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熱熱鬧鬧吃罷一頓酒席,各房的叔伯妯娌侄媳們便起身向老夫人告辭。老夫人一直笑意盈盈的,也不多做挽留,隻道,“過年的時候過來,咱們再好好聚一聚。”


    眾人答應著散了。


    老夫人被李錦玉和方仲行的妻子甄氏扶著回到臥房,有小丫頭奉上茶來,她啜了一口就斜斜地躺在鋪了錦褥的大炕上,眯著眼假寐。


    看上去她的臉色紅撲撲的,有點微醺的樣子。看起來是酒喝多了。


    李錦玉甄氏和九卿站在地上屏息靜氣地伺候著。


    不一時小丫頭又送上來醒酒湯,老夫人睜開眼睛,一邊喝湯解酒一邊看著地上的九卿直笑。


    李錦玉就打趣道,“娘這回可是得了一個萬裏挑一的好媳婦了——這不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您看看您這眼神,溺得跟什麽似的,再這樣下去,我們可要被醋淹死了。”她說著,衝方仲行的妻子使勁眨了眨眼睛。


    甄氏就附和著李錦玉的話尾笑道,“是啊,娘您不能這麽偏心,眼裏就隻看得見這個漂亮的兒媳婦。”


    老夫人聽著嗬嗬地笑了起來。


    九卿滿臉通紅的縮了縮肩。這話怎麽聽怎麽讓人感覺不舒服。仿佛反諷似的。


    喝完湯,老夫人把空碗遞向李錦玉,李錦玉招手把遠遠伺候的小丫頭招手叫了過來,著小丫頭把殘湯剩茶統統端了下去。


    一切安排妥當,她就著炕沿坐了下來。又衝著九卿二人努嘴,“你們也坐。”說完對著緊挨炕沿放著的幾把交椅向二人示意。


    九卿甄氏二人笑著向她致謝。


    老夫人就指著她的鼻子笑罵道,“就你會做人,我這剛要張嘴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你給搶了先了。”


    李錦玉就笑嘻嘻地對付,“我這不是萬事都替娘想周全了嗎?我提前替您給說出來,還不全是為了您,怕您老人家張嘴說話受累。您不感謝我,反倒來責怪我,這是哪門子的道理?”說的全是一通不著調的歪道理。


    老夫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一陣之後,她轉頭又對九卿二人說道,“你們瞅瞅她,整日地一張貧嘴不著閑,誰也說不短她。我就納悶了,她一個人怎麽就有這麽多說不完的古奇話?”


    李錦玉又笑嘻嘻地道,“還不都是娘慣的?”


    老夫人笑點著她的額頭,“我就慣著你了,難道就沒慣著她們?”她說著往另外兩個兒媳婦的臉上瞟來。


    看到九卿時似乎怔了一怔,但很快又用微笑掩飾下去。


    大概對新換的這個兒媳婦還有點不適應吧?九卿不無自嘲地想。


    同時心裏又有點酸澀。這樣的狀況其實也成了她心裏的一根刺——


    紮在肉裏時時提醒著她此樁婚姻是如何的失敗。


    ……不光他們方家一家,其實她的心裏也一樣意難平……


    “我琢磨著,咱們今年應該開宗祠大祭一番……”老夫人的話把九卿遊離的思緒拉了回來,“怎麽說,仲威能夠醒轉也是方家的祖先在天上對咱保佑……”她說著,臉上又露出幾分悵然來,“隻可惜,仲威不能在家裏親自執爵獻禮給祖先侍奉上供……”


    她的臉上便由之前的明快笑意襲上一絲愁雲。


    李錦玉眼珠轉了轉,急忙打斷老夫人的話,“娘想的極是,我看咱今天不如就和大爺商量著把這事定下來……”把話題給轉到方仲君的身上去,“要不,我這就去找相公叫他過來……咱們商量商量?”她征詢老夫人的意見。


    老夫人點了點頭,又想起來事似的,對九卿說道,“我倒是疏忽了,你這兩日忙得也沒好好歇息吧?”她臉上帶著歉然,“你這兩日什麽也不用做,隻管在房裏好好養足精神,好留著歡歡喜喜地過年……”隨後又吩咐甄氏,“一會你大嫂去叫你大哥,你就先把你弟妹送回去,完了再和仲行一起過來,咱們好好商量一下該備什麽祭品。”她是怕九卿認不出回挽芳院的道來。


    甄氏答應一聲,之後又麵現猶豫,她看了老夫人一眼欲言又止。老夫人便笑著說道,“有什麽事你就說出來,怎麽你就永遠學不會你大嫂的這樣伶牙俐舌?”李錦玉聽了在一旁嗤的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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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甄氏看著老夫人,話說的吞吞吐吐的,“兒媳想明日回一趟娘家……”


    她小心翼翼觀察著老夫人的臉色,見老夫人麵容依舊,才輕聲解釋著原因,“前幾天甄府來人給兒媳送信,說……我母親病了……”說到此把話頓住。


    老夫人聽了一驚,急忙問,“病得怎麽樣,嚴不嚴重?”她又嗔怪的看著甄氏,“你怎麽不早說,這要是耽擱了……可怎麽對得起親家母?”滿口都是責怪的語氣。


    甄氏臉色微紅,低下頭認了聲錯,解釋道,“兒媳知道您為了三弟的事整日憂心……又哪裏敢在您麵前提這樣的事……何況甄府裏的人也說了,母親隻是小恙……”


    老夫人便歎了口氣,麵色一下子疲憊下來,“去吧,去吧,為人子女的,不管怎樣,總要在父母有恙的時候在床前伺候兩日,以盡孝道……”


    她擺了擺手,猶豫了一下,又道,“隻是可惜,這離年傍近的了,也不可能大過年的讓你回去侍疾……”說著瞅了李錦玉一眼,吩咐甄氏,“這麽著吧,你過了初五回去在娘家多住幾日,這府裏的事,就讓你大嫂多操心一點。”她轉回頭征詢李錦玉的意見,“錦玉,你說呢?府裏的事,你就多費點心吧。”臉上帶著歉意。


    李錦玉笑著站了起來,“看娘親說的哪裏的話,為家裏做事,還不是兒媳應該應份的,怎麽您這一客氣,到好像把我當成了外人似的。”


    老夫人聽著異常順耳,老懷大慰,便嗬嗬笑了起來。甄氏九卿二人便趁機告辭。


    九卿回到自己是挽芳院,青楚已經回來小一個時辰了。


    三姑便搬了隻小杌子坐在喜房的門口,一邊打著絡子一邊聽著外麵的動靜。


    青楚咬了咬唇,對九卿道,“打聽清楚了。姑爺一妻兩妾,妻子就是這個柳澤嬌……”門邊的三姑朝這邊看了過來,青楚回給她一個無奈的眼神,又接著道,“她是將軍手下的副將柳林深的女兒,據說當年曾經救過老侯爺的命……老侯爺為報他的救命之情,就讓嫡親的兒子娶了他的女兒為妻……”


    “將軍二十歲成的親,由於常年在外麵領兵打仗,所以他們成親的頭兩年並沒有誕下一兒半女,”青楚小心翼翼看著九卿的臉色,一五一十把自己打聽到的情況講給她聽,“直到將軍二十二那年,柳氏才懷了孕,生下來的就是這個小少爺……”她指的是方瑾盛。


    九卿靜靜聽著,青楚又道,“將軍的兩個妾侍,一個姓王,一個姓萬,至今都無所出。聽說是老夫人指給他的,她們曾經是近身服侍過老夫人的大丫頭……將軍好像不大喜歡她們,一年之中也進不了一兩次她們的門。”


    九卿不禁啞然失笑,接口道,“將軍常年在外麵行軍打仗,一年之中回來有數那麽點的日子,有時甚至整年都不回來,他就是有心進她們的門,恐怕也沒那麽大的能力飛奔回來,再飛奔著回去。”


    一句話把青楚逗得笑了起來,門口的三姑也忍不住噗地笑出了聲。


    屋裏的氣氛被笑聲渲染的立刻輕鬆下來。


    青楚便如竹筒倒豆子一樣把自己所聽來的全部告訴給了九卿。


    九卿聽著,心裏也分不出是什麽滋味來,五味雜陳的。隱隱的,卻又帶著一分竊喜,自己也說不出個究竟來。


    正事說完,主仆三人說了陣閑話,天開始慢慢黑下來。


    不到掌燈時分,兩個婆子抬著食盒給過來送飯,由小丫頭秀芬把她們引進來。待各色食碟整整齊齊擺滿一桌,婆子才合了盒蓋,屈身對九卿行禮道,“三夫人,太太讓老奴們轉告您一聲,現時這府裏正在忙著置辦過年的東西和祭品,抽不出更多的功夫來……老夫人吩咐,各院的飯菜暫時都在自己的房裏吃。”她看九卿一眼,“老夫人說您這院裏的廚房還沒有收拾出來,您要是願意,就先由老奴們幫著把飯菜送過來……”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您要是不願意這麽著,就吩咐方管家一聲,叫他派兩個人來抓緊給您收拾廚房,再由大廚房派個廚娘專門給您過來做也行。太太說您隻管看著辦。”


    婆子說完,舔了舔幹澀的嘴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九卿等著她的回複。


    九卿麵色如常,心裏卻轉了無數個念頭,最後點著頭溫聲對婆子說道,“好,我知道了。那就麻煩嬸子捎信告訴方總管一聲,讓他派兩個人來給我收拾廚房吧。”


    婆子忙謙遜,連稱,“不敢當三夫人的如此稱呼”。她指的是九卿客氣地尊稱她‘嬸子’之事。說完,便弓著身形退了下去。


    吃完晚飯,青楚撿了幾樣九卿未動的菜式賞給秀芬,其餘的又由婆子用食盒裝著拿回廚房。


    三姑就著燈光打著白天沒完工的絡子,一邊跟九卿說話,“小姐,你那麽痛快就說出來要自己在小廚房裏做飯吃……不怕老夫人她會有別的想法嗎?”她著實在替九卿擔心。


    九卿翻轉著手裏的絲線,她跟三姑學著在打絡子。


    聽三姑如此問,她抬起頭來,“三姑,你以為他們方府裏真的就忙得連一起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了嗎?”她不答反問。


    三姑眯起眼睛,露出沉思的表情,“那她們……”


    九卿拉著她的手,“三姑……”她眼底一片黯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老夫人是怕我和柳澤嬌在她那裏碰麵,尷尬不說,還怕弄出點什麽不愉快來。”畢竟還有四五天的時間就該過年了,從老夫人的角度考慮,她這麽做也無可厚非。


    誰也不希望堵著心過年。


    柳澤嬌已經在方府生活了六年,無論從感情上來說,還是由柳家對方家的恩情來看,自己都是無法與之比擬的。


    三姑張嘴欲言,正好青楚從外麵進來,九卿就笑著轉移了話題,“怎麽,這麽快就在這裏交上朋友了?”剛才婆子來收拾碗筷時其中有一個告訴她外麵有人找。


    青楚麵色一紅,低聲跟九卿解釋,“就是我那夜避屬相認識的碧雲,她也是屬雞的,那天跟我呆在一個屋裏。”她指的是昨日九卿拜堂的時候要求幾種屬相之人避開的事。


    其中就避忌屬雞的,青楚屬雞。


    三姑親自上去為九卿鋪床,青楚端了燭台為她打亮,九卿在一邊幫忙抻被角,問青楚,“她找你什麽事?”


    青楚猶豫半天,“沒什麽,她就是央我如果小姐這邊缺人,讓我幫著說句好話,她想過來。”


    這倒是稀奇,她在府裏服侍哪個主子不比跟著自己一個新來的人強?何況方將軍還未回府,他將來對自己看不看得上眼還不一定。萬一他對自己不理不睬,自己失勢,她豈不選錯了主子?九卿不由納罕,“她怎麽會想起來到我這裏?”


    青楚笑道,“說起來小姐你也許不信,那天我們在一起說話時,嘮來嘮說去卻攀出了一門親戚來。”她用簪尖挑了挑燭芯,把彎下去的黑芯往上撥了撥,“她家原來也是塗州的,跟我家住的不遠,是上下村子……她父親姓胡,一攀扯才知道,原來是我姥姥家的人。”她說著,忍不住先自行笑了起來,“小姐你說這奇不奇?塗州離京城那麽遠,沒想到卻讓我在方府裏找到了這麽一個親戚!”她最後的這句話帶著一絲對世事微妙的感歎。


    九卿也跟著笑起來,扶著三姑下床,笑道,“這倒是奇緣,如果是個小哥的話,沒準我們青楚就會得到一份美滿姻緣。”三姑聽了,笑的腳一歪,差點摔下床來。


    青楚大赧,麵色頓時緋紅,她一跺腳,“小姐!”又向三姑告狀,“三姑,你看小姐越來越不靠譜,什麽話都敢拿出來對我打趣。”她把燭台重新放回落地架上,滿臉都是嬌羞嗔怒。


    三姑大笑,“這樣的小姐才是小姐。”也跟著打趣青楚,“我看,不如過了年,小姐就給她找個人家嫁了吧。”


    “正是。”九卿附和著三姑嬉笑,青楚轉過來怒瞪著她們,不知怎麽回嘴才好。


    笑了一氣,九卿卻忽然斂了笑容,麵色凝重地問青楚,“是你先跟她說出來的,還是她先跟你說出來的?”話跳躍的有點厲害。


    “啊?”青楚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九卿的意思,她想了想道,“是她先問我的。我們那天無事可做,我就在一旁扁絡子。她看了我的手法,就問我是不是塗州的人,說這種手法她也會,是塗州胡家是專門指法。又問我是怎麽學會的……”她頓了一頓,看著九卿,“我沒有告訴她,就反問,她是胡家什麽人,她家都有什麽親戚。她一一都答了……”


    說著,她咬了咬唇,垂下眼簾,“我就問她記不記得胡家有一個姑奶奶,是跟著娘親改嫁出去的……她說曾經聽說過,她跟娘親學打絡子的時候,娘親就告訴過她,這個姑奶奶打的絡子最好……可惜嫁錯了人,跟著一個賭鬼過日子,最後落得賣兒賣女的下場……”青楚說著,已經淚光盈然。


    這是她的家事,想必也是她心裏的一段痛,九卿從來沒有聽她提起過這段往事。


    氣氛由剛才的熱鬧一下子變得有點沉肅。


    三姑上前拍著青楚的肩膀安慰她,“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咱們以後跟著小姐過日子,就不會再有你父親對你的那種情況。小姐隻要有她的一口飯吃……”她轉過頭來瞅了九卿一眼,“就不會餓著咱們。”


    九卿也上前勸著安慰她,心裏的一塊大石也落了地。這個叫碧雲的丫頭,隻要不是別人別有用心的安排就行。


    青楚漸漸斂了情緒,幾人又說說笑笑了一陣,更鼓兩響,各自開始安寢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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