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澈從馬廄牽出來馬,此馬本是駕車之用,上麵並未安置馬鞍馬蹬之物,但他著急之下也講究得許多,當即翻身跨上,拿住韁繩,想了一下便向南馳去,一路上,朱澈激動不已,娘親的鼓勵猶似在耳畔一般支持著自己。


    在樓上看著兒子向遠馳去,朱恒和劉穎都是默默無語,直至兒子的身影徹底從視線中消失,朱恒才歎道:“為什麽叫澈兒去,濁水派是武林敗類,萬一澈兒有什麽危險……”


    劉穎搖頭道:“為人父母,有誰願意到孩子變成一個會對他人不幸無動於衷的人?難得澈兒一副俠義心腸,咱們身為父母難道不該支持嗎。”隨即側頭看著朱恒,微笑道:“就算澈兒真有什麽萬一,不是有你呢?”


    朱恒長歎一聲,搖頭道:“我說過再也不入江湖了。”


    “恒哥,”劉穎輕輕握住朱恒的手,倚著他道:“你難道還不肯原諒自己麽?自從那件事後,你一直鬱鬱寡歡,一直在自責著,可是……可是都已經過去十七年了,大哥和三弟他們泉下有知,也不願見到你這幅樣子的。”


    朱恒深深歎了口氣,道:“小穎,你不必多說了,不論怎麽說,我身上背負的是南宮家三十一條人命的血債,就連你,也都是被我連累,我,我實在對不起你……”


    劉穎用力搖起頭來,道:“不是,不是的,這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你的錯!”說著掩麵抽泣起來,“我什麽也不在乎,隻要你跟澈兒健健康康地活著,隻要你能像當年那樣意氣風發的活著,就算是死,我也心甘情願。”


    朱恒一把將劉穎緊緊摟在懷裏,大聲道:“不要說那個字,這十七年來,我無數次在心中發誓,絕不再讓身邊人受到傷害。”他鬆開劉穎,擦去臉上淚珠,苦笑道:“別人娘親都將兒女視為掌中寶,捧著含著猶恐不及,哪有像你這般的狠心,竟主動將娃娃往江湖丟。”


    劉穎破涕為笑,道:“誰讓他是‘南宮恒’的兒子呢?”說著將臉埋入朱恒胸中,輕聲道:“恒哥,如果赤梧桐的事結束後,咱們一家還能平安無事的話,咱們就真的歸隱,你說好不好?”


    朱恒重重地應了一聲,望向窗外,思緒又回到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日赤梧桐林中的一場大變引發了南宮家的一場浩劫,身懷六甲的劉穎在那場混亂中生下了兒子,他二人雖僥幸生還,但也落下了終身不治的頑疾,但令他們感到欣慰的是,雖然經曆了那樣的劫難,但這唯一的獨子卻平安無事的茁壯成長著。


    當兒子用“大醫精誠”中的內容反抗他時,他實在感到太高興了——對父母而言,有什麽比看到自己的兒女成長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而更要感到高興呢?可另一方麵他又不由陷入憂愁之中,時隔十七年,那場浩劫卻仍未結束,這十七年來,他隱姓埋名,不讓兒子觸及一點江湖事,可事到最後依然無可奈何,他們必須帶著兒子重返江湖。


    去赤梧桐林做個了結,正如劉穎所說——誰讓他是“南宮恒”的兒子呢?


    朱澈沿路南追,但直追出城郊十裏,所見的唯有洛水湯湯,四周一片幽寂,他四下尋了半天,一無所獲,無奈之下隻得又掉頭去追那個向北之人,而那人此時也早已蹤影全無,他原本以為那二人既要接人,必當站在醒目之處才是,自己遙遙瞧見,再暗中跟蹤而去,自然便可輕易尋到他們的埋伏之地。但此時漫無目的地奔到邙山跟前,才明白自己想得實在太過簡單。


    朱澈心中不甘,又四下裏一個勁地到處亂逛,但他毫無江湖經驗,眼望天南地北,林木蔥蔥,又怎知該去哪裏尋找他們?不知不覺已是日近午時,大道上已有不少來往行人,朱澈見人便問是否姓方,但折騰半晌,仍是一無所獲,半日奔波下來,一人一馬皆是乏了,他將馬牽到溪邊,自己也正要俯身飲上幾口,但就在嘴唇剛觸及冰涼的溪水的一刹那,一個念頭如電閃般在他心中劃過——水!


    朱澈心中一凜,猛地連嗆了兩口水,仰起頭心道:“那兩人門派名為‘濁水派’,自當是浪裏來水裏去的湖海門派了,至於那“濁水陣”,雖不知具體是什麽陣法,但可以推想,定也與水脫不開幹係。”想到這裏,朱澈突然大叫一聲,急忙翻身上馬,向南疾馳。


    他僅憑名稱判斷,可說是毫無根據,但他此時既已無計可施,能想得一出便算一出。如此一路疾馳,但見前方波光粼粼,已來到洛河跟前,抬頭看天,正好午時。


    朱澈環目四顧,仍不見那二人身影,當下沿河疾馳,見到不遠處岸邊拴著一葉小舟,大喜之下立即上船,解開繩子便向河心劃出去,他也不知該具體向哪劃才對,便即守在河心,每見有船隻過來,便大聲詢問是否有一位姓方之人。


    但來來往往問了不下十餘艘船,均說並無姓方的人,朱澈心中大是疑慮,心想莫非自己又猜錯了?眼見午時已過,再等下去隻怕也是徒勞,正打算回岸,忽見自西邊緩緩飄來一艘小船,船頭上一個青衫書生翩翩而立,朗聲唱道:


    洛陽春日最繁花,


    紅綠蔭中十萬家。


    誰道群花如錦繡,


    人將錦繡學群花。


    這一首乃是文史大家司馬光所作的《洛陽看花》,洛陽牡丹甲冠天下,每逢花期洛陽城中家家花開,戶戶結彩,賞花觀月,熱鬧非凡,不少風雅之士不遠萬裏慕名而來。


    朱澈見這人儀態儒雅,又擅吟詩作賦,若在平時,定當是來賞花之人,但此時不過一月,何談賞花?又聽那青衫人所唱每一句詩都甚是柔婉,但不知怎的,每一個字卻又極為有力,二人相隔雖遠,但這詩卻如在他耳邊吟唱一般。


    朱澈見這書生氣質不凡,趕忙迎船而上,待與他稍近些時,大聲喊道:“請問閣下可是姓方?”


    那男子心情正好,突見到一個土裏土氣之人查問自己姓氏,笑答道:“是啊,在下正是姓方,小兄弟如何得知?”


    朱澈大喜,立即大聲叫到:“有人要埋伏你,小心啊!”


    那男子聞言神色微微一變,將朱澈仔細打量一番,說道:“小兄弟留步,煩請詳談。”


    朱澈道:“好。”正要劃船過去,卻見那男子拿起一隻木槳,手起手落便將那木漿折成四截木片,跟著飛身縱起,躍向河中。


    朱澈見狀大驚,隻見那男子將一塊木片扔入河中,腳尖隻輕輕在木片上一點,身子隨即又向上飛起,他每起伏一次,身子便向前兩丈有餘,待四塊木片扔完,那人已不偏不倚落在朱澈麵前,而落腳之時輕輕巧巧,更是沒激起半點搖晃。


    朱澈從未見識過這等輕功,驚得目瞪口呆,半晌合不上嘴,那男子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方月藍,福建人士,敢問小兄弟尊姓大名?”


    朱澈見他不過年長自己幾歲,卻有如此驚人功夫,不由對他大生好感,急忙還禮道:“不敢不敢,小弟姓朱名澈,”他本要說自己是陝西人士,但忽又想起不久前爹娘告訴自己是江寧府人,便續道:“是江寧府人。”說話之時無意間發覺他雙手手指極為修長,兩手食指上各戴著一隻白金指環,極顯富貴,不由心想:“這位公子不僅本領高強,身份似乎也貴重得緊。”


    方月藍聽到“江寧府”三字時臉現疑惑,道:“朱兄弟可並非江寧口音啊?”


    朱澈臉色一紅,心想此人細膩,自己若不解釋清楚隻怕會令他生疑,當下便將自己久居陝西,如今遷家還鄉的事大致說了,隨即又將半夜聽到的那二人對話原原本本對方月藍敘述一便。


    待聽完原委,方月藍皺皺眉頭,笑道:“原來是濁水派的幾個下三濫到了。”說著仰起頭來,大聲說道:“不才方月藍在此,幾位朋友既已久候多時,何不出來相見?”這一聲他用足內力,聲音遠遠傳出,久而不衰。


    他連說三遍,三重聲音疊加呼應,便是身在水下也聽得清楚,岸上行人聽到這聲音都是駐足看來,但卻並無一人敢上來搭話,方月藍見遲遲並無動靜,嘀咕句:“奇了,這姓錢的難道變成水烏龜了?”


    朱澈奇道:“怎麽說?”


    方月藍笑道:“你不是說那二人中有一個被稱作‘錢師兄’麽,那人叫做錢大潼,而那另一人則是他師弟王衝,那日我路過一個小鎮,碰巧撞見這二人仗著一點微末功夫強取豪奪,嘿嘿,姓方的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恃強淩弱、作威作福之徒,當即上前給了他們一頓好打。但豈料這二人雖然欺軟,卻並非怕硬之徒,命懸我手之際竟然不屈不撓,我見他二人頗有些硬氣,便饒了他們性命。”


    方月藍雖說的輕描淡寫,但朱澈卻聽得熱血上湧,怦怦心跳,心想:“曾聽人言,學武之人貴在行俠仗義,懲惡鋤奸,所說得不正是他這般行止麽?”對方月藍的敬佩之情不由更加強烈。


    隻聽方月藍繼續道:“然而幾天之後,我正在一家客店歇息,他二人突然破窗而入,跟著便是一手暗器。說來也是丟人,那時我萬沒料到他們有膽再找上我,竟一時不察,中了一枚暗器。”說著挽起袖子,朱澈驚呼一聲,隻見他小臂上劃有一道寸許口子,傷口烏黑,為毒所汙。


    “我當即大怒,立時拿住他二人,逼他們交出解藥,結果這兩個渾人居然還是不服氣,揚言要與我再次決鬥,否則死也不交出解藥,我一怒之下倒要見識他們還有些什麽能耐,便約在洛陽比武,哼,我還道他二人有什麽出息,原來是請了兩個助拳過來,區區濁水陣便想困人,也為免太小瞧方月藍了。”


    朱澈呆呆盯著他臂上創口,心中擔憂道:“這人身中劇毒,卻還如此談笑自若,難道他就不擔心那兩人離去之後不守信約,等著他毒發身亡?”


    方月藍也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將手舉到朱澈眼前,伸手點了創口邊的幾處穴道,朱澈雖不明白他要做什麽,但見他不動不語,顯是在集中精力,片刻之後,隻見一絲黑血自創口滲出。


    朱澈瞪大雙眼,隻見那黑血初時流速甚緩,而後愈來愈快,不多時毒血排盡,隻有紅血湧出,大聲讚道:“方大俠真是好功夫!”


    方月藍從懷中取出一塊白巾,uu看書.uukanshu 將傷口裹好,笑道:“其實這沒什麽了不起的,似這等宵小之輩,所用毒藥也無甚奇特,我所以遲遲不將這毒逼出,是為了給自己一個教訓。你也別叫我什麽‘大俠’,我叫你一聲朱兄弟,叫我方大哥如何?”


    朱澈大喜,道:“是,方大哥。”


    二人一見如故,又說了許久,但見河麵粼粼,一片平靜,方月藍環視四周,奇道:“怎麽他們還不來,莫非是落荒逃了?”


    朱澈道:“是不是他們等在別處埋伏?”


    方月藍搖頭道:“不會,這濁水陣乃是多人從水下發起的襲擊手段,除過這裏再無……”說到這裏,似乎想到什麽,突地打住了話。


    朱澈見他臉色有異,問道:“方大哥……”


    卻見方月藍猛地轉頭來,問道:“你說他們曾推測出我大約午時到這裏麽?”


    朱澈見他臉色大變,不由跟著有些害怕,顫聲道:“是。”方月藍大叫一聲“不好”,一把將朱澈船中的木漿折碎,隨即抓起朱澈,踩著木片躍上岸來。


    朱澈隨他在河上這幾般起落,心中大生暢快之感,但抬頭見方月藍一臉焦急,又不禁跟著他一起著急起來,問道:“方大哥,到底怎麽了?”


    方月藍將朱澈放在岸邊,皺眉道:“那兩人可能將我一位朋友誤認為我,我得立即去尋他!朱兄弟,咱們就此別過。”卻在此時,但聽一人叫道:“月藍哥,我在這!”


    二人聞聲回頭,隻見一個青衫書生向他揮手,但嗓音清亮,卻是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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