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從城牆上坐起身子,望見下方這位慵懶的青衫道士,一時間抿嘴淺笑,好似是真的開心一般:“你有點意思。”


    周遊從下方抬頭仰望,似乎也被他這話逗樂了:“世人都這般無趣嗎?”


    李眠聞言恍神,又拍開一罐烈白,西風驟,仰頭痛飲,喉間嗡鳴。


    周遊將白貓放進竹匣裏,俯首裹了裹身上道袍繼續問他:“天已上寒,你喝酒不溫嗎?”李眠挺直身板兒,握住身邊紅纓:“冷酒過千腸,熱血猶難涼!”


    說罷抿抿嘴巴,腳踏紅纓槍尾,輕輕一個燕子拐,將長槍踢飛起來。手腕兒大擺一個龍門陣,長槍橫落,抖手使了一股子巧勁兒。槍身蕩起漣漪,顫聲螺旋升天,李眠虎目圓睜,眼瞳裏紅纓綻放。大喝一聲飛身而起,一招旱地拔蔥躍起丈餘,手掌輕擒槍尾,擺了一道大槍花兒後又猛抖手。紅纓槍激射而出,直落到不遠處的機駑桅杆上!


    桅杆被打的殘影亂顫,好久好久才恢複安靜。


    那杆紅纓槍,從金墉城門上筆直落下。槍尖入土三分,紅纓染血,更顯殷紅。


    周遊靜靜觀望一切,看罷不禁鼓掌開口讚歎:“好俊的武藝,這是何等武功?”李眠佇立城上眼角陰翳,發絲微亂徑自喃喃:“家傳武藝。”


    周遊更顯讚歎:“將軍家學淵博,我初下山來,還是第一次見到紅塵大世裏的武藝,試問方才這套把式可有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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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話一出口,李眠竟然腦門見汗,語調也有些踟躇不定起來:“無名無姓,隨性使然罷了,道長無需介懷。”


    周遊表情惋惜,他看看那支槍,抱手發問道:“如此俊俏卻沒有名分,著實是有些不地道了,那你方才舉動,又是何意哪?”


    這話問的李眠更顯窘迫,撫手擦汗道:“沒什麽,就是想打開金墉城門放你進來。”周遊看了一眼碩大的城門,不解追問:“城門還是城門,為何不見動靜?”


    李眠不答,半晌後,語氣微小:“失誤了,沒打開······”


    周遊愣神,轉瞬即眉開眼笑,打馬前行拔出紅纓槍,舉高麵向灼陽:“沒事,還是蠻帥的。”


    而城牆上已經少了一個酒鬼,半晌後金墉城門打開,吊橋下落,繡花將軍在門內招手:“我把醜話說在前頭,這城現在已是有來無回之地,你確定要進來?”


    周遊點點頭,輕拍胯下的拐子老馬道:“拐子馬想去何方,何方便是方向。”


    李眠看了看馬,感覺枯瘦如柴,偏偏一雙眼又雪亮含蘊。又看了看道士,感覺年輕氣盛,偏偏一雙眼皮又半閉半睜。


    這一人一馬顯得頗為蹊蹺,不過眼下似乎他也顧不上瞧看這些,輕歎口氣說道:“這倒也是種活法兒,不過你死了可別怪我。”


    周遊笑笑,打馬進城。於馬上展開竹簡,一邊走一邊寫,於穿越城門之際,狼毫揮灑已成一詩:


    南山北水此門中,


    東臨西佛相映濃,


    拐馬銀橋初相見,


    將軍道士瘦西風。


    抖筆吹墨,竹簡輕收。白貓睡的酣熟,紅纓槍歸還李眠。李眠麵目慚愧,悻悻然有些不安。


    周遊就這般進了城池,吊橋升起,城壕下滿是瘡痍。


    路上,一個繡花將軍,一匹拐子老馬,一個青衫道士,配上一隻酣睡白貓,組合的奇形怪狀。


    李眠也是滿心好奇,二人互通名姓後,李眠開口發問道:“你方才來的時候,有沒有見到西梁的軍隊?按道理說眼下的邊關時節,不應該有你這般隨處遊蕩的人了。”


    “你在懷疑我什麽?”


    周遊靜默淺笑,氣度沉凝不亂。他的確是從不周山上迤邐行來,路上也確實見到過黑色的陣仗。不過非常明顯,眼前人定然將其和那群軍伍扯上了關係。


    這也實屬正常,畢竟光天化日之下,戰亂紛爭之時,一個手無寸鐵的道士,如何越過佘穆莊的大軍營寨,從而堂而皇之的悠哉扣關進城,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不過李眠似乎疑心不重,扛著槍大大咧咧的往前走:“我不管你是誰的斥候,這城池索性已然無望。你來便來走便走,別影響我吃肉喝酒即可。”


    “你這將軍倒也算灑脫無趣,我若說外麵的軍隊根本無暇管我,你信便是信了,不信便徑自不信。反正這世間一直都是這樣,我師父在下山前就和我說道過,紅塵大世裏,沒有誰是真的在乎誰的。人皆如此,事皆如此。”


    周遊說罷,將竹簡遞給李眠。李眠展卷看罷,默默地收在腰間。


    “詩不錯,這貓是怎麽回事?”可能是緩解尷尬,李眠隨口問了一句白貓。


    “睡著了,魂丟了,它叫歸去來兮,名字是從墓碑上取的。”周遊沒有過多解釋,他把白貓取出來搭在肩上,重重歎了口氣:“這家夥又胖了。”


    二人走了半晌,兩側關門閉戶。城內黃沙四起,一派破敗景象。


    “人都逃難了嗎?”青衫道士四下瞧看。


    李眠默然點頭,隨即又晃晃腦袋,跑到旁邊的酒肆裏偷拿了幾罐烈白。


    就在這時,迎麵拐角處出現了一隊儀仗。人數二三十,男女老少皆披白綾。周遊豎起耳朵,聽到了身側百姓家內的對話:“這又是死了哪戶人家啊?”


    “誰知道,少多嘴,多睡覺!”


    “是,是,多睡覺,少挨刀!”


    他朝兩側人家望去,似乎感覺有些不大對勁,伸手拍拍身邊的將軍問道:“他們為什麽把自己釘在屋子裏?”


    的確,整條街的兩側,門都上鎖,窗都上封條。周遊微微留意,那封條縫隙裏,那漆黑的門縫裏,正塞滿一排排黑黝黝的眼珠子,像是烏鴉鋥亮的眸光。


    將軍解釋道:“這城裏鬧了蠟人病,出來走路會被感染的。”周遊哦了一聲,又指了指送殯隊伍:“那他們為何不怕?”


    “怕,但忠孝節義還是要遵守的,在北戎國這比命重的多。”李眠微微苦笑,周遊聞言卻立時捂了嘴巴,用手在鼻前輕扇:“好臭好臭,俗不可耐。”


    李眠聳了聳肩:“隨你怎麽想,道理雖舊,但不無道理。”周遊聞言又哈哈大笑:“我看你就很不講道理。”李眠繼續喝酒:“我隻是醉的比醒的多而已了。”


    二人朝著送殯隊伍迎麵走去,周遊繼續問李眠:“你既然說這城池裏鬧了疫病,那你為何如此招搖過市?”李眠笑笑,指指自家鼻尖兒:“我嗎,心無牽掛,自然看淡生死。”


    將軍說罷便飲,眼角有熱淚盈眶。好似這酒越喝越苦一般,和眼前這黃沙世道一樣渾濁不堪。


    周遊不去胡亂猜測,依舊是眼睛半睜半閉:“那你說說看,這城裏為何會有這種病?”李眠搖頭:“不知,不過西梁軍來犯後,城內便傳開了,應當是他們搗的鬼。”


    周遊靜默思考,頓了一下又問道:“那就暫且不談,你這城裏最近有沒有來過一個叫葛行間的道士?”


    李眠搖頭細細想過,隨即搖搖頭:“道士倒是有的,不過沒有姓葛的,你找他做甚,他是你師父?”


    “嗯,失蹤不見了,我挖了他的墳,裏麵沒有人。”


    這話可謂是大逆不道,李眠亦是虎目圓睜:“你還真的是敢作敢為!”


    周遊灑然揮袖:“求得真知不落俗套,此謂之真君子也!”李眠點頭:“能把做惡事說的這麽高尚的,您算是翹楚,在下此番受教了!”


    周遊不以為意,此時此刻送殯隊伍已經和他們相遇在了一處。


    周遊和他們一一照麵,發現他們竟然沒有一個哭泣,反倒是全部淺笑盈盈。連抬著棺材的人都滿臉堆笑,一派稀奇古怪的喜慶場麵!


    周遊不明白這是為何,脫口而出問道:“死人了很高興嗎?”


    出殯眾人並沒有遷怒於他,反倒是繼續捧著笑臉不住點頭,互相之間拜首稱賀。其中一位老者排眾而出道:“這位道長請移步到邊上,莫讓我們誤了良辰!”


    周遊很眠稀奇,李眠識相的把他拉到一邊,出殯隊伍繼續行進。


    此時灼日升到最高,已到正午。隊伍頭的老者眼觀天象,立刻招手示意,隊伍兩旁立時間衝出兩排坦胸大漢,手裏握著鑼鼓喇叭,一時間喜慶的樂章充斥在整片天地之間!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周遊又看向李眠,李眠也是搖頭:“每次都是這樣,我也不知。我是派駐在此城的守將,無親無故沒人死,沒這麽好的實踐機會。”


    周遊聞言表情惋惜不已:“那倒是頗為可惜了。”


    “誰說不是呢。”


    繡花將軍也惋惜的撇撇嘴巴,隨即看了一眼自己的花袍子,盯著某處晃了晃神,隨後沒有多說什麽。


    二人重重又歎了口氣。


    過了盞茶時間,出殯隊伍走了過去,街道再次冷清蕭瑟。


    二人繼續默默地行路,沒過多久街角又出現了兩個人。一身連體紅袍從頭到腳,隻露出一條眼縫,手上握著細長的鐮刀,刀刃已經微微卷起。


    李眠拉住周遊,眉頭微皺道:“服部兵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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