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個時辰之後,已是半夜。


    李啟坐在長安的一座高樓之上,抬頭看天。


    這裏是長安最高的樓,位於上苑,是上位花神們平時待客所在,不過李啟作為四品,自然也算得上這裏的貴客。


    這棟高樓每夜都會有有不同的花神來營業,所以每天都會有不同的人聚集在這裏,是長安的聲色犬馬之地。


    今晚在這裏的花神是鐵海棠,或許是巧合吧,李啟居然還認識這位花神。


    她是淩霄花神曾經的仇人,不過……最後關頭卻抬了淩霄花神一手,幫她離開了上苑(詳情見第三百七十七章)


    不過,李啟並沒有去聽鐵海棠在下方的表演,他隻是和邱直坐在樓頂的一個小角落,俯瞰下方的上苑。


    夜晚的長安非常繁華,而上苑更是繁華中的繁華,卻見高樓之下花陣酒池,香山藥海,燕館歌樓,舉之萬數,不欲繁碎。


    除了閣樓,還有百戲樂船畫舫,各鳴鑼皷,動樂舞旗,金碧相射,下有錦石纏道,寶砌池塘,柳鎖虹橋,花縈鳳舸,行人在四處穿行,精神抖擻,歡笑嬉戲。


    隻是,和上苑的一片歡鬧不同的是,李啟這裏卻沉默不語。


    此時距離在太學的食堂,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


    邱直似乎是覺得有些不好,說道:“公子如此沉默,是怪我點明了規矩?”


    “不是,隻是不知道說什麽而已。”李啟搖了搖頭,繼續望天。


    幾個時辰前,太學之中,最後烹海鍋沒有讓李啟將最後的大道契機說出來。


    李啟也沒有強求,選擇了放棄。


    邱直則開解道:“往好看了,烹海鍋蘇醒即四品,所以不曾曆險阻,無有經憂患,人有言而不知信,好尚失其正,用度無其節,信任非其人,因循苟且而無有奮發之誌,顛倒錯亂而甘為失敗也,你已經給他起了個頭,讓他自己去想,也不一定是壞事,是嗎?”


    李啟卻沒有理睬對方這句話,而是問道:“你們,人道,為了規矩,連人的道途都要阻礙嗎?那人到底算什麽?規矩的附屬物?”


    “錯誤,規矩是為了人而存在的,怎麽會阻礙人呢?隻是,有些時候,必須要有所取舍,郭烹海想要承接這次契機,那他就要背上對應的因果,如今是多事之秋,這份因果或許會造成很多影響。”邱直語氣平淡。


    “他如果願意承擔責任,那他承接這份契機也是理所當然,如果他不能承擔,那放棄也無可厚非,這一切都是郭烹海自己選的。”邱直說道。


    似乎是覺得這些說服力不夠,他馬上又補充了一句:“還是說……公子,你覺得,讓他在什麽都沒想清楚的狀況下直接承接這種因果,是更好的選擇嗎?”


    這話說的李啟無言以對。


    他確實不好反駁這種說法,但他還是覺得,為了遵守規矩放棄了逐道的契機,這是在抹殺人性。


    這或許就是人道的弊端吧,人總是有牽絆的,沒辦法和巫覡一樣灑脫自由,很多巫覡,比如祝鳳丹那種,都沒什麽牽掛,隨心所欲,自由的生活在這個世界裏,以自己喜歡的方式來踐行自己的道。


    隻是……灑脫自由又真的好嗎?


    李啟回想起沈水碧和李師薇,那他,也是被羈絆著的人啊……


    唉。


    因果啊。


    李啟抬手,他的手心浮現出一個線頭,輕輕一拉,卻見以他自己為節點,拉出一張縱橫的因果大網。


    但他的腳下,鎮壓整個長安的大陣隨即啟動了李啟腳下的部分,一股無形之力壓在李啟肩膀,把他的術法打落。


    長安,五品以上,不得隨意動手,哪怕隻是簡單的術法也不可以。


    李啟搖了搖頭,沒有再繼續深入,而是起身說道:“好了,差不多了,長安也待的差不多了,吃的也吃了,以前的故人也已經了結,我就告辭了。”


    “一起吧,我也是要回邊關的。”邱直隨之起身。


    李啟點點頭,然後走了下去。


    從頂樓一路下去,來到下方的大廳之中,卻見大廳裏,鐵海棠的表演已經結束,現在是一位七品花神在中間串場,算是嘉賓表演,維持熱度。


    不過場麵還是很火爆,不斷有人過來,畢竟這可是五品的表演場呢,而且鐵海棠的人氣並不低,起碼比當初的淩霄花神人氣高多了。


    李啟從人群的旁邊小心穿過,隻是,走著走著,卻看見一個年輕的花妖悄悄走了過來,拉了拉李啟的衣衫。


    “公子……我家花神有請。”這個花妖低聲說道,說著遞過來一塊信物。


    信物上有鐵海棠的標記。


    李啟笑笑,說道:“去就不去了,你幫我轉告你家花神,淩霄活的不錯,不必擔憂,隻是人巫開戰,她在百越,確實是有點危險,但世事多是如此,也沒什麽辦法。”


    語罷,他沒有接受對方的邀請,而是直接加快腳步離去。


    那小花妖捧著信物,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畢竟她也不敢真的去攔住李啟,那可是……四品巫覡啊。


    如果是四品人道,她還是敢上去拉的,但巫覡可以說是惡名遠播……


    在人道,大家都知道,巫覡實際上是無法以善惡來揣度的,他們不喜歡遵守規矩,甚至可以隨心所欲的殺人。


    沒錯,在人道看來,巫覡反而比自己要邪惡的多。


    人道對域外進行擴張,侵略,都是按照規矩來的,有一套準則來判斷這些行為,對侵略怎麽進行,戰俘怎麽安置,平民怎麽處理,都是有規章製度的。


    換而言之,不管是殺,是救,是放,怎麽處置都是規矩定的,而不是人定的,個人的善惡不能對律法產生效用,而規矩則是服務於大多數人的,確保對人道整體有利。


    而巫覡可不一樣。


    巫覡殺人,救人,都是出乎一心。


    這在人道看起來就很可怕了。


    律法可以執行死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律法代表了公正,經過了程序,搜集證據,確認,再審判之後的死刑,是沒有問題的。


    可一個人,若是以自己的好惡隨意殺人,隨意救人,那麽這個人在人道看起來……那就是邪惡恐怖的代名詞了。


    正如同巫覡所看見人道的那樣。


    巫道眼中的人道,也是一樣恐怖。


    巫覡看見的是,人道是在域外經過篩選之後,然後成規模,成體製,流水線一般的屠殺,就好像養雞場裏,會把剛出生的小公雞直接絞碎一樣。


    屠滅世界這種行為就是在工廠流水線上製造零件一樣,而人道的軍士們就是個生產零件的匠師。


    在這中間,沒有任何人承擔罪惡,人人都是‘公事公辦’,但造成的殺戮是無法計量的。


    這種流水線式的屠殺,讓巫覡們齒冷,可以說是鄙夷至極了。


    雙方都是這樣。


    人道覺得巫道隨著一心好惡肆意玩弄生命,巫道覺得人道的屠殺更是惡毒……


    但怎麽說呢。


    李啟覺得,都不是什麽好人吧。


    畢竟巫覡雖然是好壞都有,好的,比如雲方大巫那般,就能護住許多世界群安穩發展,保護諸多生命。


    要是遇到不好的,比如李啟就曾經聽聞過,有一些蠱師,入侵許多世界,將整個世界做成蠱盅,來給自己煉蠱。


    還有些鬼巫更是為了培育大鬼或者怨鬼,會主動施加詛咒,讓人陷入極致的絕望,經受各種折磨,最終經受心愛之人被搶,家人死絕,朋友被自己連累,天煞孤星,碰誰誰倒黴,最終在眾人的拋棄之中,死無葬身,化作怨鬼,被鬼巫收入囊中,成為法寶的一部分。


    在李啟眼裏,這兩種行為都不是什麽好事就是了。


    李啟不想爭論對錯,但是……巫覡之中起碼還有好人。


    人道的高度凝聚力,讓他們中間即使有好人,也會被製度和規矩束縛裹挾著一起加入人道在域外的無盡擴張之中。


    至於域外的無盡生命……


    唉,活著,本身就是苦楚啊。


    神仙路過不小心踩死人,妖魔吃人,鬼怪吃人,就連人也要吃人。


    所以佛門才會說——


    世間就是一汪苦海,人在其中浮浮沉沉,沉淪於中,無希無望,難以出離,苦不堪言。


    佛門認為,隻有靠自身的覺悟,才能從苦痛之中脫離出來。


    人道則希望直接創造出所有人都沒有苦楚的宇宙。


    神道和巫道則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應存在的,不需要去刻意改動,苦難者終歸會靠自己走出來。


    魔道和真龍們根本不在乎這所謂的苦,甚至他們自己就是這苦楚的一部分。


    想著這些的時候,李啟已經來到了,南疆。


    南疆之外,李啟走到了荒野之中。


    “那麽,邱將軍,告辭,之後再見就是戰場之上了,我不會留手的。”李啟笑道。


    “公子慢走,不過……我最後有一言,贈與公子。”邱直拱手,嚴肅的說道。


    “洗耳恭聽。”李啟馬上集中起注意力來。


    他則肅穆的對李啟說道:“公子已經看見長安盛景,當記起公子年幼時,其微之日,那時恐怕已有灼然預知其中微之象,巫覡喜上天之垂戒,汲汲反躬修省,以祈天永命,然則懇天祈地,國祚豈長哉?觀百越諸國,其上世創業之君,無功於民,無德於國,豈有勝機?”


    “適逢機會,且與公子忠告,戰事不因天,不因地,而隻因人成功,人道至尊驅夷狄而出之化外,收還中國,重闡彝倫,再立世界,自天地開辟以來,至尊功德之大,所未有者也,巫覡所做,螳臂當車而已。”


    李啟聽完,搖了搖頭:“如果你隻是說這些的話,那我隻能告訴你……戰場上見真章了。”


    邱直卻說道:“那……此刻便是戰場了。”


    “噢?看這樣子,邱將軍忍耐已久啊,域外?還是就在這裏?”李啟回頭看向邱直,身後突然升起一尊法相。


    這次,法相不像是在域外的時候那般宏偉壯闊,隻有二三裏高,四臂兩身,左邊身子魔氣纏繞,右邊身子佛光氤氳,道門陰陽在齊下斡旋,人道與靈道提供約束,身中神因此而與人對峙,保持平衡,而最重要的‘自然’則在充斥著整個法相。


    事到如今,李啟法相之中,已經不再是‘人巫對峙’的局麵了,巫道已經圓融的填滿了整個法相。


    不管是佛魔,還是人神,亦或者作為調和劑的道門以及靈道,這些全都處於‘自然狀態’。


    李啟並沒有刻意的去調整他們的狀態,不像是七品的時候,李啟小心翼翼的把控著這些道統在體內的比例,讓他們保持精準微妙的平衡。


    如今的李啟不需要那麽多,他隻是維持著自然本身,於是這些道統……便都存在於體內了,都隻是自然的附屬產物,而不能占據他身體的主位。


    這就是他如今的修為,想控製一條河,不需要去精準的操縱每一滴水,隻需要挖開一條河道,所有的水便老老實實的順著河道走了。


    李啟以前就想著精準控製每一滴水,但現在他早已放棄了那種做法,這也讓他能夠控製的法力極限增加了上千萬倍。


    伴隨著李啟的法相,邱直也說話了。


    “就在這裏吧,難度大一些。”他輕聲說道。


    隨著話語,邱直的身後,兵氣盛開,一副戰場的圖卷徐徐展開。


    旌旗獵獵倒北風,霜霰呼呼逐南鴻。


    卻看見有無數士兵,身糜戈戟,戰場之上,腥雲血雨,脂風膏域。


    茫茫凶荒,迥如天設,駐馬四顧,氣候迂結,秋空崢嶸。


    黃日將沒,多少兵戈,白日見物,道路兩側,戰骨累累。


    抬眼見,地如赤碧,盡是征血。


    邱直的法相,並沒有人形,而是一幅畫卷,這幅畫卷栩栩如生,幾乎要形成實景,代替現實世界,成為新的現實。


    卻見邱直走了兩步,從畫卷之中抽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長戈。


    “來吧,公子,讓我看看巫神山的能耐。”


    “巫神山或者唐國朝廷的能耐不是你我兩個的勝負所能決定的,不過……我在想,我如果在這裏殺了你,是不是我就贏了?”李啟歪了歪頭,法相的壓迫感熾盛起來。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萬道長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大腦被掏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大腦被掏空並收藏萬道長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