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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倚不做聲。


    之慎笑了下,說:「老爺要是發作我,立時三刻就得有人抬著我出來了;半個時辰那麽久,當然是沒事兒了,你傻站在這裏挨著?」


    程倚抽了抽鼻子。憨笑。


    「阿倚在這兒等少爺出來。」


    「笨!」之慎看著他,無奈的說,「那你尋個遮雨的地方。去!灩」


    之慎一進園子,隻聽得雨打枝葉的聲音,極是密集,他走在小徑上,心有點兒發冷。


    雨下了兩日,樹林子被雨浸的濕氣慎重,有一股**葉子的味道。


    這兒的梧桐葉,大約是從來不掃的蹋。


    聽說前陣子,家裏新來的粗使僕人,勤快了些,將陳年落葉清理了個幹淨,害父親大發雷霆,不但要那人將那些爛葉汙泥重新鋪回去,還罰那人,日後誰要是敢動這兒的桐葉一片,就讓那人罰工錢三個月……誰見過這樣的主子,幹活兒還帶罰錢的?


    父親有時候,也真是古怪。


    搬進來也不過月餘,至於連這陳年的規矩都守著嗎?


    之慎抬頭,書房燈光明亮,匾額上墨綠的字跡嵌著,隸書「桐蔭書屋」四個字,古樸稚拙。書房玻璃窗子都垂著白紗簾,他看不到裏麵。他正想定定神,就見門「呼啦」一下開了,林之忓出來了。


    之慎此時是特別想抽之忓幾下子。


    那天,就是之忓把靜漪給押回來的。


    他雖說不贊成靜漪私自離家,可也不願意看到她回來受這份兒罪。


    可他再想想,之忓又能怎麽樣?還不是父親要他帶靜漪回來的嘛?難道還能指望之忓背離父親的意思嗎?這麽一想,他就更想抽自己倆嘴巴子,要不是他多嘴,可能靜漪也不會這麽快被發現行蹤……誰知道下了學,父親忽然會叫他去書房問話,誰知道他隻說了句「小十今天一天的課」,父親就立即覺察出不對勁兒了?


    他才知道,十妹這個學期根本就沒有哪天,是全天上課的!


    他不知道,偏父親知道……


    父親於是隻對之忓說了句:「照我之前說的辦。」


    他就眼睜睜的看著之忓出門了——他既不知道父親之前說的是什麽,也不知道之忓要怎麽辦,隻知道壞了事……然後,果然就壞了事。他硬生生的隻覺得膽寒。這幾日總想著父親那淡然的表情和語氣,似乎是早等著什麽事發生似的,勝券在握。


    越想,越覺得膽寒……


    之慎看看林之忓。


    之忓眼神則淡淡的。九少爺目光不善,他看的出來。他也不解釋。不管之慎對他什麽態度,嬉笑也好,怒罵也罷,他總泰然處之,從不多話。


    他稟報:「老爺,九少爺到了。」


    「進來吧。」裏麵傳來低沉威嚴的一聲。


    之慎眼皮一跳。他心一橫,邁步進了書房。


    門在身後被林之忓關上了。之慎低著頭,看著自己腳尖上的水漬,還有灰綢長袍上洇濕的半尺多長的一片兒;青磚地上,有一個灰色的影子,一動不動……之慎覺得背上的潮氣侵入了肌膚裏。


    「父親。」之慎叫道。


    父親沒應他,他也沒敢抬頭張望。


    就是不看,他也覺得,在這陰暗的書房裏,坐在書桌後麵的父親,像一尊眼珠子會動的雕像,正用冷森森的目光瞅著他呢。


    「之忓。」程世運開口。


    「在,老爺。」林之忓往前幾步,走到之慎身前。之慎這才抬頭,看著林之忓,有些吃驚的,又轉而看著父親——坐在書桌後的程世運,正低頭寫著什麽。


    「搜。」程世運說。


    「九少爺,冒犯了。」林之忓說。


    之慎一愣,下意識的就要擋開之忓的手。平日裏和之忓也常有過招的時候,彼此的套路倒也熟悉。但他也知道之忓平時與他過招也都留著幾分,真動起手來,比如眼下,他都沒有來得及進一步的反應,就見林之忓伸過他那雙巨大的手掌,在他肩膀以下,一抹一溜,便探手入內,將他私藏的那把鑰匙從衣襟的口袋內抽出來,收入手中。


    之慎急忙去奪,他哪兒奪得過身手敏捷的林之忓?


    之忓將鑰匙雙手遞過去,見程老爺沒有任何表示,便放置在了硯台旁邊。


    之慎額頭的汗冒的噌噌的。


    「父親……」


    「你好大的膽子。」程世運將手中的毛筆放下,看都不看之慎。


    他語氣依然淡淡的,好似沒什麽重量。


    之慎卻知道父親的性子。就是想殺人,那也是不動聲色的。


    他腦中急轉,忽然撩袍子跪了下去,「父親,您可能聽兒子幾句話?」


    程世運看著之慎跪了下去,慢慢的打開雪茄盒子,抽出雪茄條,撕下細細的一條來,之忓上前,劃火柴替他點了雪茄條。


    「說吧。」程世運撚著雪茄條,湊近了雪茄,慢慢的吸著。一股淡淡的煙霧升騰起來。之忓就在這淡淡的煙霧中退到一旁,又成了一個更深的影子。


    「姑父和姑母都能贊成三表姐的主張,父親為什麽不能成全靜漪呢?」之慎問。


    程世運看著小兒子,說:「說下去。」


    「父親,戴孟元曾是我的同窗好友。論人品,我能打包票,孟元是一等一的;論學問,孟元比我強了不知多少倍;論家世……父親,戴家是正經的讀書人家,戴家祖上……」之慎還要說下去,但看著父親望向他的眼神,他舌尖兒就仿佛舔到了冰,一陣的麻木。可是接下來的話,他自覺不能不說,於是轉而道:「父親,您平日裏也說,最敬重讀書人,孟元就是這樣的讀書人。年年在聖約翰醫科是拿一等獎學金的。不論是教育部、還是聖約翰的留美生,他參考,都名列前茅……父親,這樣有誌氣、有才華的人,正堪與十妹相配。況且又是十妹真心所愛,父親怎麽就不能成全?連大字不識幾個的下人都議論,陶家再好,陶驤再合您的心意,畢竟不是十妹心之所向。您再看十妹的態度,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的。父親,請您……再斟酌……」


    「之慎。」程世運看著兒子,沉沉的語氣。


    「是,父親。」程之慎仰頭看著父親。


    「戴孟元已經啟程去美國了,這個,你不會不知道吧。」程世運說。


    之慎聽到父親這麽說,垂下眼簾,幹脆的承認:「知道。正是因為如此,日後他若學成歸國,最不缺的就是好前途。」


    戴孟元當然啟程了……不然,靜漪怎麽會鋌而走險的離開北平,要奔上海去呢?那是因為從上海到紐約的船上,中國號,有戴孟元。她要追隨他的腳步而去的。


    之慎忍不住就想說的再明白些。他是個男兒身,都未必有靜漪這樣的決心。對抗父親的權威,換了他,也要斟酌萬千。畢竟太多牽絆和利益,他沒有辦法全都拋開。


    於是他就覺得這簡直讓他體味到前所未有的觸動。


    程世運望著之慎。


    之慎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沒有逃過他的眼。


    他聲色自不必動,靜待之慎說下去。


    就像多日前小女兒靜漪在他麵前信誓旦旦說的那些,一樣……


    之慎看著父親那平靜的表情,眼前耳邊,竟漸漸浮上來的,全是那天父親毒打靜漪時,靜漪那倔強的模樣——他因預感到要壞事,就趕著去通知了母親。帔姨也在母親那裏,被這消息驚的險些暈過去。帔姨立時就要見父親,被母親攔住了。說等一等,事情也許沒有那麽壞。


    他們都知道,母親說的不過是個希望。


    都看著帔姨,帔姨隻是不說話。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但是,其實隻有一瞬,他覺得,其實帔姨是希望靜漪能成功的吧……這話他絕不敢說出口來。就像他在眼睜睜的看著父親毒打靜漪的時候,也有過這個念頭。


    靜漪被帶回來的時候,穿的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舊衣服,頭髮都散了,直接被之忓帶著去見父親。他聽到信兒第一個奔過去,靜漪正跪在地上。


    父親問:「你當初是怎麽答應為父的?」


    靜漪不回答。


    父親陰沉著臉,回身從之忓身上抽出他隨身攜帶的鞭子來,照著靜漪身上就抽了過去。


    下手真狠。


    靜漪一聲不吭,不辯解,也不服軟。


    越是這樣,父親越生氣。


    鞭子抽在靜漪身上,很快抽裂了衣衫、抽走了皮肉……靜漪依舊不喊不叫,也不哭,隻是死死的咬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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