一邊廂,倌人擎信一路來至樓頂暖閣,穆念花正斜倚憑欄,見信輕撚蘭花指,通篇讀完後卻緩緩端坐了起來,倌人鮮少見到他這般鄭重模樣,一時間屏息佇立一旁,神色恭謹不敢鬆弛半分。


    “這信當真是周旋道長送來的?”他問。


    倌人諾諾連聲:“千真萬確,前線有資格回稟傳書的人選,除了周道長隻剩佘老太君了,二公子您慧眼如炬,肯定也是識得信是何人手筆的,自然輪不到老奴過多言語。”


    穆念花眉間微皺成川,擺擺手示意倌人退下,倌人躬身踱步一直走到朱紅門檻前,倒著跨過方才轉身離去,可還未走出三尺,穆念花便把他給叫了回來。


    “去喚太掖亭主,我要見他。”


    倌人唱了聲喏,再次退下不談,穆念花站起身子來到窗前,望著樓外的深宮瑰麗,麵色深沉如寒潭秋水。


    不多時樓下傳來腳步,風風火火上來一位俊朗青年,身披上騎都尉官袍,腰佩一柄修長琉璃七尺劍,眉角飛簷,眼若柳刀,窄鼻高聳,嘴薄如桑。


    他來至朱紅門檻前利落脫靴,隨即將佩劍拄於門廊柱上,進入暖閣朝穆念花大禮參拜,態度恭敬更甚方才倌人,身段從容又盡顯不卑不亢。


    “穆錦官見過念花少主。”


    穆念花擺擺手示意落座,二者年紀相仿,雖然尊卑有序,但很明顯已是熟絡往來。


    暖閣中有方八仙桌,上麵茶具齊全,穆錦官利落的擺弄起來,手法老辣沒有絲毫遲滯,他並不準備先挑起話端,入仕以來他都是這般謹言慎行,他也瞧見了穆念花皺起的眉梢,因此他嫻熟的懂得,這個時候越是謀定後動,越是能夠顯得遊刃有餘。


    穆念花似乎也在想著如何開口,他靜靜看著穆錦官忙碌的手,那雙手修長又滿溢傷疤,好似被刀劈斧砍過的璞玉般惹人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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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時一壺太平猴魁翻騰入杯,穆錦官輕按壺蓋斟茶兩旬,確保杯盞溫熱毫無葉餘方才呈給穆念花,壺中的茶葉碩大清澈,穆錦官收縮手勁利落收尾,一人一茶俱都是顯露別樣風流。


    “方才周旋於金墉城前線來信,有人阻了佘老太君的攻城計劃,並且知道了那件事情。”穆念花淡淡開口,雖是寥寥幾句,卻讓穆錦官立時神色凜然起來。


    “少主,那物事當世應該不會有外人知曉,即便是道門中如司馬之流亦不得知,遙想十三年前......”


    話剛說到一半,穆念花便伸手將其打斷。


    “十三年前的事情,能不提便不要提及,想當初周旋之師將那物事告訴周旋,周道長還不是告訴了我這個所謂的外人,我知曉此事之後,還不是將其告知你和羅青紅,風聲自古便是用來走漏的,除卻自身都是外人,我既然要做北安大業,便要考慮到所有事情的可能性。”


    穆錦官默默喝了一口熱茶,他感覺今天的茶有些難以下咽,飲茶後舉起刀劈斧砍的秀氣手掌,朝著東方輕輕指了兩下:“周道長即便是您口中的外人,但蒼梧國諸生浮屠的事情也辦理的萬無一失,難不成說少主懷疑錦官是北戎內鬼,故意泄露軍機給紫宸朝廷?”


    這話說的不卑不亢,穆念花抿嘴淺笑,但笑容卻短暫的不及琢磨。


    “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若說這西梁上朝裏我最信任之人,你這位太掖亭主絕對是座上賓客,畢竟你也是我穆家後人,你也不必徑自揣度,周道長在信中已然告知於我,知曉那件物事存在並阻撓佘穆莊軍陣者,竟然是一位從不周山上剛剛入世的青衫道人!”


    說罷,穆念花從懷中取出書信遞給穆錦官,後者接過匆匆看了一遍,麵色漸漸深寒更勝穆念花一籌。


    “我幼時受家父遺命前往太京州習劍,並未知曉周旋還有位師兄,自十三年前那件事情過後至今,江湖或是朝堂上皆未聽過周遊這號人物,不過葛道士既然能夠將如此重要的事端告知於他,此人必然是其推心置腹之流,但偏偏選在眼下時節下山入世,這未免有些故意為之之嫌了,他到底是誰?”


    “探馬情報不足,暫不清楚動機,他就這般忽然來了,連周旋都為之錯愕,而且周旋在信中一再叮囑於我,此人有諸般縱橫捭闔之能,不可輕視,亦不推薦誅之,不過我現在有些許猜測,此子可能與你和青紅有些關聯,上代人犯下的錯,這代人先計算清楚,我覺得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穆念花的眼神不再柔媚,殺意蕩漾如泉,穆錦官被其言語挑唆,腦中也想起了一些陳舊的人和事,他不再看向東方,眼神轉向南,隨即又看了看門口的七尺長劍。


    “這麽多年了,能夠同時牽扯穆家與南靖箭樓的事情隻有一件,隻是錦官還不明白,少主是如何推測出來的?”


    穆念花聞言笑的歡實,他瞥了一眼暖閣西側的牆壁,上麵有一張碩大的十九列國地圖。


    “我的錦官大人,這紅塵大世裏許多事情都不是靠推測得出來的,該有的因緣際會就擺在該有的地方,我們開疆擴土的朝前走,即便是真的走出豪情萬丈,到頭來還是按照舊人的軌跡去行事罷了。”


    “從古至今都是隻分先來後到,並沒有真正的推陳出新,因此循著舊人的老路回想過去,便能想明白很多事情,一會兒我叫青紅過來,我們一起說道說道。”


    言罷,他喚來倌人,叮囑一番後退下不提。


    穆錦官聞言似有所感,也抬頭看向十九列國的方向。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久必分易,分久必合難,少主向來是個懷舊之人,也是當世少有洞明灑脫之輩,我們即便是最後真的走到了合,看來無非也就是完成了當年的北安老路罷了,不過老窖藏新酒,溫故而知新,少主盡管走下去便是,莫要顧忌太多無用之思。”


    兩個人雲裏霧裏又說了一些話,穆念花看向錦官的眼神裏柔和了些,他再次走到窗外,輕輕歎了口氣,似乎又想到了一些傷懷的事情。


    “我不是非要做什麽北安第二,我隻是感覺一生很短,我不想隻活在別人的眼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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