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卿方仲威把方仲行夫妻二人迎進屋裏, 熱情地招呼他們坐下。


    秀芬端上幾樣水果點心, 九卿見壺裏的茶水已涼,吩咐秀芬,“去到廚房裏再煮一壺熱茶來。”又看了看素白瓷的茶盞, 想了想,囑咐她道, “叫青楚把西間裏的那套藍花瓷坐金邊的茶盞拿過來。”


    秀芬答應著去了。


    幾人各自坐好,敘起話來。九卿給甄氏扯了個迎枕, 二人坐在炕上, 方仲威和方仲行兄弟倆隔著八仙桌子坐下椅子上……


    方仲行今天穿了件寶藍色的織彩錦袍,上麵繡了一大幅的青竹臨溪圖,腰上盤了一條墨色綢帶, 佩著金絲鏤菱紋的香球……動作舉止之間說不出的儒雅隨和, 加上臉上那一直溫潤的表情,看著讓人有種如沐春風之感。


    甄氏卻打扮的低調, 穿著一件天灰色的褙子, 上麵盡繡淺灰色的纏枝暗紋,頭上隻簡簡單單挽了個f,斜插著一隻鎦金的蛙棲荷葉簪,渾身上下再無飾物,整個人看起來素淨老氣, 顯得與年齡極為不符。


    低調的有點過頭了。九卿心裏正下著評判,就聽方仲行對方仲威道,“三弟這是又有軍報過來了?”九卿抬眼看去, 方仲行正指著桌上的信函問方仲威。


    兄弟倆穿著家常便服,一個溫潤,一個英俊,看著異常養眼,在窗紙打進來的亮白日光下,很有一幅和暖融融兄友弟恭的溫馨場景。


    方仲威看了一眼漆封,笑著點頭,“嗯,是前線的捷報,說是……”說到這裏他頓了下來,把漆封推到方仲行跟前,“二哥看看也無妨。”


    他眼角眉梢都透著笑意,好像隻有用此欲擒故縱的方式,才能讓別人和他一起分享勝利的喜悅似的。


    方仲行好奇地把漆封拿在手裏,端詳了半天,才輕輕地捏開封口,把那兩張疊在一起的信箋抽出來,展開認真地觀看。


    甄氏對兩個人的談話不感興趣,笑著和九卿說起了孩子們的事,“施媛過了一年更加懂事了,處處都知道讓著妹妹。昨日施瑤跑著玩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施媛為了怕她哭,竟然把自己最珍愛的鸚鵡毛毽子送給了妹妹……”說著臉上泛起了一層柔柔的光輝,不自覺地透出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之色來。


    “幾個孩子裏施媛是最懂事的一個……”九卿笑著應和她,“而且文靜嫻雅,模樣又隨了二嫂,用不了一年,二嫂你瞧著她,肯定出落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方施媛過完這個年已經九歲了,過了十歲就應該初具少女的模樣了。


    甄氏聽了臉上的笑容越發光輝燦爛起來。畢竟身為母親,誰不願意聽別人誇自己的女兒。她口中謙虛道,“她雖隨了我,卻不是姐妹幾個當中最漂亮的一個……”


    正說著,青楚進來送茶具,九卿便起身接了,親自在每人麵前擺上一套。一切完畢,隻等著秀芬提來熱茶。


    青楚退下,她又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甄氏臉上笑意盎然,似乎意猶未盡,又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但是施媛這個嫻靜勁卻是別人比不了的,幾個孩子當中,就數她最坐得住……”


    “是啊,施媛的這種文靜的性子一般人比不了……”九卿哼哈答應著,眼睛卻偷偷往方仲威兄弟二人身上瞄去。


    怎麽方仲行看著信卻是一臉的苦笑?


    她和甄氏一人倚著一個迎枕分東西坐在炕沿上,當中隔著一個炕桌——這樣不但可以看著對方說話,還把椅子上的方仲威兄弟二人的一言一舉都能盡收眼底。


    隻見方仲行把手中的紙箋折起來重新放到了漆封裏,笑著對方仲威道,“三弟的這封信函哥哥一個字也看不懂,不過今天倒開了眼界,有幸見識了你們用來傳遞軍報的秘字。往常隻是聽人說……”他開始跟方仲威討論起外間對他們這種密字的各種傳聞來。


    九卿聽了不禁大訝,怎麽方仲行說他一個字也看不懂?那自己方才為什麽能看明白幾個字?她細細回味信箋上的那幾個熟悉的字,心中突然猛地砰砰跳起來。


    原來那幾個字,是簡體的漢字。她記得清楚,其中有一個“西”字,有一個“人”字,筆畫跟現代的一模一樣。而不是像他們這裏,一個簡單的“人”字,上麵彎彎繞繞畫了好幾個圈圈,好像真的是一個人形,有頭有頸有手有腳似的。


    ……這一發現讓她瞬間激動起來,難道這裏也有穿越人士?她忍不住抬眼去看方仲威,卻發現他此時也正眼神戲謔地看著自己。


    靠!她心裏不禁咒罵了一聲,這個死家夥,原來他先前是故意逗自己的。虧自己心裏當時還有小小的感動,以為他真的拿自己當做朋友,什麽都不避自己。


    正憤憤然,就聽方仲行又轉移了話題,“三弟,哥哥今天來,是有一件事想讓你幫著拿個主意。”


    斜坐在東麵炕沿的甄氏聽了方仲行的話,立即停住了話頭,麵色也一下子一本正經起來。神情現出從未有過的凝重,豎著耳朵開始緊緊關注著地下二人的動靜……


    看起來他們今天所來的目的就是為此了。


    九卿暗暗思忖著,收起心中的憤懣,集中精神開始聽地上的兄弟二人講話。


    “有事但請說,二哥不要跟我客氣。”方仲威話落,便見秀芬打簾進來,手裏提了一壺熱茶。


    他起身親自為方仲行斟了一盅茶,又往自己的盅裏貯滿,才交給站在一邊等候的秀芬。秀芬轉過身來,九卿卻已到了跟前,要過瓷壺自己動手給甄氏斟了茶,隨口吩咐秀芬,“你先下去吧。”


    秀芬頓了一頓,轉身退了出去。


    方仲行啜了一口茶,又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二嫂的娘家侄兒,花了三千兩銀子捐了一個七品的差……”說至此,他看了甄氏一眼,“本想著年後去任上的,卻不料他的老恩師又在京裏給他謀了個郎中的缺。這樣一來,就把這個缺空出來了……他就想把這個缺賤賣了別人好收回點成本,可又覺得這麽便宜了別人有點心不甘。所以他一直猶豫。正巧你二嫂前兒回去聽到這件事,就央了他給我留兩天……”他說著,抬眼偷瞄了瞄方仲威的臉色,思忖了一下,才又道,“可是她那侄兒是個極有思想的人,他卻道,堂堂一個將軍府,又豈用他來為我謀一個七品的缺來,我們若想謀差,什麽樣的沒有,還不盡著我們挑?所以你二嫂再三央告他之後,他才答應給留到初六……”


    話到這裏不再往下說,語義卻已十分明了,容不容他要這個缺,隻是方仲威一句話的事兒。而且把甄氏娘家侄兒的嫌疑摘得幹幹淨淨。


    方仲威低頭沉思,半天無語。甄氏的神情越來越緊張,她緊緊盯著方仲威,身體前傾,雙掌緊握,好像方仲威隻要說個“不”字,她就要撲上前去跪下求情似的。


    方仲行雖然表麵平靜,但是緊緊捏住茶盅沿口的一隻指節泛白的右手,卻已泄漏了他內心的緊張程度。


    空氣便陷入了片刻的寧靜之中,外麵漏壺中的水滴嗒嗒聲清晰可聞。


    九卿不由在心底替這夫妻二人哀歎一聲,到底是靈敏不足,既然穿了這身衣裳來,就應該適時地利用它好好打打悲情戰。他們的目的不就是想讓人看出來他們做人的壓抑低調嗎?


    可是隻把正事說完,一切都等著方仲威來下定論,似乎有點過於依賴別人了——方仲威要考慮的還有很多,比如老夫人就是他麵臨的一個最大障礙……


    至於哪頭輕重的取舍,全看他怎樣衡量兩方的利弊得失了。他們這時候不盡力爭取,難道以後還有這樣的機會等著他們?


    她不禁為這夫妻二人撫額。


    方仲威依然沒有出聲,方仲行夫妻二人的臉一點一點垮了下來。


    九卿心裏暗暗替他們著急,眼睛在他三人的臉上睃巡了一圈,突然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她把炕桌上的一盤點心推到甄氏麵前,“二嫂嚐嚐這點心,這可是我娘家新請的點心師傅最拿手的口味……你嚐一下,如果覺得味道好,一會走時就包上一包,給孩子們拿回去……”聲音緩緩流淌在寂靜的空氣中,不輕不重的恰好打破屋裏的沉寂。


    甄氏莫名其妙地望過來,九卿便趁機衝她了眼睛。


    “多謝弟妹惦記著孩子們……”甄氏木然地移回目光,對九卿的提議並不太熱絡。心裏卻思忖著九卿的那個眼神……她腦中忽然電光石火一閃,迅即眼中迸出喜色來。


    她轉頭感激地看了九卿一眼,便急急接著自己的話音道,“……孩子們眼見越來越大了,有些事也由不得爹娘了。就比如說這點心……”她故意把點心二字拉長,指著最上麵那塊疊著的梅花紅芯的豆黃酥歎道,“或許你我覺得味道好,可是瑾乾那個死小子就不一定待見這個東西……”


    “哦?二嫂怎麽這麽說?”九卿一臉大惑不解的樣子。


    甄氏道,“這小子過了年都十一了,現在越來越不聽話,你說東他偏往西去,你說向南他卻又要向北……總之,就是越來越跟我們隔閡了。就比如你二哥,他本是想著讓瑾乾好好讀書,將來也許有個出仕的機會。可是他就非要跟我們擰著幹,不去讀書非要習武……我們說急了吧,他就有千萬句話等著我們,不說別的,就是一句話就把我們堵得啞口無言。”


    “什麽話?”九卿大感興趣,催著甄氏問。


    甄氏眼睛瞟向已經被自己的話吸引了注意力的方仲威和方仲行兄弟倆,卻搖搖頭,緊緊閉上了嘴巴。


    方仲威便轉頭看向方仲行,“他到底說了什麽,把你們兩個堵得啞口無言?”他一臉的興味盎然。


    方仲行也跟著甄氏一樣搖頭,“三弟別問了,沒什麽……”一副不欲多談的樣子。


    九卿卻被大大勾起了好奇心,她往甄氏跟前湊了湊,焦急地問,“快說呀二嫂!他到底說了什麽?這裏又沒有外人,你還怕走了話不成?”


    她目光灼灼地望著甄氏,拉著她的袖子輕輕搖晃著,就像一個討糖吃的小孩子一樣,一副猴急的模樣。


    地上的方仲威和方仲行看了不禁啞然失笑。


    甄氏被磨不過,隻得歎道,“他說,你二哥的學問好,到如今眼見而立,不是還和沒學問時一樣不出仕,甚至連個捐來到官都不曾得到……”說完,低下頭去拿帕子抹眼睛。


    九卿偷眼去看地上的兩人。


    隻見方仲威的麵色沉了下來。再看方仲行,他麵色赧然,正籍著喝茶的動作擋住半邊臉,眼簾低垂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九卿便呼了一口氣,知道話題沉重,自己不好再多問什麽,怏怏然地退回到了自己的迎枕旁邊去。


    方仲威抬起眼瞼,半晌才說道,“二哥你自管去運作,娘這邊由我來負責給你說項……”言簡意賅,卻已表明了自己支持的態度。


    方仲行夫妻二人麵現喜色,立即道謝不疊,又寒暄了幾句之後,二人起身告辭。


    送走了方仲行夫婦,方仲威返回內室就對九卿唬了臉,“你倒是心好,會做好人,卻不知道給我帶來了多大的難題。”


    九卿嘿嘿傻笑,裝作無知,剛要說幾句話蒙混過去,卻不料方仲威轉移了話題,“你有功夫操心別人,不如多為自己想一下……”話中好像大有深意的樣子。


    九卿不禁訝異,一臉迷惑的問方仲威,“怎麽了?”說著方仲行夫妻二人,怎麽又把話題扯到了自己的身上?


    方仲威眼神霍霍看著她,低著頭卻不說話。


    她拉著方仲威坐到了椅子上,自然而然站到了他的身後,雙手捏上了他厚實的肩膀。好像這個動作剛做了兩次,就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她在心裏暗暗地鄙視了一下自己。


    “娘已經知道我們不在一個房間睡了。”方仲威仰起頭來,把後腦靠在椅子背上,瞅著九卿的下顎說道。


    “怎麽會?”九卿大惑不解,她可是很小心地注意這個問題了。這個屋裏值夜的,除了自己就是方仲威的親信,老夫人又從哪裏得到的這個消息?


    “我不知道娘是怎麽知道的……”方仲威蹙著眉頭道,“反正今天她已給我下了命令,我們再不同房,那麽去莊子上的就隻能是我一個人。”說得煞有其事似的。


    九卿停下動作,認真地看著他,眼神裏帶著十足的研判。


    該不會的他在故弄玄虛吧?


    方仲威卻一臉坦蕩蕩地回視著她,沒有一點做賊心虛的樣子。他坐直身體,拉著九卿坐在自己旁邊的椅子上,“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願不願意做我的妻子?”


    話問的如此直白,九卿卻無法直白回答他的問題。


    說自己不願意?但是已經成了人家的妻子。為人妻子,就要承擔起一個做妻子應該盡的義務,可是自己又為人家做了什麽?將心比心,她也覺得自己的做法不夠仗義。


    “……”她呐呐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但是如果履行一個做妻子應該盡的義務,她又覺得自己和他之間仿佛欠缺了必要的感情,要她和一個沒有多少感情的人□□,她覺得自己好像沒有足夠的勇氣和心理準備。


    她一時左右為難。


    “試著做我的妻子……”方仲威握緊她的手,眼睛緊緊盯在她的瞳仁上,“也許你現在還不想接受我……”他深呼了一口氣,“但是,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選。這一輩子,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注定是綁在一起的夫妻。”他把她的手拉近自己的胸前,“所以,我們彼此隔離,不如試著接受對方……”


    他真摯的語氣合著身上淡淡的桂花香,絲絲縷縷襲進九卿的心裏。那一番理智的話語,卻如醍醐灌頂,頓時敲開九卿木然的頭腦。


    是啊,皇上的一道聖旨,已經把兩個人牢牢地綁在了一起,他們這一輩子,注定是夫妻。


    那麽,自己還有什麽可逃避的?逃得了初一,能逃得了十五嗎?如果自己試著接受,放開自己……


    也許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思慮透徹,抬眼去看方仲威,“方仲威……”話卻在剛出口的時候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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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仲威一雙笑意盈然的眸子正近在咫尺,他那纖長的睫毛根根可見,一雙手已經扶在了自己的肩上,甚至連唇上那微微的茸髭都異常清晰地放大在自己的眼裏。


    “方仲威,我想跟你談個……”九卿慌張地開口,話未完,已經被一雙溫軟的唇緊緊地壓住了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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