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左右,茶館裏的客人沒剩幾個,小茶壺終於鼓起勇氣,去找鄧掌櫃請假並預支薪水。


    令小茶壺感激的是,外表嚴厲、心地善良的鄧掌櫃不但答應他請半天假,還提前支給他一個半月的薪水,扣去他幾次預支的錢,最後落到小茶壺手裏還有五塊五角。


    鄧掌櫃給完錢,苦口婆心地告訴小茶壺:“我和你姐商量過了,從今晚起你就搬過來住,每個月的工錢不少你的,另給你每月五百文守夜錢。最要緊的是你要長記性,以後你要討婆娘的,再不能亂花錢了,好好做人,好好孝敬你姐。”


    懷揣一把銀毫的小茶壺,很想立刻去找易姐,看到蹲在門外已經老半天的麻杆,小茶壺隻好作罷。


    兩人很快趕往鬧市區,胡亂填飽肚子,隨即拐進水粉街,挑了又挑,討價還價老半天,總算買回個半新舊的雕花首飾盒,走出店鋪,麻杆捧在手裏,心疼不已,區區一個巴掌大的小木盒,花掉了小茶壺四角銀毫,頂得上六七十碗香噴噴的紅油素麵了。


    兩人一路向北,轉進華興街,穿過純陽觀,路過幾家賣舊衣服的店鋪小茶壺都沒停步,反而是在純陽觀北街口的剃頭鋪子前停下。


    小茶壺拉著疑惑的麻杆入內,強行把麻杆按在張椅子上,自己一屁股坐在邊上的椅子上大聲嚷嚷,樣子很像有錢沒處花的大爺:“剃頭!熱毛巾要抹香胰子,完了梳頭要用上等桂花油,要是讓我兄弟倆滿意了,我給你們雙倍工錢。”


    兩個剃頭師傅立刻扔下紙牌,大聲回應,殷勤問候幾句,立即開始賣力討好,嫻熟而又體貼地給兩位小爺剃掉腦門兒上的短發,再用香噴噴的熱毛巾給兩位小爺捂臉,完了用篦子、牛角梳理順長發,連抹三遍桂花油,梳了又梳,才開始麻利地打辮子。


    修整完畢,小茶壺湊近前方牆上巴掌大的鏡子,很是端詳一番自己的尊榮,滿意地掏出三十文銅板扔到架子上,轉向腦袋油光錚亮、麵目一新的麻杆:“哇!老二你原來長得蠻俊的,比戲台上的武生還有潛質!”


    麻杆難為情地猛搓脖子:“小哥,你搞啥子名堂嘛?不辦正事剃什麽頭啊?街邊五文錢就能剃個頭,來這花幾倍冤枉錢,幹嘛啊?”


    小茶壺一把將麻杆拉出鋪子,向西邊的布後街走去,邊走便低聲解釋:“你以為我想花錢啊?可要是像叫花子一樣,洋人的店鋪能讓你我進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多數人都是他娘的勢利眼,隻看衣衫不看人,為了能順順利利地賣出玉佩,而且要盡量賣個好價錢,我們就得把自己裝成大爺,否則誰看得起你?誰相信我們的玉佩是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古董?”


    “這倒也是,剛才在水粉街‘盛隆升’首飾店裏,沒少受夥計的白眼,我們隻是在賣手鐲玉器的櫃台站一會兒,就被那幾個勢利眼夥計轟出來……可是,小哥,你我都不知道這塊玉佩究竟值不值錢啊!”


    麻杆很快醒悟過來,殘酷的生存環境和十幾年的底層掙紮,讓他不知不覺中養成了勤於行敏於思的好習慣,所以一下就能舉一反三地分析起來。


    玉佩值不值錢、是不是值錢的珍品,小茶壺心裏根本沒底,隻能苦笑著回答:“我也不知道,隻能去碰運氣了,剛才我們在‘盛隆升’和旁邊幾家古董店都看過,沒見有這式樣的玉佩,而且我感覺這塊玉佩看起來很舒服,應該能賣五個大洋以上。”


    “能換回三個大洋我就燒高香了。”麻杆顯然沒小茶壺這麽有信心。


    兩人來到布後街專賣中高檔二手衣衫鞋帽的店鋪,進門沒見幾個客人,店夥計皺著眉頭打量小茶壺兩人,好一會兒才懶洋洋詢問買什麽。


    小茶壺也不答話,沿著木質櫃台慢慢走上一圈,最後掏出一把一角、五角的銀毫玩弄起來,回到中間,指著櫃台裏麵靠牆掛著的兩件長袍:“那兩件暗花長袍多少錢?”


    店夥計馬上來了精神,擠出滿臉笑容,小心回答:“大哥你有眼光啊!這兩件厚袍子是本店最好的,你看那式樣,那做工,還有那一排包銅鴛鴦扣,都是大戶人家才有的,雖然舊了點兒,但顏色還很光鮮,足有八成新啊!特別是左邊這件藏青色的……”


    “大哥,你打住!就說多少錢得了,你也看到我們兩個這一副寒酸樣,你就是把那兩件舊袍子誇得像龍袍一樣,也要想想我們是不是買得起啊!”麻杆大聲打斷夥計的賣弄,一句話就說得夥計笑容凝結,鬱悶不已。


    店夥計隻好說出價格:“藏青色的一塊三,邊上那件靛藍色的一塊二,不講價!”


    小茶壺嘿嘿一笑,指向左前方的鞋架子:“加上兩雙半新舊的厚底布鞋,我也不和你討價還價了。”


    店夥計額頭上頓時滿是皺紋,不作考慮隨口拒絕。誰知小茶壺二話不說,拉上麻杆就走,店夥計愣了片刻連忙追上去,好說歹說留下兩人,轉身跑進去請示老板娘,很快出來做出一副被割肉的慘樣,取下兩件長袍遞給小茶壺,看看小茶壺兩人穿著破鞋的腳板,再到鞋架那兒取來兩雙差不多最次的厚底布鞋。


    小茶壺本就衣衫單薄,索性直接把藏青色暗花長袍穿上,扣好衣領、右襟和腰際的七顆包銅鴛鴦扣,伸開雙手,邁著方步抖起來,非常滿意地轉向麻杆,看到麻杆拿著長袍沒有穿,齜牙咧嘴的顯得無比心疼,忍不住大聲罵幾句,麻杆這才急忙穿上。


    一刻鍾後,趾高氣揚的小茶壺和愁眉苦臉的麻杆走出店鋪,行至隆興街口停下,重新檢查一番首飾盒裏溫潤古樸的玉佩,再整理好衣襟和下擺低聲商議一番,這才走向英國領事館對麵的鍾表首飾行。


    小茶壺昂著腦袋,信步而行,一眼望去十足一副富家公子相,相比之下,心中慌張、東張西望的麻杆氣質就差多了,站在鍾表行門口的兩個本地漢子看到身光頸靚、滿身香氣的小茶壺兩人進來,微微一愣,隨即非常禮貌地點頭問候,小茶壺隻是矜持地哼哼兩聲算是回禮,就大搖大擺地邁步進門。


    洋人的商行果然不同凡響,正麵的牆上懸掛一塊碩大的木質彩繪浮雕,圖案是精美的西式樓宇,下方是一排英文字母,隻記得幾百個英語單詞的小茶壺細細琢磨一下,除了“英國倫敦”、“公司”看明白之外,其他隻能靠猜,倒也讓他拚出“羅德裏格斯”這個公司名字。


    聽到小茶壺讀出“羅德裏格斯公司”的英文讀音,正在左邊半開放式會客廳喝下午茶的兩個洋人停止交談,望向背著雙手、拖著長辮觀賞鍾表的小茶壺,看到小茶壺兩人站在陳列金銀工藝品的玻璃櫃台前不走了,兩個洋人中年紀大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歉意地向同伴點點頭,站起來扣好西裝扣子,走向小茶壺。


    “你好!我親愛的朋友,歡迎你的光臨,不知道我有什麽可以為你效勞的?”中年洋人客氣地微微欠身致禮,紅潤的臉上全是和藹的笑容。


    小茶壺上前半步,含笑作揖:“先生,你的中國話說得太好了,你一定是個中國通。”


    洋人哈哈一笑,兩撇上翹的漂亮胡子一顫一顫的:“謝謝你的誇獎,正如你說的,我來中國六年了,先是在上海,後來到天津,最後來到成都這個古老而又美麗的城市對了,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來自英國倫敦,名叫羅伯特.艾倫.羅德裏格斯,我的中文名字叫羅柏亭,是這家商行的主人。”


    小茶壺愣了一下,再次拱手致禮:“羅柏亭……好名字啊!我姓蕭,蕭邦的蕭,哈哈!住在城西滿城將軍府後的蓮花胡同,今天能認識你很高興,我們成都遠離大海,你不遠萬裏而來,太了不起了。”


    “哈哈!你很有趣,我的朋友,根據我的觀察,你是個少有的能說我們大英帝國語言的開明紳士,這在遠離海洋位於內陸深處的古老地方可不多見,我很願意結識你這樣的朋友,如果你介意的話,我請你喝杯咖啡,怎麽樣?”羅柏亭心情大好。


    “謝謝!咖啡就免了,我今天來,隻是……隻是……”小茶壺做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羅柏亭何等精明,見狀爽朗地笑道:“親愛的朋友,有什麽需要我效勞的嗎?”


    小茶壺很是猶豫一番,四處看了看,低聲解釋:“先生,是這樣,我……我的家族來自北方關外,屬正藍旗,來到成都三代人了,因為……因為家境變故,到了我這一代沒能繼承爵位,所以……我想回北京,找我的族人幫忙,可是我又沒有……你知道的,所以,我想把我的祖輩傳下來的一件工藝品賣掉,呃……是塊玉佩,不知道你這裏……”


    羅柏亭眼睛一亮,隨即麵色如常,微笑著說:“我的朋友,你不需要感到難過,隻是我想知道,你怎麽會到我這裏來?成都不是有很多經營工藝品的商鋪嗎?我這裏隻銷售鍾表和黃金白銀工藝品啊!”


    小茶壺非常失望,接著頗為歉意地說道:“既然這樣,就不打擾先生了,我再去別的地方想辦法,謝謝!”


    “請留步,我的朋友,能認識你我很高興,我很願意幫助自己的朋友隻是,我不知道你所說的玉佩是個什麽樣的東西。”羅柏亭上前一步,頗為期待地說道。


    小茶壺轉過身來,似乎很難下決心,考慮良久,轉向麻杆,要過他懷裏的首飾盒,來到羅柏亭麵前,小心翼翼打開:


    “就這個玉佩,我母親去世前留給我的,說是兩百年前,我媽媽的爺爺立下軍功,獲得康熙皇上的召見,賜給這塊鳳凰玉佩,說是一千多年前的漢朝皇宮裏的東西,可我對此一無所知,要不是生活所迫,我真不會……”


    羅柏亭已經伸出雙手,接過木盒,睜大眼睛細細觀察,又請小茶壺兩人先到會客廳坐下,吩咐下人上咖啡,找來放大鏡,細細查看。


    羅柏亭邊上那位金發碧眼、個子很高的男人非常感興趣地湊過去,兩人看了片刻,低聲交談起來,羅柏亭隨後去了趟後堂,十幾分鍾後才出來,接著又與年輕的洋人低聲討論。


    可憐的小茶壺,哪裏聽得懂兩個洋人語速很快的對話,隻好望向緊張的麻杆,示意他盡管放心,端起桌上的咖啡,慢慢地品嚐起來,眼睛的餘光卻緊緊鎖住羅柏亭兩人,抓住他們的每一個細微反應和每一個表情,細細琢磨分析。


    又是數分鍾過去,羅柏亭將玉佩小心放進首飾盒,抬起頭微笑道:“我的朋友,以我的知識判斷,這塊玉佩確實有些曆史了,但品質和上麵的圖案很普通,不知道你有沒有找鑒定師鑒定過?”


    這下小茶壺心裏有底了,但臉上卻掛滿了無奈:“找過,而且不止一個,包括‘盛隆升’珠寶行那個剛退休的老師傅,可是,他們給出的價格實在是太低了。”


    “哦?能不能告訴我,他們給出的價格是多少?”羅柏亭含笑靠在沙發上,顯得彬彬有禮,從容不迫,可那雙熱切的眼睛時不時飄向矮桌上沒蓋起來的玉佩。


    小茶壺一本正經地搖搖頭:“唉!他們都不怎麽好說話,給得最多的是五百個銀元,給的少的才三百,和我心裏希望的差距太大,你想想,五百個銀元能幹什麽啊?從成都坐船到重慶就要二十幾塊,我還要去北京,翻山涉水五千多裏路,要走一個多月啊!”


    麻杆嚇得一個激靈,做夢也沒想到小茶壺敢說出這麽瘋狂的謊言,好在之前小茶壺反複交代過,麻杆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咳嗽一聲掩飾過去。


    羅柏亭與身邊的年輕洋人對視片刻,轉向小茶壺,和藹地笑道:“我的朋友,你不用生氣,我覺得那些專家們給的價格已經很不錯了,這塊玉佩雖然有些曆史,圖案也比較獨特,但是恐怕它的價值真的不是很高,不知你心裏的預期價格是多少?”


    “我父母生前將這塊玉佩交給我時,曾說過這是漢代皇後的東西,價值千金,讓我好好收藏,一代代傳下去,如果不是生活窘迫,我真不願意賣,隻想抵押以後贖回,可沒人願意讓我抵押兩年以上,逼不得已,我隻好打算賣掉,可就算是賣,怎麽也不能低於兩千銀元啊!”小茶壺說得有些激動了。


    羅柏亭連連擺手:“不不!我的朋友,估計你錯了,這塊玉佩雖然少有,但是它確實不值兩千銀元,你的期望太高了。”


    小茶壺呆住了,低下頭考慮良久,隨後做出一副失望的樣子,搖搖頭,收起玉佩,遞給麻杆,站起來向羅柏亭禮貌致謝:“謝謝先生的盛情接待,我……就不打擾了,謝謝!”


    小茶壺鞠躬完畢,長歎一聲,慢慢離去。麻杆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可又不知道小茶壺怎麽想的,隻好緊緊跟在後麵。


    其實小茶壺半點兒把握也沒有,從踏入這個洋行的門檻開始,他一直在賭!


    他賭的是,自己從羅柏亭眼中看到那一抹一閃而逝的貪婪是真實的,賭的是洋人對中國古代文物素來的熱切占有欲,賭的是自己的直覺和運氣。


    “請稍等——”


    羅柏亭的聲音終於響起,小茶壺跨到門檻上的腳定住,這一聲如同天籟一般,令他心髒猛然收縮。


    小茶壺緩緩收回腳,轉過身時,羅柏亭已經來到他麵前,紅彤彤的臉上,全都是真摯的笑容:“我的朋友,我很希望能幫助你,我有個建議,如果你同意的話,我願意出八百銀元買下你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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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茶壺猶猶豫豫地皺起眉頭:“這樣啊……不行啊,先生,八百銀元太少,真的太少了,最低也不能低於一千五百啊!”


    “不不!我的朋友,我可以誠實地告訴你,除了我,整個成都恐怕都沒有人願意出這個高價收購這塊玉佩,考慮到我們的友誼,我隻能再加兩百,一千銀元,再也不能多了。”羅柏亭臉色從容,可聲音升高,語速加快,顯然心底裏很在意這件少有的玉佩。


    小茶壺很是掙紮了一番,最後可憐巴巴地轉向麻杆,像是征求意見的樣子。


    麻杆早已被小茶壺喊出的天價嚇得稀裏糊塗,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連忙低下頭,閉上眼睛,可麻杆的舉止落在兩個洋人眼裏,變成了不得不低價賣出寶物時的痛苦表現。


    小茶壺深吸口氣,徐徐吐出,最後無奈地說道:“這樣吧,先生,能不能再加兩百塊,一千塊實在太低了啊!”


    羅柏亭有點兒抓狂了,可又不願放棄這件難得一見的珍貴玉器,隻好咬著牙點頭,做出一副割肉的慷慨樣:“好吧,你打動了我,我的朋友,我隻能再加一百塊,不能再加了,這是我所能承受的最高價格。”


    玉佩終於順利成交,兩人在兩個守門的本地漢子震驚的目光中走出洋行時,裝著一千一百塊銀元的沉重布袋便壓在麻杆激動得發抖的肩膀上,隻見麻杆呼吸急促,腳步紊亂,像是行走在雲端一樣,嘴唇一個勁兒地哆嗦,說不出一句話來。


    小茶壺心裏卻沒有半分喜悅感和幸運感,反而陣陣刺痛,心情逐漸沉重。雖然他不懂玉佩,不懂古玩,但是他確信自己吃虧了,被迫無奈用盡手段賣出去的,說不定是千金不換的國寶級文物,說不定自己已經成為曆史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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