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淩是座小城,卻扼水運要道,是以繁華絲毫不次於曉陽與鳳月,而沈家在這裏又有幾樁生意需要沈逸卿前去處理,所以他們便得在此多留幾日。


    沈逸卿雖然在江湖中聲望不低,可在沈家卻始終是個尷尬,於是並沒打算住到沈家在城中購置的宅院裏,而是準備隻在白天過去處理些生意上的事。


    宜淩有沈家的生意,就有熟悉沈家的人,有熟悉沈家的人,就會有知曉沈逸卿身世的。而且,這又是個繁華的地方,人來人往,免不了許多江湖人,更免不了人多口雜四個字。


    穆席雲在沈逸卿身上向來用心不假,可這次還沒用他開口,那病剛好的人已經替他代勞,乍一進城便去了城郊,尋找起住處來更是隻挑清靜人少的地方,想要看見個江湖人的影子都難。


    不知何故就覺得有些不是滋味,穆席雲起初也隻是看著,可越到後來越覺得不舒服。這般誠心誠意伺候沈逸卿的樣子,反而叫他看得心裏別扭,有些氣,也有些別的,一時理不清晰。於是在那人上前詢問他意見時,很是心煩地隨手指了一處,隻是他絕對沒想到,他隨意的一指竟剛巧沒指在那人精細過濾後的選擇裏,而是指了一處隻有兩間屋子能住人的宅院。


    宅子的主人是個五口之家,窮苦得厲害,已近不惑之年的婦人為了給自己的丈夫治病,幾乎掏空家底才蓋起這處小宅,而那點錢卻隻夠布置兩間屋子,到了布置西廂房與蓋夥房時已經拿不出一點銀子,隻好用剩下的磚石一壘,將已經蓋好的西廂房改成了夥房,勉強也算是一舉兩得,既不必再花錢買床買桌椅填屋子,也不用再花錢買磚石蓋夥房了,雖然租的錢會因為小院裏有間不能住人的屋子少一些,可隻要能維持家計,買得起丈夫每月要用的藥,也就足夠了。


    不算太大的小宅一直被這麽租了半年多,後來住進個講究點的書生,說院子布局太過空蕩,婦人便幹脆把最初準備蓋夥房的地方用木板搭起個小木屋,給住客放些雜物與怕雨淋的東西,倒也滿當了。南方不比北方,雨下得要勤,如此還真方便了不少人。


    租住的事自然由遲風去理,拿不準具體時間的住法本可以押上點銀子等到最後要走的時候一起清算,可看了緊挨在宅院旁邊的那個破破爛爛的小土磚房後,便換成了先多給,到時如果住不滿時間再找退的付法。租宅子的婦人自然高興,可身邊十幾歲年紀的小男孩卻不怎麽領情,甚至還朝遲風身上吐了口唾沫。


    其實就在前一刻,遲風才從穆席雲那裏領教了何謂“臉色”,但那人是他的主子,他真心敬著也畏著,所以自然是心甘情願。而這會兒對著個不識好歹的小孩兒,可就沒多少耐心了,不能打不能罵,嚇嚇總是可以的。會給這婦人多點錢,完全是想起了年幼時養母家的窮苦家境,同樣有個堅韌要強的女人在支撐著,而無論他還是弟妹,都要比眼前的這個還在罵他的小孩兒懂事許多。


    “滾!我們家才不缺錢!用不著你假惺惺地裝好人!娘你幹什麽要一臉感激他的樣子!他住咱們家的房子就應該給咱們錢,就算他現在不給,走的時候也該給!憑什麽早給了幾天咱們就得感激他!”


    被這十幾歲的孩子一吆喝,周圍立刻圍上了不少人,有的在看見遲風麵無表情的臉麵後,更加肯定地開始指指點點,肆意議論。


    這種城郊地方的小村子往往住的都是些不怎富裕的人,通常這種人在平時並不見得有多團結,可要是來了個形單影隻的外人,且還是個有錢人又敢嘲笑他們窮的,無疑就會被群起而攻之。


    遲風畢竟是大人,原也沒打算要和個孩子計較,可不高興也是真的,至少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往他身上吐過唾沫,就算是在他最窮困潦倒的時候。


    而周圍已經圍上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眼看就要動起手來的眾人,則更加助長了他的惱意。


    這時不知誰罵咧了一句,抄起下地幹活的鋤頭就要往遲風背上砸去。


    站著不動任人宰割的習慣遲風從來沒有,莫說是對付些沒有武功的,就算是鬥不過打不贏的,也要盡力搏一搏。隻是就在他剛剛有所察覺,還未來得及動手時,一聲細響已從身邊劃過。那速度,甚至不是他可以看清的,隻隱約知道是個銀白小物,並且夾著十分強勁的內力,而下一刻,老舊的鋤頭柄就被洞穿而過,卸了舉手欲砸之人的力氣,生生將人摜倒在地上,半邊臉都磕出了血,一眼看去十分駭人。


    在這麽個城郊小村裏,要是有塊碎銀掉在地上,應是很多人都會彎腰去撿,可此刻卻沒有一個人敢往前靠上一步,之前還七嘴八舌的人群也安靜下去。


    遲風反應自然不同常人,就在眾人驚恐不安地去看地上被洞穿卻未被折斷的鋤頭柄時,已經轉了身去尋找穆席雲的身影。


    “過來。”穆席雲臉上不見喜怒,扔出兩個字就轉身往剛租下的院子裏走。


    遲風默默,立刻抬腳跟了上去。但……


    “有錢人家的狗!呸!”竟是之前朝遲風吐唾沫的小孩兒。


    此時知道深淺的大人都已經噤聲閉上了嘴,卻隻有尚還不明了何為權貴與殺戮的小男孩站出來又罵了一句。


    遲風腳下一頓,眼睛微微眯起,散出了一身叫人膽寒的殺氣。


    “遲風。”


    穆席雲腳下不停,將身後之人的名字喚了一遍,隻是比之方才,換了種更為嚴厲的口氣。


    遲風並不會真將後麵的小孩兒怎麽樣,可走在前的人好似將他今日所有的行為都劃進了需要教訓的範圍裏,且還聲音十分沒有耐性地給出了警告。


    “是。”服軟從來不是難事,隻要那個人是穆席雲。遲風無聲收斂起周身戾氣,低下頭跟上前麵之人的腳步,走進剛剛租來的小院中,對於身後那些目光再不理會半分。


    “莊主。”走進院子關上門,遲風帶著些無奈與無措,看了眼根本不打算停下的人,最後上前幾步跪在個稍微靠近點的位置,低聲解釋:“屬下明白,絕不會在宜淩裏惹出麻煩與事端。”沈逸卿住在這裏,沈家的生意也在這裏,要是鬧出什麽事,勢必會牽扯更多的閑言碎語到沈逸卿身上,這點分寸他還是有的。而且,就算不因為這事,他也不會和個孩子折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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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席雲果然轉了身,目光複雜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有沒有人說過,一個人若是知情識趣得過了頭,也是挺惹人討厭的?


    他何時以為這人會為了剛才的事大開殺戒了?而且,怎麽就又聯係到沈逸卿身上去了?


    “吱呀――”隻是時間不湊巧,還不待穆席雲叫人起來或是說教一番,沈逸卿便回來了。


    “穆兄……”沈逸卿推了門,剛欲開口詢問外麵為何圍了那麽多人,就見到了院裏奇怪的一幕,隨即朝穆席雲一點頭,裝作無事一樣拐進了旁邊一間簡陋的小廳。人是閑雲山莊的人,事就是閑雲山莊的事,他這個外人還是不要插手為好。


    穆席雲見到沈逸卿從來隻會心情好,唯獨今日卻覺得人回來得有些不是時候。低頭再看看默默跪在地上的,腦子裏莫名其妙就浮現出低三下四幾個字。


    “起來去屋裏歇著。”百般的情緒在心頭繞了一圈,最後也隻憋出這麽句惡狠狠的話來。穆席雲粗歎口氣,幹脆院裏的兩個人誰也不理會,自己走了出去。


    宜淩城中有運河貫穿,來往的商船絡繹不絕,富了不少人,是以城中鋪張奢華的茶館酒樓隨處可見。


    穆席雲自問沒有書生文人的酸葡萄心理,心情不悅下隻管找了家看風景最好的茶樓消遣。而這取名金玉樓的茶館也真隻有金玉其外而已,先不說以玉做杯糟蹋了一壺好茶,就連其中茶客也都一個個大腹便便,偶爾三兩個樣子能看的,還是些腳步虛浮,一臉縱欲過度相的富家公子。相比之下,真不如往窗外瞧瞧。


    金玉樓建在個視野極好的位置,前後皆無遮擋,而穆席雲又坐在金玉樓中看風景最佳的二樓,隻要將視線越過窗欄,就可把宜淩城中大半美景盡收眼中。


    遠處隱約能見山,重巒疊嶂,淺淺如墨;稍近有運河,隻見繁華不聞嘈雜;眼下是過往行人店鋪商家,熱鬧非凡。穆席雲摩挲著手裏光滑圓潤的玉杯,一時來了興致,漸漸就著撲麵而來的微風與嫋嫋升騰的茶香將心底煩躁一點一點全部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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