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朱氏欲撞柱自盡,兩旁衙差眼疾手快擋到她麵前。李朱氏掙脫不得,隻得在公堂上悲泣。程西瞥了一眼,其中一名衙差小哥,跟那天去姥爺家報信兒的暉哥兒長相有六七分的相似——正是周小伍。看到程西目光,小伍哥衝她眨了兩下眼。


    書生們看到李朱氏自盡以求兒子屍身不受打擾,氣得渾身發抖,公堂之上,要逼死人命啊!有怒斥“還有沒有天理”的,還有喊“是非不分、官官相衛”的。也不知道這程直一屆白身,當什麽官怎麽相衛了。


    公堂上亂成一團了,陰通判也不著急,好像忘了他那驚堂木,對下首的葉知州說道:“大人,此案案情清楚,而受害人已然入土為安。本官知道知州大人謹慎,但李朱氏一片愛子之心,也還請大人成全吧!”


    像是私下勸解,隻是好巧不巧,聲音大了些。連公堂外麵的旁觀百姓都能聽清楚。言下之意,就是你葉知州是非不分,我已然勸解了。而葉知州聞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卻看不出臉色。


    “大人,我父親也冤枉!民女年幼多病,母親有孕在身不能前來,如今父親入獄,還望大人查清案情,還死者一個公道,也還爹爹一個清白!求大人明鑒!”圍觀的層層百姓中,突然撲出來一個五歲女童,跪倒在公堂之上,可憐巴巴抬起臉。也不知這相州府的衙差,是如何當職的,竟然攔不住她。


    定睛一看,人們才看清這女童又黑又瘦,眼睛紅腫似桃、聲音嘶啞。說完話後,還伴隨著一連串的咳嗽,唯有眼神十分清亮。可惜,眼睛再好,也是一幅早夭相。有那人麵廣的,自然知道這是程直家那個病秧子大女兒。


    “大膽刁民,本官未傳召,竟敢擅闖公堂?”早該宣判的案子,一個兩個刁民都來搗亂,如今還跑出來個頑童!成何體統!陰通判旋即喝道:“拖下去,杖十五。”


    不等衙差上來,程西就高喊:“古有緹縈救父,今日西娘為父伸冤!漢朝文帝憫其孝,大人卻要打死我嗎?”


    “慢著。”葉知州放下他那好像永遠喝不完水的茶碗兒,說道:“小兒膽子恁大,萬萬不可胡言亂語。不過,你不說本官還不知道,通判大人才來此地,就官聲甚佳啊。嗯,在百姓眼裏堪比文帝......


    程家小兒,本官憐你一片孝心,這十五杖先記著,你且說說,為什麽你爹爹冤枉?沒有真憑實據,這擅闖公堂的罪,還是要記的。”


    這話說的,還是要記,不是要打。


    聽葉知州不緊不慢地汙蔑自己有不臣之心,陰通判臉上陰雲密布。


    “回稟大人,民女聽聞爹爹殺人,心中惶惶,心道父債女償,那李家婆婆沒了兒子,大不了西娘賠她一條命!前日民女就跑去了甜水井巷,遇到李家擺靈,李家婆婆哭聲嚎啕,街外可聞。民女本欲自盡,一命償一命,卻發現了此案的蹊蹺之處。”程西說到這,就自顧自的站起來了。既然不是案犯,就不需要跪,堂上青磚地板冰冷,她可不想回去又大病一場。


    眾人聽她說的決絕,孝意感天,不由動容,因同情李朱氏被拽走的心又偏回來那麽一點兒。


    隻除了堂外聽審的丹哥兒三人。這女童分明連跪著都嫌冷,還口口聲聲說償命的話,三人都扶額搖頭——明明那天在甜品鋪子喝茶來的,如何就有死意。


    “小兒多狡。”時九下評語。圍觀百姓鬧哄哄的,倒也沒人聽見。


    “何處蹊蹺?”聽見程西的話,陰通判幾乎是冷笑著問出來的。垂髫稚子能看出什麽,葉知州竟然放任這小孩在公堂上胡攪蠻纏,看來此案一了,自己就要細查一下他與那程直家究竟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結。這葉允文油鹽不進的,若真給自己查出來他的把柄,就是一件大功勞。


    “是這樣,民女聽李家婆婆哭聲嚎啕,就想起啟蒙時候所學,子產聞哭斷案。其禦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曰,其聲懼。凡人於其親愛也,始病而憂,臨死而俱,已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懼,是以其有奸也。”程西說完一大段話,又是一串咳嗽。


    這段話說的是春秋一個叫子產的人,上朝時候路過一個村莊,聽到有家婦人死了丈夫在大聲哭泣,從哭聲中分辨出不同,發現果然該夫人掐死了丈夫。


    “你這小兒,讀書不精跑到公堂之上獻醜!子產此言,是因為農婦丈夫病死。明理兄當屬暴斃,李朱氏乍聞噩耗,年老孤苦無依,故而嚎啕大哭。”兩位主審官員還沒有開口說話,那堂上的滑州學子就跳了出來。


    “你這大叔,隻會掉書袋卻不知其意,怪不得一把年紀還沒中秀才!”程西反唇相譏,心道,這麽牽強的故事,我看不出來漏洞,我姥爺還能看不出來?她撇了撇嘴,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子產斷案的重點在於,那農婦哭而不哀。我思及子產斷案,繼而發現李家婆婆並無哀意,故認為此案有疑。”


    說罷,學著衛秀才,背負雙手,一派傲然樣兒。一老頭,一小孩,皆站得猶如韌竹。圍觀人群產生一種,儒生當如是的感概。反觀那滑州生員,神情激動、上串下跳,還與小兒較真,真真給讀書人丟臉。


    “你休要血口噴人!李朱氏乃坊間婦人表率,夫死後,回丈夫故地,含辛茹苦將兒養大。豈容你一黃口小兒汙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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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了一堆,等得就是你這句話。


    “沒有證據我上來跟你磨牙來了?”程西瞥了一眼被氣得跳腳的書生,接著說到:“大人容稟,程西此言事出有因。前日五更天,娘來敲門,因爹爹出事而驚惶失措,頭都來不及梳,隻拿頭巾草草包著。然而晌午我去甜水井巷,看到李家婆婆在巷前高聲哭泣。頭發一絲不亂挽成包髻、斜插白色絹花,上身白衣、下身八幅藏藍繡玉蘭褶裙。


    西娘當時就心生感慨,這淮揚一地女子,果然與相州不同。我娘聽聞爹爹入獄就已然心神大亂,其言行實在有損婦容。而李家婆婆的兒子暴斃,第二日卻發絲都不淩亂,衣服搭配與頭飾呼應。單就儀容,李家婆婆也可做坊間女子的表率了!”


    眾人大嘩,看那李朱氏的眼光頓時又不一樣。李朱氏今日上衙,身穿一身白衣喪服,自然看不出什麽不同,然而那發髻卻還是梳的整齊、還抹著頭油。有那新媳婦、小娘子都不自覺摸摸自己腦後,認出那時下流行的發髻式樣,以及早上梳頭要花費的時辰。想想程西說到她娘的情景,不由得想,對啊!這程大郎的渾家,雖然形容不整卻情有可原。而這李朱氏,竟然重視儀表至斯。要是我老年喪子,怕是連梳洗都沒了力氣,如何花費這許多時間打理頭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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