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暴亂烈火焚城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全國。


    不久前剛剛成功逼迫滿清朝廷妥協、一舉登上內閣總理寶座的袁世凱,第一個發來質詢電文,緊接著便是歐美各國駐華大使和各地領事館紛紛發來急電,詢問本國僑民和領事機構是否安全。


    國內的報紙鮮有報道,頂多是刊登一則短新聞略作提及,在全國大亂、各自為政的情況下,所有的眼球都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盯著南京那群很可能改變中國命運的同盟會黨魁,盯著北京的朝廷和新任總理袁世凱,哪裏顧得上遠離政治中樞的西南偏遠地區?


    耐人尋味的是,同盟會遍及全國各省的報紙對成都暴亂沒有任何反應,三天之後突然掀起一陣猛烈的輿論狂潮,旗幟鮮明地支持四川同盟會的革命行動,相繼把責任推到蒲殿俊和朱慶瀾頭上,鄭重宣布南京臨時政府任命四川同盟會領導人羅綸、尹昌衡為四川省正副都督,任命廣安起義失敗後逃出四川的熊克武為川軍總司令,責令各方同心協力重新組建新的四川省政府。


    同盟會的匆匆任命,激起了已經宣告獨立並組建“蜀軍政府”的重慶方麵的極大不滿,重慶各大報紙紛紛刊登聲明和批評文章,拒不承認羅綸和尹昌衡重組的四川新政府,批評南京臨時政府的偏袒和官僚主義作風,表示重慶人民完全有權決定自己的命運。


    自此,同屬同盟會領導的四川兩大陣營進入對峙狀態,相互攻訐,相互抨擊,毫不妥協。


    成都城經過三天的全力救災,大火終於完全被撲滅,十餘萬無家可歸的市民來不及撫平心中的傷痛,便含著淚開始清理殘骸,重建家園,否則無法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暴亂中,三千四百餘名無辜市民命喪黃泉,八百多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傷者高達一萬四千餘人。


    三千多人的巡防軍死的死,逃的逃,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萬二千人的新軍重新集合後僅剩下七千人。


    川東、川南二十幾個縣的保路大軍首領日子也不好過,混亂中十餘名義軍領袖離奇地橫死,十餘萬驚恐萬狀的烏合之眾趕緊逃離成都這個是非之地,唯恐走慢一步,就會被當成這場大亂的替罪羊處理;數十名新軍軍官、警察局長、分局長先後引咎辭職,攜妻抱子,黯然歸鄉。


    隻當了幾天都督的蒲殿俊,喬裝打扮,隻身逃離四川,奔向北京;副都督朱慶瀾羞愧難當,無顏再見趙爾豐和軍中同僚,懷揣尹昌衡暗中派人送去的四百大洋,乘船逃往上海。


    原本發誓追隨兩位正、副都督的數十名官員隱退大半,該做生意的繼續做生意,該離開四川返回原籍的也沒有繼續停留。身處亂世,誰都有“秋後算賬”的驚恐覺悟,何況兩個前主子已經被南京臨時政府認定為“罪魁禍首”。


    暴亂發生的次日中午,群龍無首的同盟會各部負責人和保路會剩下的一群資本家才匆匆露麵,一個個驚魂不定,躲躲閃閃,先後匯集到沒有被燒掉的皇城明遠樓,召開緊急會議。


    正帶兵巡查各條街道、指揮軍民攜手救災的蕭益民,被羅綸等人匆匆拉走,一同出席善後會議,商議如何盡快重建政府,恢複秩序。


    渾身汙垢、滿臉塵煙的蕭益民剛坐下,不知哪個廳長殷勤地遞來一根濕毛巾,蕭益民接過胡亂擦幾把臉,還回毛巾說聲謝謝,發現眼前年逾四十的廳長還彎腰站在麵前等候什麽,這才記得自己的嗓子已經喊啞,說出的話人家根本聽不清。


    曆時三小時的會議中,蕭益民神色平靜,認真傾聽,對任何追究責任的事情都一概不發表意見。


    說到救災款的籌集和救災糧的分配時,蕭益民立刻站起來,拍拍手、指指自己的喉嚨,艱難地擠出幾句話:


    “諸位,現在最大的困難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柴米油鹽的供應,大家應該立刻聚集商會代表,群策群力,想盡辦法解決吃飯問題,隻要政府還在,就不怕今後沒錢還給商家,特別在這個時候,誰也不要再顧什麽麵子,追究什麽責任,麵子和責任完全可以以後再說。


    “我這裏先表個態,城北還有兩萬多無家可歸的民眾,北門外也有近萬名川北保路軍弟兄,這些人的善後事宜我包了!對不起了,各位,城中還有不少趁火打劫之徒,不安定下來說什麽都沒用,我先走了。”


    蕭益民說完就走,近百名與會者滿臉羞愧,沒幾個人敢望向大步離去的蕭益民。


    尹昌衡訕訕而笑,與羅綸略作商議,隨即拋開其他議題,開始討論如何籌糧如何分發。


    蕭益民說到做到,雷厲風行,短短兩天時間,麾下一千官兵分成十人一組進行地毯式搜索,迅速鎮壓了一批批趁火打劫的歹徒,繳獲和搜出步槍手槍五百餘支,長刀短劍和自製火槍上千把,四百餘名歹徒被統一剃光頭發,押赴西郊墳場挖墳埋人。


    第三天傍晚時分,蕭益民命令鋼廠、電廠、鑄造廠負責人和工人們殺豬宰羊,宴請紀律良好、始終不參與暴亂的北路保路軍弟兄。


    蕭益民親自到場,端起酒碗向大家賠罪,誠懇地表示自己照顧不周,也沒料到會發生如此大亂,請大家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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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千多名來自綿陽、廣元、梓潼、閬中等地的保路軍弟兄感動不已,廣元保路軍首領張源、綿陽保路軍首領謝智傑、閬中保路軍首領關承淵等十餘名豪傑對蕭益民的深重義氣非常欽佩。


    大家都知道這三天兩夜發生了什麽,都知道要是沒有蕭益民和他的振字營,不知道還要死去多少無辜百姓,在這個時候,蕭益民不去和那群號召他們革命的人爭奪權力,而是在繁重的救災中抽出時間,殺豬宰羊款待他們這些來自窮鄉僻壤的小人物,怎麽能不讓這些老實巴交的漢子和七千多川北弟兄感銘在心?


    次日上午,川北各路豪傑用完早飯,集合隊伍就要返回家鄉,蕭益民的副官鄭長澤和華西公司總經理羅德發匆匆趕來,緊跟他們身後到來的還有七駕大馬車。


    早已名揚巴蜀的商業巨子羅德發以晚輩之禮與張元等人相見,恭恭敬敬地送上五千大洋路費、兩百支半新舊漢陽步槍和兩萬發圓頭步槍彈,客氣地說前輩們來一趟不容易,要是空手回去,恐怕全川洪門弟兄要戳我們的脊梁骨了。


    激動的張元等人還來不及感謝,鄭長澤領著一隊士兵列隊上前,雙手送上十二支新嶄嶄的“豹牌”二十響駁殼槍:


    “我們大人因為要參加軍隊整頓會議,不能來送各位前輩,委托在下向前輩們致歉。這是大人送給前輩們的小禮物,大人說,全川近二十萬保路義軍,唯有紀律嚴明、敢於擔待的川北七千兄弟,才是真正的豪傑,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


    “大人還讓在下轉告諸位前輩,今後隻要來成都就來北校場找他,都是自家人,用不著客氣,如果我們能幫上川北弟兄什麽忙,那是我們的福氣。”


    一席實實在在的話,讓張源等十二名川北義軍首領感動得雙眼潮紅。


    張源等人欣然接過連著精致槍套、皮質彈匣套和腰帶的駁殼槍背在身上,齊齊向鄭長澤和羅德發抱拳致禮,除了“兄弟後會有期”再也沒一句客套話,領著七千弟兄轉身就走。


    羅德發和鄭長澤站在原地,目送長長的隊伍悄然無聲緩緩北行,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與感慨。


    張源等人率領自己的家鄉弟子,積極響應各級同盟會的號召,滿懷熱忱跋山涉水趕到成都,可到了成都卻無人理會他們,要槍沒有、要住的地方沒有,就連要碗充饑的米飯也沒有,反而是從無交往素昧平生的蕭益民給了他們巨大幫助,用至誠和義氣款待他們,一日三餐不缺之外,還能住進鋼廠倉庫,每天都可以洗到熱水澡。


    川北豪傑們帶著複雜的心情黯然離去,但他們也從這場大亂中收獲了經驗教訓,看清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也看清了所有的一切,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朋友和兄弟,隊伍中不少人暗自慶幸駐紮在北門外,否則遇不到義薄雲天的蕭益民。


    北門外的七千餘人離開了,北校場大營裏越聚越多的兩萬多名滿蒙兩族平民相互間揮淚告別,願意返回北方老家的一萬四千多人,他們將分批前往東碼頭,乘小客船到重慶,再轉乘兩艘運來鋼材和物資的外國貨船到上海。


    已經在成都生活了幾代的八千餘人選擇留下,他們將在華西集團的幫助下,同心協力重建家園,在本地繁衍上百年後北方已經沒有他們的親人,成都才是他們看得見摸得著的生存之根。


    蕭益民上午開會結束就視察全城救災情況,趕回北校場時已是黃昏,看到還有一千多名滿蒙青壯漢子沒走,一個個情緒激動地與衛兵爭論,連忙上前詢問原因,隨後打馬過去。


    千餘名漢子看到蕭益民立刻安靜下來,誰也不敢在這位殺伐果斷的年輕參領麵前放肆,何況一個個心裏都銘記著蕭益民的救命之恩。


    蕭益民緩緩掃視一圈,抬起馬鞭,指向眾人:


    “真要投奔我蕭益民也可以,你們現在就把腦袋上的辮子給我剪了,舍不得的別在這兒嚷嚷了,趁著有力氣趕快離開這裏回家去,和你們的親人在一起,保護他們,重新建起個新家。”


    千餘名漢子愣住了,幾個渾身血漬的年輕人分開人群跑出來,“噗咚”一片跪在蕭益民麵前,拔出腰刀毅然割去自己的辮子,隨手一扔腦袋觸地,久久匍匐一動不動。


    蕭益民長歎一聲,跳下馬,上前一個個扶起來:


    “你們五個,從今天起就跟著我吧!聽著,以後不要再下跪了,要跪隻跪自己的父母和祖宗,除此之外,沒人能讓你們低下頭顱,沒人能讓你們膝蓋彎曲起來,別讓老子看不起你們!”


    五個滿蒙漢子再也控製不住心中的奔騰情感,相互間抱在一起失聲痛哭,邊上數百官兵和前方千餘滿蒙漢子熱淚橫流,轉眼間哭聲響成一片。


    哭夠之後,七百多人舍不得祖宗留下的辮子,默然離去,留下的五百多名青壯先後割下自己的長辮,脫下身上肮髒的衣服扔到一邊,光著膀子麵向蕭益民整齊列隊,不少人激動之下割破了自己的腦袋和脖子,殷紅的鮮血在脖子上肩膀上緩緩流淌。


    寒風襲來,五百多個傲然挺立的身軀不住顫抖,唯獨一雙雙含淚的眼睛閃爍著無比堅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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