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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濕毛巾疊成方塊,覆在她額頭上。舒蝤鴵裻露在被子外麵的手臂,半截裸露著,嘴唇因為發燒而裂開……就在他看著她的時候,她的唇動了動。血絲從裂口處滲出來,四嬸看到,忙拿了濕布給她潤著嘴唇,絮絮叨叨的說:「……真作孽哦……作孽……這麽好的姑娘……他們說已經站了兩三個時辰……昨晚上雨多大,又那麽冷,程姑娘真是命都不要了!老爺把程姑娘帶回來,看著不好,趕忙找大夫來家裏。可鎮上最好的大夫被那府上請走給老太太請脈去了,再三的請,都不能來……」


    「咳咳。」戴祖光清了下喉嚨,四嬸便剎住了話。


    四嬸見陶驤隻是望著靜漪,又說:「陶先生,速將程姑娘帶回城裏醫治吧,這麽下去,恐怕要不好啊。」


    陶驤的臉色看不分明,四嬸說話就很小心,她看了看丈夫。


    戴祖光對她輕輕搖頭澹。


    陶驤沉默片刻,走近了床邊。


    他的手指觸到她靜漪額上的濕布,濕布都已經熱了……他拿掉濕布,伸出手臂將她抱了起來。靜漪身上滾燙滾燙的,幾乎是毫無知覺。


    四嬸見他這就要帶靜漪走,忙拿了條被單來給靜漪蓋在身上,囑咐陶驤道:「您可慢著些兒,程姑娘細皮嫩肉的,嬌弱的很……鷳」


    戴祖光又咳嗽了一聲,四嬸便不說話了。


    陶驤將靜漪抱的緊一些,走出了房門。


    戴家這小小的庭院裏,看不太清路。地上還很濕滑,陶驤卻走的那麽快。


    圖虎翼和馬行健緊跟著他。


    出了門,陶驤將靜漪安置在車上,回身看著跟出來的戴家上上下下,說:「多謝戴老伯、戴伯母,改天再來拜訪。」


    他拱手。


    戴祖光夫婦急忙還禮。


    陶驤上了車。


    起先他是坐在倒座上的。路上車子顛簸,靜漪在後座上躺的並不舒服,身子一會兒被晃到這邊、一會兒被晃到那邊……裹在她身上的被單滑落了。她身上雪白的夾紗綢衫,現在看起來單薄的很。她似乎是並未預備遠行,倉促的穿成這樣就出門了。裙子上沾了黃泥,尤其是膝蓋處,有一層厚厚的泥漿,圓圓的兩團,像雪白的臉上一對無神的大眼睛,正瞪著他……腳上沒穿鞋子。


    他默默的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裏。


    「車開穩些。」他說。


    「是。」馬行健答應著。


    車子在泥濘的黃土路上疾馳。


    陶驤轉臉看著窗外,很遠的地方,有一線白色蜿蜒前行,白蛇似的,緩緩上了山崗……


    車子又一晃,陶驤就想罵人。


    還沒張口就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錯了過去,那車子駛的極快。


    「像是程家的車。」馬行健說。他看了看陶驤,等指示。


    陶驤沒說話。


    車子劇烈的晃動,他將靜漪扶穩。


    ……


    協和醫院裏,醫生在急診部接診之後,對著陶驤便吼了起來:「怎麽現在才把病人送來?都燒成肺炎了!再晚點兒送來,直接拉出去埋了!還用我們醫生幹什麽?」


    陶驤沒有反駁。


    醫生罵歸罵,迅速的招呼護士給靜漪注射,之後迅速的給安排了病房。


    陶驤他們就被晾在一邊,直到有護士過來請他辦理住院手續。


    陶驤看著表格,耐心的一樣一樣填妥。與病人關係那一處,他留到了最後。


    護士見他填的如此慢,就催促他說:「快些吧。」邊說,邊看他。陶驤被她看的皺眉,護士撇了下嘴,說:「送來的時候,不說是丈夫嗎?這兒,填『丈夫』——難道你不會寫這兩個字嗎?」護士指著那個空格,重重的點了點。


    陶驤的派克51金筆閃閃發光,耀著那個空格的上方。


    筆尖一頓,就寫了「丈夫」兩個字,然後在最下方簽了自己的名字。


    「還以為你不會寫這兩個字呢。這麽美麗的妻子,難不成還配不得你、讓你羞於承認?」護士故意似的,多看了陶驤一眼。


    陶驤仍舊不語。


    護士拿到資料便走了,他還站在走廊上,並不進病房去。


    病房裏隻有她一個病人,護士倒有兩個在看著她。


    她還沒有清醒過。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清醒過來。


    他讓小馬和虎子去守著病房門口,自己在走廊上踱著步子。


    已經給程家打過電話,因早就知道程家老爺南下了。不想驚動別人,直接報上姓名,找的是程之慎。不想家僕回覆說九少爺亦不在家中。再問三少爺,回覆說三少爺也不在家中。於是他隻好留了這裏的電話,說讓三少爺回府之後,立即給他回電話。


    他走到窗前站下,窗外高高的梧桐樹,闊大的葉子在晨風中搖擺著,吹進來的風,讓窗內的藥水味淡了些。他抬手摸了一下下巴,手上有淡淡的香味……他愣了下。明明剛剛在盥洗室裏,他已經用藥皂洗過好幾遍手了。


    是一股形容不出的香氣,有點甜,但不膩。


    他看到有輛黑色的轎車飛一樣的衝進醫院的大門,直奔著這棟大樓而來。


    看看表,已經下午三點。


    「七少,好像是程少校到了。」馬行健說。


    陶驤踱了兩步。


    程少校……他嘴角一翹。


    程之忱上樓來,第一眼就看到了陶驤。他站住了。


    陶驤也就走了過去。


    圖虎翼和馬行健沒挪動地方,沒有陶驤的命令,他倆是不管誰來了,都不會讓開的。


    陶驤一邊跟程之忱打招呼,一邊對他們倆揮手示意。


    程之忱並不著急進去看妹妹。他和陶驤在一處,彼此打量了半晌,他才開口說:「多謝你。」


    「不謝。」陶驤沒有說別的,「我還有事。」


    程之忱將陶驤一行直送到了樓下。


    陶驤請他速回。


    「再會。」程之忱伸手過來,「我聽說空軍訓練學校最近運行的非常好。近期方便的話,希望能夠參觀一下。」


    「隨時歡迎。」陶驤說。目光沉沉有暮色的程之忱,暮色中掩著火焰。他低聲說:「再會。」


    程之忱目送陶驤離開,才上樓進靜漪的病房去。護士請了主治醫生來,給他解釋靜漪的病情。


    之忱等他們都離開,才站在床尾,看了昏睡中的靜漪,連嘴唇都是灰白髮青的。


    他在段家給帔姨打過電話,告訴她,他會把靜漪帶回來的。


    他真佩服帔姨的鎮靜,電話裏的聲音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恐慌。


    在家中靜等程倍的消息,去到戴鎮,才知道竟然是陶驤,接回了靜漪……


    「三少爺。」程倍在病房門外敲了敲。


    之忱看著靜漪,說:「搖電話回家,我來說。」


    *************


    樓上不知道是誰在拉梵婀玲,旋律很優美。


    病床上的靜漪被驚動,微睜雙眼。


    演奏者一支接著一支曲子拉下來,間或有笑聲,是歡快的。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跳舞,從天花板在震動,那是舞步吧……


    靜漪看了一會兒窗外,忽而有種感覺,以為這是靜安的別墅裏,在她那個房間內。鄰家的孩童剛剛學拉梵婀玲不久,每日傍晚,必要在房間裏練習。她是聽著他從如同拉鋸一般的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到可以流暢的拉出一首好聽的小曲兒來的……梵婀玲的音色優美中有些憂鬱,能讓她的心情隨之起起伏伏。


    滬上多陰雨,她偶爾從書桌上抬起頭來,看看雨絲,休息一會兒。表姐們從北平來上海度假,見她埋在書裏,時常打趣她,小十你快成書蛀蟲了,快跟我們去跳跳舞吧,跳跳舞,你的臉上會是桃子色……


    鄰裏間多的是舞會,可以隨時敲開門去跳舞;姐姐們偶爾趁父親不在家,便會組織舞會;表姐們也愛辦跳舞會的……她都甚少去。若是拗不過活潑的三表姐,也去一兩回——那漂亮的舞衣和跳舞鞋子她有很多,有時候看著衣櫃,也會有些心動——也許為了這些束之高閣的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她也該出去玩一玩。


    有日秋薇給她收拾衣櫃,也說,小姐,小姐您的這些跳舞鞋子,幾時能再派上用場呢?那晚您跳的多好啊……看慣了表小姐她們跳舞,倒並不覺得那麽好。


    你叫我去和誰跳呢?她頭也不抬,眼睛盯著那拉丁文的藥名。秋薇還忘不了那一場作為成年禮的盛況空前的化妝舞會。她也覺得新奇而有趣。以至於那晚的第一支舞,那搶在白馬王子裝扮前將她帶下舞池的黑騎士,還有那滿庭的梔子花香……不止當晚、在隨後幾天,都在身邊縈繞不去似的。


    可她該和誰去再跳一曲那樣的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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