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沒有。


    這句話很顯然是實話,純純的大實話。


    實在的不能再實在。


    對李啟而言,前進聯盟,還有入侵前進聯盟的蟲人,沒有任何區別,這不是說他們互相之間沒有差別,而是包括了世間萬物。


    在李啟這個巫覡的眼中,世間萬物本身就沒有區別,眾生都是一樣的。


    這不是眾生平等,巫覡其實並不讚同‘眾生平等’這個說法,他們的看法是‘眾生一致’。


    平等是不可能做到的,因為平等就意味著不再公平,世間萬物本身就是不平等的,但這種不平等,應當建立在一個平等的條件之下。


    這對萬物都一致的條件,就是自然本身。


    所以,李啟,蟲人,前進聯盟,其本質上都沒有區別。


    所以李啟就直接這麽說了。


    不過,考慮到末瀧的心情,他還是補充了一句:“當然,別誤解了,我並不是說我會幫助蟲人他們,畢竟他們是侵略者,是應該反擊的對象,我的意思是,就生命層麵上來說,你們和他們,包括和我在內一起,我們三者,都沒有什麽不同。”


    末瀧隻是點了點頭,用一種很疲累的語氣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我也相信你說的……這些人確實沒有救回來的可能性……我們先進去吧,裏麵還有別的東西,你看一看。”


    李啟看了一眼末瀧,也沒說話,既然對方已經理解了,那就最好了,末瀧還是有腦子的,不至於被情緒操縱。


    他可以理解末瀧現在的情緒,但他也相信,末瀧能夠真正意識到事情到底是什麽怎麽回事。


    兩人繼續前進,隻是,行走的時候,末瀧引出了聚變引擎之中的熱量,將李啟殺出來的那一堆血肉點燃。


    不管怎麽說,不能就這麽放在這裏。


    火葬總比天葬好。


    李啟站在旁邊,等末瀧燒完。


    之後,他們兩個人一齊,走進了體育館之中。


    體育館裏,已經沒人了。


    是的,沒人了。


    有的,是一頭似乎正在孵化中的怪物。


    一頭……血肉之卵。


    末瀧幾乎要嘔吐出來,他之前隻是遠遠看了一眼,就被其他人追了出來,如今近距離看見,隻覺得眼前的這一切好像是在挑戰他的承受極限。


    眼前是,由人的肉體所組成的,蠕動的肉毯。


    足足有上千人匯聚成的肉團,上麵還能看見各種融合的痕跡,人臉,手腳,或者是軀幹,都還在融合之中,這個肉團通過各種血肉絲線連接在一起,懸掛在了半空之中。


    血管和腫瘤不斷鼓動著,就好像心髒一樣。周圍的血肉腫脹且怪異,上麵布滿了令人作嘔的神經和血管曲張,各種各樣的器官黏連在一塊,用前進聯盟的審美觀來看,簡直就是畸形又惡臭。


    不對,不應該是‘前進聯盟’的審美觀,而是以大部分類人生物的審美觀來看,這東西都不可能討喜。


    噗通,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不斷響徹,在空蕩蕩的體育館裏回蕩。


    這些心跳聲,讓人頭皮有些發麻,就好像聽見了永不停歇的瘋狂之音,讓自己的心髒也隨之鼓動起來。


    心髒之間的共鳴,讓末瀧感覺非常難受,胸口有一種憋悶的感覺,就好像被次聲波掃過一樣,痛苦不已。


    這聲音讓人幾乎發狂,聽久了更是似乎讓人產生了某種幻覺,那就是眼前的血肉之卵,正在逐漸巨大,逐漸扭曲。


    讓人作嘔的肉塊與血管瘤,正不斷隨著這心髒一起跳動,碩大肥胖的腫瘤與血管甚至都在因為這種舞蹈而爆裂,將鮮血灑滿四周,然後又被吸收進去。


    這是一頭怪獸沉睡的溫床,由生命,死亡和血肉組成的搖籃。


    “毀了這個東西……毀了他!”末瀧的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手中光刃彈出,直接衝了上去!


    李啟沒有攔對方,實際上也沒好攔的。


    這東西應該是在孵化什麽東西,或許是作為某個大型陣法的節點,但不管怎麽說,趁現在毀掉肯定是最好的選擇。


    在那心髒的撲通聲中,末瀧隻感覺自己手腳發涼,似乎周圍有一股莫名的寒意緊緊攫住了他的四肢。


    但他的胸口和額頭熱的發燙。


    機甲啟動,等離子光刃彈出,磁約束裝置將熱能束縛在一個小小的矩形之中,幾乎沒有質量,卻能切割已知的所有凡物。


    這是大日真炎的熾熱。


    李啟看著末瀧飛躍出去,微微皺眉。


    他的第六感感覺有點不對勁。


    前進聯盟的科技樹有些歪,他們雖然認知到了這個世界基於‘理性’的那一邊,但卻沒有認知到這個世界玄學的那一麵,哪怕他們已經接觸到了幻實域這種地方,也一直在以理性來約束自己的幻想。


    原因嘛,李啟覺得也很簡單,那就是他們活的不夠長。


    他們是以一個文明整體來進步的,但個體卻更迭的很快,所以世界品級不低,個體品級卻相當的低,這限製了他們去體會另一層世界的感官方式。


    他們通過文明本身傳承了知識,但知識本身是可以以比較清晰的方式記載的,這也是他們注定會偏向理性的原因,他們接受的前人智慧,隻能以這種方式記錄下來。


    而更加偏向感性的‘主觀感受’,那些世界上真實存在,但卻很難描述的,諸如‘神魂’一類的事物,前進聯盟就很難通過前人的智慧來取得,因為這根本就不是簡單的符號體係所能夠描述的東西。


    他們在這方麵的落後很難彌補,這是文明的整體劣勢。


    李啟看著末瀧衝上去,想要阻止他。


    這血肉之卵,很明顯是對於物理攻擊有一定抗性的,想要毀滅對方,應該是針對下方的血肉之氣的根基。


    那些蟲人文明並不是前進聯盟這樣的文明,而是某種利用精神能量的,並且利用程度非常高,從對方的樣子來看,他們並沒有發展通常意義上的科技,甚至文明本身都還是處於蜂巢之中的那種原始模式,都變成了掠奪為主的海盜文明。


    他們的技術也很差。


    但他們所有的能力,都用來提升‘神意’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了。


    神意,神魂,各種靈力。


    這是一條和前進聯盟完全不同的路,甚至更加極端。


    作為天下修行者的李啟可以理解,但末瀧無法理解。


    所以,李啟想要攔住末瀧——


    但是,看著衝上去的末瀧,李啟突然發現……這個狀態下麵的末瀧和自己,似乎有著相似的經曆。


    隻是這個時候吧,看著末瀧那樣,李啟突然一個恍神。


    他……在這個節骨眼上,發呆了。


    當李啟看著衝上去的末瀧的時候,他的腦子裏便思慮出了某個念頭——


    這個念頭是:我真的了解末瀧嗎?


    於是,他呆滯了一下。


    就這一下,末瀧衝入了血肉之卵中。


    隨後,他的神魂迅速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之中,哪怕是機甲的心智屏蔽能力都沒能隔絕那樣的衝擊。


    末瀧感覺到,奇異的感覺到那肉體的重量開始變輕,有一種純精神的性質填充進了自己的身體。


    他的神魂裂開,撕碎,隨後炸裂成一團。


    但是在心智崩潰的最後一秒,他啟動了冷聚變引擎的自爆。


    那一秒,他看向了李啟。


    這一刻,末瀧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來不了解李啟。


    李啟也意識到,自己從未了解過末瀧。


    那個眼神掃到李啟,他這才從發呆之中反應過來。


    李啟猛的抽身爆退。


    隨著聚變引擎的轟隆一聲,末瀧與血肉之卵同時湮滅在迸發的大日真炎之中。


    李啟雖然已經撤離,但大部分距離還是被衝擊波給推出去的,但他開啟了斥力層,而且緊急機動彈射,所以隻受了一部分衝擊。


    聚變引擎本身的性質,決定了其自爆的毀傷範圍不會太大,因為失去了壓力約束,聚變本身就會自己停止的,爆發的隻是那一刹那的傷害,隻要大日真炎被規避了,衝擊力其實波及個一兩公裏就差不多了。


    一兩公裏的街區,化為廢墟。


    而李啟,被掀飛之後,癱坐在廢墟之中。


    末瀧死了,但是他死之前的那種反應——再加上李啟發呆的那一瞬間冒出來的念頭。


    讓李啟情不自禁的陷入了思考。


    末瀧的死亡,李啟立刻意識到,他最近一直在找的‘凡人的視角’,以及和末瀧與其他人之間的‘誤會’,其本質似乎就是這個。


    道在其外,就是用道來詮釋世界。


    道在其內,就是用道了詮釋自己。


    前進聯盟擅於詮釋世界,卻不善於詮釋自己。


    李啟好像想到了,為什麽每個人的‘道’會不同了。


    每個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獨的。


    每個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隻屬於自己的屋子裏,隻能靠一些符號同別人傳達自己的思想,而這些符號並沒有共同的價值,因此它們的意義是模糊的、不確定的。


    這是典型的中文屋。


    每個人都非常可憐的想把自己心中的財富傳送給別人,但是其他人卻沒有接受這些財富的能力。


    因此,逐道者隻能孤獨地行走,盡管身體可以互相依傍,但卻並不在一起,因為他們既不了解別的人,也不能被別人所了解。


    相信在最開始的時候,每個逐道者在領悟了自己的道途之後,都會滿心歡喜的對其他人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但最後他們都會發現,自己喋喋不休的對象是一堵牆。


    他們其實不是牆,隻是不能理解你。


    一次又一次地循環,直到最後,心灰意冷的同時,發現自己其實也是一塊冰冷的石頭,有其他人也在對自己喋喋不休,而自己卻不曾發現。


    這才是這個過程的結局。


    每個人都好像是住在不同的世界一樣,既然世界不一樣,那詮釋自然也不一樣。


    雖然每個人都有各種美妙的、深奧的事情要說,卻隻能局限於“語言”這一符號體係上那幾句陳腐、平庸的話。


    每個人的腦子裏充滿了各種思想,美妙的像是天堂,裏麵充滿了最為奇妙美好的暢想,能夠理解最神妙最精微的那一絲一毫感受。


    而他們能說出口的隻不過是“這晚霞紅的像蘋果一樣”這類話。


    紅的像蘋果,這是什麽話?真的能描述出事物的真相嗎?蘋果是一樣紅的嗎?紅的又是蘋果嗎?


    語言的蒼白無力在此刻顯得格外明顯。


    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另一個人。


    眾生因思考而與萬物不同,同時又因思考注定孤獨永遠。


    每個人,都能夠在宇宙的一片混亂中找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而且隻屬於自己的,用思考這一工具描繪出來的美麗答案,但這個答案是如此的精妙,以至於任何笨拙地把它描摹下來的行為都是愚蠢的。


    就好像是,如果有人寫了一首詩,亦或者畫了一幅畫,做了一個遊戲,反正就是創作了獨屬於他的一個作品。


    這個作品,是他的一切,他在作品裏融匯了自己的思想,融匯了自己的靈魂,將自己的整個人生全部放了進去。


    他把這個作品掛在了外麵。


    但這個時候,人們大部分都隻會覺得古怪。


    他們說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麽,對於這個作品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看法,好像是這幅畫上有不同的歧義一樣。


    但作品沒有歧義,有歧義的是人。


    道隻屬於自己。


    哪怕是同道,也僅僅隻能勉強窺見一點點,度己及人而已,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同道’。


    這樣的領悟,讓李啟一時之間愣愣的癱坐在原地。


    這好像是對的。


    李啟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有點不對勁。


    李啟思考的是,他為什麽融入不到凡人的視角,為什麽越來越‘冷漠’,為什麽越來越失去原有的對世界審視的角度。


    他越是靠近天意,就越是感覺到這種區別。


    而現在,這個角度給出的答案,的確解釋了為什麽他會開始無法理解凡人視角,但這個角度也同時遮蔽了他的其他可能性。


    他不想要這個答案,人與人之間應當是可以互相理解的,而不是像這個答案所說的那樣。


    但是……末瀧的事情,和末瀧相處的半年多時間,又好像完美的印證了他的領悟。


    人就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伴隨著他對這個答案的無法反駁,李啟的身上,突然開始冒出魔氣。


    是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人與人無法相互理解,你無法確認對方是不是‘人’,還是說隻是一堵牆,或者一隻僵屍?


    所以,隻要承認了自己的注定孤獨,就承認了:世上就隻有‘我’——


    那‘我’豈不就是……


    天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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