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言幼寧的記憶裏一直有一麵黑幕,堪堪垂掛在了記憶中最尷尬也最微妙的那個節點上。黑幕之前,是關宇森居高臨下地站著他的身邊,向他展示自己已經贏得的勝利,而在黑幕之後,則是幼寧無法探知,也並不願去探知的真相。言幼寧一度以為自己是不會有得知真相的那一天了,或者說,生命的□□已經重新開始轉動,那個曾經的結局似乎……也沒那麽重要了。


    但是此時此刻,他站在一間對外不掛牌的私人會所的門外,隔著一輛車的距離與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關宇森四目交投,橫亙在記憶裏的那一道黑幕終於緩緩拉開,露出了幼寧生命中最後的記憶。從生到死的那一條曲折的生命線,終於貫通了起點和終點,再無隔閡地連接在了一起。


    因為脫水導致的虛弱以及傷口感染所引發的高燒,幼寧在最後的時間裏一直神智昏沉。殘存的記憶並不連貫,他甚至無法準確地分清楚它們的前後順序。然而每一幀單獨的畫麵都無比清晰,展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甚至再一次感受到了來自身體的劇烈痛楚和來自靈魂的深度絕望。


    他看見穆坤站在他麵前,神情冷靜地掃過瀕死的自己,嘴裏卻條理分明地向關宇森匯報著股東們的動向,至始至終都沒有一句話提到自己。那個時候,幼寧已經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結局。而在這個結局到來之前,他真的希望穆坤能蹲下身來握一握他的手。隻是一點點的體溫的安慰,幼寧會立刻原諒他。


    然而沒有。


    幼寧一直以為自己最後看到的人是關宇森,事實上卻是關政安。關政安把關宇森摟在胸前,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後背,用一種誌得意滿的腔調誇讚關宇森的勝利,並且展望著華航集團不可估量的未來。然後他把目光投向了幼寧,很是感慨地對關宇森說:“幸虧有這個孩子。如果躺在這裏的人是你,我簡直無法想象會怎麽樣……真是謝天謝地。”


    他的父親,在麵對他的死亡時,居然在慶幸死去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


    ……


    言幼寧忽然明白了為什麽他會一直想不起來生命裏最後的一段記憶。不是他不記得了,是因為無法承受,被他刻意地忘記了。


    那種滲透了靈魂的絕望,終於擊敗了他生命中最後一絲求生的意誌。


    言幼寧站在冬夜的星空下,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麵孔衝著他展開一個曾經無比熟悉的、含蓄而又得體的微笑,整個人都像是沉進了一場醒不過來的夢靨裏,每一個毛孔都戰栗著、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種連靈魂都仿佛被凍透的冰冷。


    這一切的源頭,他曾經遭遇的這一切,隻是因為他對於親情的渴求和信賴——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謬、更讓人絕望的事情嗎?


    “幼寧?”


    言幼寧茫然抬頭,明鋒正站在他的麵前,神色疑惑地看著他,“怎麽了?”


    言幼寧垂下眼瞼,掩飾般地揉了揉額頭,“沒事,隻是有點兒累……”以至於出現了某種不那麽美妙的幻覺——如果真的是幻覺就好了。他這樣想的時候,忍不住像旁邊掃了一眼。緊接著,他的神經就像過了電一樣,倏地繃緊了。


    就在那裏,關宇森衣冠筆挺地站著,和關政安極為相似的麵孔上掛著得體的笑容,正別有深意地來回打量他和明鋒。言幼寧猛然反應過來,他是認識明鋒的!甚至他們之間的交情還想當的好!


    氣氛似乎微妙地僵住了。


    “明哥!”從關宇森身後轉出一個身材修長的青年,親親熱熱地衝著這邊招了招手,“好巧啊,明哥也過來玩嗎?一起吧。”


    言幼寧僵住了的思維總算因為這個陌生青年的出現而稍稍波動了一下。這個青年的外形和關宇森略有幾分相似,隻是更年輕,眉目之間的張狂更加的……不加掩飾。言幼寧在腦海裏飛快地過濾他所知道的關於關家的各種信息。唐靜怡在嫁給關政安之後,確實隻生了關宇森這一個兒子,後來夫妻失和,唐靜怡一直單獨住在郊外的別墅裏。言幼寧被接進關家幾年的時間裏,也從未曾見過這位關夫人。那麽這個看起來就跟關宇森有著某種血緣關係的青年的身份就隻剩下一種可能性了……


    “是宇飛啊,”明鋒飛快地掃了一眼神色不動的關宇森,笑眯眯說:“怎麽,跟你哥出來玩的?”


    關宇飛?


    言幼寧心頭一動。


    名叫關宇飛的青年微微挑著小巴走了過來,在他們麵前兩三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目光滑過言幼寧的臉,微微愣了一下,表情隨即陰沉了下來,“明哥還帶著朋友呢?”


    言幼寧敏捷地捕捉到了他眼裏不友好的成分,他有些狐疑地瞟了一眼身邊神色略有些尷尬的明鋒,忽然間想到了一個不怎麽靠譜的可能性……


    “這是言幼寧,”明鋒揉了揉鼻子,像一個真正的大哥哥那樣擠出了一臉的微笑,“這是我的哥們兒關宇森和他的弟弟宇飛。”


    果然是……弟弟。


    言幼寧在心裏冷笑了起來,做生意的人有一個說法叫“殺熟”。這一條在關家真是被實行得再徹底不過了,殺熟,殺熟,真是先吃肉再喝湯,然後連你的骨頭渣都不放過。


    關宇森也緩步走了過來,上上下下打量著言幼寧,臉上露出和氣的微笑,“言先生現在的風頭已經蓋過了林君林大神呢,《賭石》我也剛看了,真不錯。沒想到言先生新人出道,表現會這麽出色。”


    “關少過獎了。”言幼寧竭力擠出一個不冷不熱的微笑的表情。他可不想讓這小狐狸發現自己對他知之甚深。


    “哦,就是你啊,”關宇飛不屑地撇了撇嘴,“就是那個黑社會頭子……演的還不錯麽。”


    言幼寧覺得他的語氣就好像在誇獎家裏的傭人拖地拖得幹淨一樣,每一個字眼都透著高高在上的味道。關家確實看不起藝人,不過關宇飛一個剛剛被認回去的私生子,犯得著擺出這麽一副大少爺的做派來彰顯自己的身份地位麽?


    言幼寧笑了笑,沒有出聲。說實話,關宇飛的出現在他看來是有著某種暗示性的意味的,就像一個憑空出現的特殊符號,驟然將他從情緒失控的邊緣拽了回來。這個青年就是關家選好要算計的目標,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他的態度如何惡劣,他都是頂替了言幼寧去跳火坑的那個人。言幼寧甚至應該對他說一聲謝謝。至於關宇飛真實的處境……言幼寧根本是個陌生人,就算腦袋一熱衝上去跟他說在關家有危險,關宇飛會信才奇怪了。現在的他,就像當初的自己,被親人接納的幸福衝昏了頭腦,早忘了去追究當初之所以會骨肉離散的真相。


    關宇森也走了過來,十分自然地把手搭在了關宇飛的肩膀上,眼睛卻望向明鋒的方向,用一種十分熟稔的語氣說:“既然碰上了,一起坐坐吧。宇飛也好久沒見你了。”說著側過頭衝著言幼寧笑了笑,“言先生不介意吧?”


    言幼寧憋屈的簡直要吐血了。他能說介意麽,能麽?


    最關鍵的一點,關宇森既然知道自己的底細,或許對自己是否了解自己的身世也是存有疑慮的。如果自己的拒絕的話,會不會被他看成是一種缺乏膽氣的退縮?


    言幼寧不想再從他眼裏看到隱晦的輕蔑了。


    不過,關宇森並沒有等他的回答,他隻是跟明鋒交換了一個彼此心領神會的眼神,攬著關宇飛的肩膀率先走進了會所的大門。


    明鋒其實不怎麽想跟關家兄弟湊一起,不過已經碰了頭,再推辭的話關宇森反而會生出不必要的疑心來。關家已經開始帶著關宇飛露麵了,實在不宜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明鋒稍稍有些煩惱地籲了口氣,轉過身看了看言幼寧,“沒問題嗎?”


    言幼寧笑了笑,沒出聲。如果明鋒和關宇森的關係真的熟到了這個程度,那麽關宇森知道的事情,他又了解到什麽程度呢?


    果然一開始刻意的接近就是替他的好哥兒們來試探自己的吧?


    那麽今天的這一場聚會,是要利用關宇飛的存在來羞辱他的不識好歹嗎?


    明鋒抓住了言幼寧的袖子,兩道英挺的眉毛微微蹙了起來,“幼寧,你有什麽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說。”


    “沒什麽。”言幼寧輕輕撥開了他的手,心裏卻冷笑:跟你說?說什麽?有誰給過他發表看法的機會嗎?當然,這些話無論如何言幼寧也不會說出口的,現在還不到他跟明鋒翻臉的時候,何況,他們之間的交情還並沒有達到質問什麽的程度。之前他一直在琢磨怎麽才能甩掉這塊牛皮糖,今天……未嚐不是一個機會。


    明鋒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真的沒問題?”


    言幼寧嘴角含笑,轉過頭去的時候,眼裏卻閃過冰冷的神色。在見識過了穆坤郎、心、如、鐵之後,明鋒的小動作小算計,還真不夠看。


    關家兄弟在這裏有個固定的包廂,他們推門進去的時候,包廂裏已經坐了一圈人,有男有女,穆坤也在,正臉紅脖子粗地跟一個黃頭發的小夥兒劃拳。他的領口已經被扯鬆了,臉頰微帶著紅色,像是已經喝了不少的酒。


    言幼寧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飛快地移開了。


    這些人已經喝了不少了,包廂裏多個人少個人也沒有誰會去注意,言幼寧跟著明鋒在角落裏坐下來,服務生端著東西過來的時候,他也隻端了一杯蘇打水裝樣子。這樣的地方,周圍又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言幼寧哪裏敢把這些來路不明的東西往嘴裏放。明鋒拿了一杯酒湊過來碰了碰言幼寧的杯子,“幼寧,今天這是借花獻佛了,改天給你慶祝吧。”


    言幼寧跟他碰了碰杯,不過並沒有把被子拿到嘴邊。他能看出明鋒竭力想表現得輕快一些,不過他的眉尖微微蹙著,眼底也壓著一絲焦躁。言幼寧心裏覺得好笑,在明鋒最初的計劃裏,不也就是要來這個地方麽,類似的包廂,類似的氣氛,隻不過沒有這麽多不認識的牛鬼蛇神罷了。


    言幼寧並不覺得那有什麽可期望的。


    明鋒淺淺抿了一口杯裏的紅酒,微垂的眼瞼掩住了眼裏那一抹晦暗的神色,“幼寧,以前來過這樣的地方嗎?”


    言幼寧笑了笑,揶揄地看著他,“我還是學生啊,哥哥。”


    明鋒隨著他唇邊彎起的弧度也不由自主地一笑,“那麽乖?”


    言幼寧點點頭,十九歲的自己確實還沒來得及涉足這樣的地方。但是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氛圍,言幼寧真的不感覺陌生。隻不過坐在關宇森和穆坤之間的人,如今,不再是自己。言幼寧有些感慨地掃了一眼不遠處竊竊私語的一對兄弟。他們看起來真的很親密,做兄長的對弟弟包容而疼愛,做弟弟的在麵對哥哥的時候則帶著撒嬌的神色,無比信賴。


    言幼寧疲憊地笑了。


    兄友弟恭。


    這真他媽的像一幕黑色喜劇。


    “怎麽了,怎麽了,”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的清亮的嗓音很是歡快地在言幼寧耳邊響起,“大家都玩的挺h,怎麽就你們這裏死氣沉沉的。嗨,妹妹,換三個大杯的白酒過來。”


    言幼寧聽得出這是關宇飛的聲音,睜開眼,果然看見關宇飛正坐在沙發扶手上,半拉身體都掛在了明鋒膀子上,正俯身過去湊到明鋒耳邊說著什麽。一抬眼對上言幼寧看過來的視線,眼裏無意識地流露出傲慢的神色來。明鋒似乎想躲,但是肩膀被他搭著,又有點兒動彈不得,見言幼寧看過來,臉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尷尬起來。


    言幼寧的視線重新回到了關宇飛的臉上,他發現這孩子特別喜歡跟人咬耳朵。從心理學上講,他極度渴望得到別人的關注,並且骨子裏有一種類似於幼獸的占有欲。關宇森看樣子運氣不好,這個孩子似乎也不是一個好擺弄的性子。


    言幼寧覺得心情似乎好了一點兒,服務員把酒杯送上來的時候,他還主動拿起一隻酒杯換下了明鋒手裏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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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鋒大概沒料到他會這麽做,眉毛微微挑起,眼神卻顯得挺高興。但是靠在他肩膀上的關宇飛臉色卻陰沉了下來,“明哥回來的時間不長,你們也剛認識吧。”


    “不知道關少想問什麽?”言幼寧笑得眉眼彎彎,“古人有句話叫做:白發如新,傾蓋如故。時間……能證明什麽呢?”時間什麽也證明不了,一眨眼,紅顏白骨,數年的光陰也不過是你的南柯一夢罷了,少年。


    關宇飛頗有些悻悻地掃了他一眼,“明哥以前也帶過不少人出來玩,是不是都是你們公司的藝人啊?”


    明鋒咳嗽了兩聲,微微有些不耐地瞪了關宇飛一眼,“你是特意跑來破壞我形象的麽?”


    關宇飛撅了撅嘴,十分親昵地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你在我麵前還用講形象麽?”


    明鋒向後躲了一下,大概覺得自己躲來躲去的樣子挺傻,尷尬地停住了,他往言幼寧的方向蹭了蹭,沒話找話似的笑了笑,“這孩子就喜歡開玩笑。”


    關宇飛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言幼寧,很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說:“我看你的條件也就一般麽。還不如上次那個誰誰誰好看。”


    “的確一般。”言幼寧意有所指地看著他,“不過,隻是一般的水平也足夠讓有的人坐不住了。”


    關宇飛的臉色刷的變了,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道:“你他媽的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言幼寧放下手裏的玻璃杯,抬起頭來直視著關宇飛的眼睛,眉眼不動地答道:“隻是想請關少放寬心罷了,言某隻是一個剛剛出道的藝人。沒錢沒勢,絕對沒有膽子去當誰的絆腳石。”


    “你他媽的什麽意思?”明鋒火了。言幼寧的態度和他說的這幾句話,微妙地刺中了他心頭不願被人觸碰的那根弦。


    言幼寧放下手裏的杯子,笑得落落大方,“有的人不能確定別人的心意,需要利用某些催化劑來催生出自己想要的結果。僅此而已。”


    他看了看因這幾句話而整張麵孔都驟然間亮起來的關宇飛,再看看被他勾住脖子,惡狠狠地瞪過來的明鋒,唇邊的笑紋不自覺地加深。他直視著明鋒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意思其實再簡單不過。明先生,所有的算計和試探都到此為止吧。我本來就是個局外人,還請你……高抬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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