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老區的裕豐裏,坐落在東西向的愛多亞路和法國大馬路之間,這條新擴寬的裏弄馬路,東連車水馬龍的老北門大街,西接法國僑民和富商聚集的麥迪安路,距離東麵黃浦江畔繁華的外灘僅一點三公裏路程。


    自去年開始,越來越多的各國僑民和中國富裕階層湧入環境優美設施齊全的法租界,在歐美各國駐華政界、商界人士和中國資產階級富裕階層的強烈呼籲下,法租界工部局不得不放寬了遷入政策,在成功向西大肆擴張租界麵積的基礎上,於今年四月出台新的租界法規,有條件地允許中國富商和知名人士遷入定居,並允許資金雄厚的中國財團和個人購買租界房地產。


    於是,從中發現商機的地產大鱷沙遜買下了租界老區中的陳舊巷子,並用補差置換的方式,輕鬆收購小巷中四十餘戶業主的房地產,並說服小巷中名氣最大、占地最多的業主《遠東郵報》老板艾莫.納斯裏,從工部局獲得道路和房屋改造權,投入巨資對小巷陳舊建築物進行拆除重建。


    僅用去半年時間,新擴寬的馬路兩旁便建成了五座占地五畝的花園別墅、三十五棟三層騎樓式連體洋樓,並在發售之前,給這個新建豪華小區取了個非常中國化的名稱——裕豐裏。


    唯一讓地產巨鱷沙遜遺憾的是,沒能收購裕豐裏東頭的《遠東郵報》社,以及對麵屬於報社產業的花園式別墅,浙江紹興籍的原中國四品官員徐維嶽以八萬銀元的價格,買下了整個《遠東郵報》及其產業,以重金聘請的方式,留下了七名法國記者和印刷廠技師,開始整頓報社、修葺辦公室和附屬印刷廠,又向法國洋行購買最新式的印刷設備,製定出雄心勃勃的出版和發行計劃。


    令沙遜倍感舒心的是,十一月十五日,也就是房產發售的第一天,這個落魄的中國官員和來自遙遠的中國西部的“華西實業公司”的年輕而又消瘦的總經理,分別向他買下緊鄰報社的兩棟三層別墅和兩座帶花園的豪華別墅,讓沙遜一下子就賺取了三萬多銀元的純利,遠高於本區域其他同類房產的銷售利潤。


    正因為如此,沙遜非常慷慨地將裕豐裏一號、二號、三號、四號、五號和七號的新門牌,釘在了報社和五棟別墅大門的花崗岩柱子上。


    上海的冬季時常下起綿綿細雨,從海上吹來的冷風非常潮濕。


    傍晚時分,籠罩在朦朧細雨中的租界大街上,行人稀少,隻有撐起雨棚的黃包車和各式小汽車來回穿梭。


    晚上八點剛過,一輛懸掛法租界牌照的雪鐵龍豪華轎車,從老北門大街拐入裕豐裏,車子來到報社對麵的四號花園別墅大門前稍稍減速,寬闊的鑄花大鐵門隨即從裏麵被打開,橋車進入後鐵門,鐵門隨之關閉。


    轎車順著花園拐了個彎,在精美的別墅大門前停下。


    兩個行動敏捷的年輕人已經撐起雨傘打開車門,將兩位西裝革履、一表人才的老板送進別墅大廳,隨後接過兩人的呢子大衣和禮帽,小心翼翼地掛在門後的敞開式衣帽櫃裏麵。


    彼此落坐,年輕精幹的隨從送上熱茶,身材稍矮的年輕老板向隨從低語幾句,便熱情地招呼客人先用茶,此人就是來到上海已經十天的四川陸軍軍官學校教授部主任劉秉先少將,今天他將在此招待一位老朋友。


    麵對精美的茶具、舒適的法國真皮沙發、豪華的水晶吊燈和雅致而又昂貴的大廳裝飾,身材高挑雙眼炯炯有神的年輕客人非常從容,他深邃的目光在肅立門口和樓梯口的四名隨從身上掃過,微微點頭,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隨即放下:


    “子承,沒想到你現在小日子過得如此紅紅火火,在寸土寸金的上海也有這麽一個奢華的安樂窩,這棟占地寬闊的三層洋樓和裏裏外外的裝修,恐怕要花掉十萬元吧?”


    坐在側邊沙發上的劉秉先笑著回答:“不瞞介石兄,小弟還真不知道買這地方花去多少錢,一切都是我和你說過的徐維嶽大哥和華西公司代為打點的,看起來還真不錯你感覺怎麽樣?等徐大哥過來了,我們一起上去看看?”


    蔣介石笑著點點頭:“這棟帶花園的大洋房是夠氣派的,地處租界中心,鬧中取靜,周圍都是繁華街區,交通非常方便,恐怕本地富豪也沒幾個住得起,真是好地方啊!”


    劉秉先不以為意地說:“上海有錢人多了,他們恐怕是一時半會兒沒有體會到住在租界裏的好處,還都守著自己的寬大院子過日子再過幾年,想在這麽好的地段買這樣的優質房產恐怕就難了!


    “怎麽樣?要是兄長喜歡,就索性搬過來住吧,閘北車站和市政局那些地方太雜太亂,今天兄長陪著我走了一圈,怎麽看都比不上我們成都幹淨安全,兄長竟然住在那邊,小弟感到很是意外,也很不放心。”


    蔣介石心裏頗為感動,搖搖頭長歎一聲:


    “愚兄蹉跎數載,至今一事無成,每每想起深感慚愧,這個時候怎麽好意思講究享受?倒是賢弟找對了發展之路,可喜可賀!這半年來,我們江浙一係飽受黨內責難,但我和兄長始終沒有半點兒畏懼和退縮,兄長仍然擔負起江浙分部的所有工作,為中山先生四處籌款,為了支持廣州方麵的起義行動,甚至把自己的房子全都賣掉,卻沒有換來黨內諸公的半句好話,這才落到如今這步田地,可悲可歎啊”


    “介石兄,你千萬別這麽悲觀,小弟也是堅定的國民黨員,中山先生和克強先生親筆簽署的兩張委任狀我都還保存著再者說了,雖然我黨屢經磨難,但不是仍然在發展壯大嗎?困難隻是暫時的,相信黑暗很快就會過去,光明就在前方。”見蔣介石情緒低落,劉秉先主動出言安慰。


    蔣介石苦笑一下,坐正身子,靜靜望向劉秉先:“子承,你這次不會是專程來看望英士和愚兄的吧?”


    劉秉先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確實是專門來看望兩位兄長的與小弟一同來上海的,還有我們四川邊軍總參謀長包季卿將軍,可惜前幾天你在南京,他等不到你回來,緊急趕赴北京救鍾穎將軍的命去了小弟啟程之前,我那三弟蕭益民非常鄭重地對小弟說,上海和江浙地區是極為重要的戰略要地,雖然我們四川的民主黨與中山先生領導的國民黨是兩個不同的政黨,但彼此的目標是完全一致的,隻是手段不同而已,要求小弟多與上海和江浙的國民黨人士聯係。正好小弟也持有這想法,所以就欣然過來了。”


    蔣介石驚訝地問道:“你那三弟沒要求你脫離我們國民黨?”


    “從來沒有,他非常尊重麾下每個人的政治選擇,從不強迫任何人,就連他領導的三萬多邊防陸軍,也沒有加入任何一個政黨,他不允許。”劉秉先回答。


    蔣介石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三萬多?你說一鳴的邊防軍有三萬多人?”


    劉秉先重重點頭:“不瞞兄長,四川邊軍包括川康兩個獨立混成旅,以及駐紮在成都、雅安、綿陽的四個步兵團,加上直屬司令部的一個騎兵團、一個炮兵團、一個特務團和一個教導團,官兵總人數達到三萬八千餘人,而且這個數字隻是明麵上的,要是再算上效忠於我那三弟的兩個川軍陸軍師,總兵力幾乎達到六萬,清一色的德國裝備,再加上名聲越來越大的四川陸軍軍官學校,早就突破六萬人了,這就是袁世凱始終不敢對四川下手的主要原因。”


    蔣介石愣了好久,隨即一臉黯然地苦笑道:“楊庶堪去四川回來時路過上海,我和我大哥為他接風洗塵,為他購買去日本的船票,最後把他安全送上客輪,可他沒向我們透露這個重要消息。”


    劉秉先連忙解釋:“兄長恐怕是錯怪蒼白兄了,他哪裏懂什麽軍事?到了成都就找我三弟聯係黨務,最後和民主黨主席張瀾先生閉門談了六天,全都是關於兩黨能否合並、如何展開合作的事情說白了,他和我們黨內的胡漢民、吳稚暉等老兄一樣,都是書呆子!”


    蔣介石的臉色這才好看些,劉秉先接著說道:


    “一鳴對我們國民黨還是有好感的,隻是不讚同我們在革命運動中采取的手段罷了有件事說起來你恐怕不相信,他在邊防陸軍司令部直轄的政治部中,設立了專門研究國民黨和三民主義的‘對策科’,招進七名留學歐洲回國的法律和哲學方麵的人才,天天研究中山先生的十幾篇重要演講稿,總結同盟會創建以來的每一個宣言和聲明、每一項政策和每一次暴動得失,為四川民主黨的黨務建設提供了多份研究報告,民主黨一群黨魁受益匪淺,這才有了四川省如今的良好局麵。相比之下,我們國民黨內耗太多,確實比不上人家,想想真慚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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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內耗,不停地內耗,就連我們江浙分部都被排斥在領導核心之外,如今除了伸手要錢,總部和中山先生幾乎不過問我們浙江的發展情況和遇到的嚴峻問題,難啊!”蔣介石唏噓不已。


    劉秉先安慰道:“兄長切莫灰心,我們黨在江浙地區還是很有基礎的,隻要堅持下去,定能發展壯大。此次小弟前來,一是看望英士兄和兄長,二來也想詢問兄長的意見,能不能避開黨內那些迂腐之人的牽製,促成四川分部和江浙分部之間的合作?


    “兄長是知道的,小弟現在仍然是四川分部的軍事委員,雖然手下現在沒剩幾個人了,但在軍事決策方麵,小弟還是有決定權的。”


    蔣介石大喜過望,隨即想到劉秉先身後的蕭益民,不禁遲疑不決地問道:“子承,這是你個人的意思,還是一鳴的意思?”


    “是小弟的意思,一鳴也同意我的想法,叮囑我到了上海要和你好好聊聊合作的事。”劉秉先如實回答。


    “你是不是搞錯了?我和一鳴素昧平生,他是怎麽了解我的?”蔣介石不解地問道。


    劉秉先也搞不清:“小弟也納悶兒啊照理說一鳴之所以知道兄長你這個人,幾乎都是從小弟和大哥曾超然的來往信件中得知的,可小弟最近發現,他對你非常了解,有次喝多了他笑著說,國民黨裏人才輩出,但是真正能擔起大任的,隻有浙江奉化的蔣誌清一人!


    “當時小弟就嚇了一大跳,事後問他,他隻是笑,沒有回答,但是小弟敢肯定,他對兄長非常尊敬,他委托小弟邀請兄長有時間到成都聚聚,還說隻要能幫上兄長的忙,就讓小弟盡力去做。”


    蔣介石驚愕不已,徐維嶽恰在這時到來,在劉秉先的引見下熱情地與蔣介石相見,幾句話下來,蔣介石和徐維嶽都興奮不已,一個奉化人,一個紹興人,不但老家相距隻有百餘裏,而且蔣介石的結義大哥陳其美陳英士與徐維嶽還是老熟人,徐家和楊家兩族頗有交情。


    在蔣介石的詢問下,徐維嶽將自己當年如何離開紹興進京趕考、落榜之後如何追隨趙爾豐走上仕途、如何入川進藏平叛、如何心灰意冷遷到上海定居的經過詳細道來,聽得蔣介石感慨萬千,對徐維嶽的小師弟蕭益民也有了更為深刻的了解。


    徐維嶽非常欣賞儀表堂堂成熟穩健的蔣介石,他從西裝口袋裏取出蕭益民寫來的信件,含笑遞給蔣介石:


    “介石賢弟不妨看看這封信,看完就知道我那小師弟對你的敬重了。”


    蔣介石雙手接過信,猶豫片刻,還是抽出裏麵的信箋細細閱讀,看完信,蔣介石終於理解蕭益民的良苦用心。


    蔣介石收好信箋還給徐維嶽,眼裏滿是激動之色:


    “小弟名聲不顯,奔波經年一事無成,不知道一鳴為何看上小弟,但一鳴賢弟對小弟的深厚情誼,小弟銘記在心,也很願意與一鳴賢弟合作,別的不敢說,與一鳴在上海公共租界的貿易公司、四川工商聯上海辦事處展開合作完全沒問題,這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啊!


    “還有,徐大哥今後有什麽吩咐,請直接給小弟打電話或者派人聯係,小弟定會全力支持徐大哥把報社辦好,其他事情待小弟回去之後向英士兄長匯報,爭取一周之內給出明確答複。”


    徐維嶽一聽非常高興,拉著蔣介石的手,指指屋子:


    “這個院子是四號院,東麵街口的二號院、對麵的三號院和五號、七號連體別墅,都是我們自己的財產,愚兄一家就住在對麵報社旁的三號院。介石賢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搬到這裏住下,要是你覺得交通不方便,明天我們去東麵的法國洋行買輛小汽車,你自己找人開車就行,如果一時沒人,就先從報社調個司機過去,子承這回帶來了十幾個剛退伍的弟兄給我,裏麵有幾個都會開車。”


    “不不!如此厚禮,中正絕不能收,今天能見到徐大哥,已是中正的福氣了。”蔣介石連忙推辭。


    劉秉先笑道:“兄長客氣什麽啊?房子你不要,車子你也不要,那麽武器彈藥是不是也不要啊?”


    蔣介石愣了一下,接著驚喜地問道:“真送我武器彈藥?”


    劉秉先點點頭:“真送,是三弟委托我交給兄長的見麵禮,不過德國槍械已經沒有了,隻有美國和英國的步槍和手槍,想要什麽武器彈藥兄長列個表出來,隻需一個電報發往成都,那邊就會通知上海的英國怡和洋行發貨,不過出倉之後的事情隻能靠兄長自己想辦法了如今袁世凱政府控製得緊,與一鳴麾下公司合作的歐美幾個洋行也不好做得太出格。”


    “隻要在上海範圍之內,絕對沒任何問題!”蔣介石自信地笑道。


    劉秉先又道:“還有件事,英國怡和洋行的副總經理羅柏亭先生與一鳴關係非常好,他的女婿莊森是一鳴的知交,在一鳴的進出口公司裏有三成股份,占據中國市場半壁江山的英國亞細亞煤油和汽油,就是這個羅柏亭先生負責的,幾年來彼此合作得很好,進出口生意越做越大。


    “一鳴說了,江浙國民黨武裝派係林立,將領們虎頭蛇尾,各懷心思,介石兄真要建立起一支自己的武裝不容易,如果還需要別的什麽進口商品,請介石兄列個單子送到公共租界的華西公司去,華西公司定會以最快速度辦好。”


    蔣介石感動得無法言語,他知道這份情有多重,隻要接受了,就是一筆巨大的人情債!可是放眼整個上海,甚至整個中國,還有誰能像蕭益民一樣,慷慨地給予他和日漸落魄的陳其美這麽大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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