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


    楚翔來到忘川河畔,黃泉路的盡頭。


    他試探性的招呼一聲,看著那跪在河邊的白發老人,難以置信!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倘若不是天殛雷劍,他根本不可能認出,這垂垂老朽的家夥,會是自己身後堅定不移的跟班、夥伴!


    靜止的時間斷層,怎麽還會發生生命流逝這種可笑的情況。


    遑論真正強者,譬如自己、譬如清風,根本就已經可以無視歲月的痕跡。隻要不是天地大變,隻要不是人禍神罰,單純的光陰,縱然在外界,也很難再讓他們感受到死亡的召喚。


    但是現在,他可以明顯察覺到,清風的生命力,已經所剩無幾。


    跪在河邊、罪人般的清風,若有所觸、顫動了一下。


    他茫然轉身,渾濁的眸子,迷茫的看向楚翔。


    老眼昏花,這就是對此刻清風最好的形容!但是,但是這種情況,怎麽可能發生?!諷刺、可悲的諷刺!!!


    清風是和他一同進入的,也就是說,清風的輪回軌跡、宏觀時間維度,應該和他一般無二。雖然不知道由於青銘的幹涉,外麵究竟過了多久。但楚翔猜測,理論上,絕對不會超過十年!


    十年,就算清風來到這裏後,力量盡失,對他的生命力造成了一定影響。難道,區區十年,就能叫一個少年,步入墳墓?


    況且楚翔知道,清風其實並沒有失去力量。就像那座橋一樣,他看不到,所以踏不上,這不表示,橋不存在。


    力量、和橋又不同,縱然他感覺不到力量,絲毫不能動用。那本就是屬於他的,實際存在,就不會因為他是否相信這種“個人意誌”,而發生“本質改變”!


    也即是,哪怕無法運用力量,理論上,清風的壽元,不可能減弱分毫!那種力量,分明還在他的身體中,靈魂深處!


    “清風...”


    楚翔不懂,根本沒有理由。他又一次,試探性的喚了一聲。


    清風終於反應過來,身子劇顫。那昏黃的老眼中,閃現出一絲理智的光澤,而後滾滾濁淚湧出。


    他看著楚翔,臉上有激動、有懊惱、有欣慰、有悔恨、有自責、有自卑,獨獨沒有、責備!


    “我來晚了。”


    楚翔拍了拍清風肩膀,他不敢太過用力。眼前老者、腐朽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


    甚至、甚至他懷疑,對方根本就是憑著一股執念、一口咽不下的傲氣、在吊命!


    隻是一次短暫的分別,清風、又怎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清風搖頭,他看起來顯得激動。艱難的挪動起身子,佝僂的身形顫顫巍巍,正麵朝著楚翔跪坐。


    “不,不,尊上,是...是清風沒用...清風沒用...”


    “隻是...隻是...清風真的不懂...真的不懂...看不透...看不透...”


    清風呢喃,眼神複又開始變得迷茫。


    楚翔明顯感受到,幾乎瞬間,他身上所剩無幾的生命力,遽然大量流失!


    “清風!”


    楚翔眼眸裏冷光爆射,沉聲低喝。


    清風一個激靈,猛然轉醒。但隨即,上身晃動,直接趴倒在地。


    這一次,他甚至連跪,都跪不起來。


    楚翔目光平靜,看不出波動。事實上,繼承冥主意誌後,楚翔曾經被打落的境界,業已尋回。一點點感情,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沒有將其徹底抹去。但在絕對理性壓製下,某些情緒,也再難左右其意誌。


    “主、主上。”


    清風嘴唇蠕動,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很可笑,又可悲。


    他本該是最不該死、也最不可能會死的。他同那釋天一樣,他二人的命,怕不是比主角還要來的硬。他們秉承天地氣運而生,在輪回崩壞前,合該橫行無忌,所向披靡。然而...


    他清楚,自己就要死了。死在這裏、正常輪回軌跡之外。這裏是時間斷層,連造化都管不到的地方。他要死,最可能的,也確是死在這裏。


    他不甘心,他還有理想,還要追隨那最初引導他、給予造化都未曾給予溫暖、希望的男人。他永遠記得,那初初見麵的伸手,那種自信、堅定、偉大之目光的感染。他更不甘心,到死都沒弄懂,為何隻有自己不懂。


    但他,甚至無力,表達出這種忿懣。


    楚翔俯下身子,側耳傾聽,原本他是無需這樣的。但他覺得,如此行事,會更加合適。


    清風,不是螻蟻,他要“死了”,總該和螻蟻,有所不同。


    見到楚翔認真傾聽,清風笑了,顯得滿意。


    “主...主上,把...請把劍帶走...”


    眼角的餘光看向落在身旁的長劍,裏麵有眷戀、和期盼。


    清風是一名劍客,所以很在乎自己的佩劍。這種在乎,甚至僅次於追隨楚翔的執念、和自己的生命同列。他並不希望,這樣一柄神劍,隨著自己腐朽。


    在清風乞求的目光下,楚翔點了點頭,伸手拾起了地上的寶劍。


    楚翔也是一個劍客,至少曾經是的,他能理解這種感情,至少曾經擁有。


    可惜,現在的他,甚至連劍在哪裏,都不清楚。


    “我會的。”


    如是保證,卻沒有拔出。


    清風歎息,無奈的閉上眼睛,喃喃自語。


    “看不到...為什麽會看不到...為什麽那裏...會有一座橋...”


    楚翔蹙眉,俯視著倒下的清風。不知怎的,忽然蹲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清風疲憊的睜開眼睛,不解的看著楚翔。


    楚翔笑了,朝著忘川河指去。


    “你看那裏。”


    隻見忘川河上,出現了一道彩虹,也不知是何種偉力幻化,那虹,就像一座橋梁。


    清風艱難的回頭、隨即愣住。


    “橋!橋!主上!主上!我看到橋了!我也看到橋了!主上!我知道自己可以幫你的!我知道自己可以、可以...”


    激動伸直的手臂,無力垂下。清風希冀的眼神,黯淡失彩。他的生命,終於在一個不該存在的地方,走到了不該存在的盡頭...


    霞光散去,虹橋不再,但那旁邊,的確有一座橋,並排著、叫做奈何...


    清風看不到,他不知道,其實當青銘走過,他已經再不會看到。他的心裏,被人種下了,一顆生根發芽的種子...


    楚翔早就告訴過他,真實存在,不以意誌為轉移,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它的確客觀存在。


    可惜,眼睜睜看著青銘走過,清風不願意相信。他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以至於,連他自己都不曉得,其實心底開始排斥真相...


    真相不會因為人的意誌而轉移,出現、或者隱藏。但是,人們往往可以自欺,哪怕事實,就在眼前。


    理論上,力量再強,清風,終究隻是凡人...


    ...


    不知何時,一名艄公,背著鬥笠,提著竹篙,出現在楚翔身邊。


    而楚翔,緩緩將清風抱起,複又放在地上、擺正,神色平靜。


    “你是佛,你比我高尚。”


    艄公如是說道,惋惜的看著比他更老的清風。


    “這孩子,可惜了...”


    楚翔不語,抬頭仰望天空中輪回之門,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是,第幾代愚公。”


    艄公一愣,似乎不曾想到,楚翔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第幾代?記不清了...我爺爺的爺爺,好像寫過一本族譜,後來,被我爺爺燒了。”


    艄公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有些緬懷。


    “為什麽,燒掉。”


    這問題,顯然涉及到隱私,甚至一族禁秘,楚翔卻問的自然而然。


    艄公深深望了楚翔一樣,沉默了半餉,這才回答。


    “燒掉啊...因為,我爺爺說,這山太大,不可能移走。就算能被移走,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後。但我們叫愚公,所以不可以放棄。他並不希望,當後人見到厚厚的族譜,對比著並未矮上多少的高山,生出絕望。他說,他希望每代愚公,都隻記得父親做過的,和將來要自己孩子做的。曆史、或者未來,對愚公一族,並不重要。我們,早已經賭上了一切。”


    “傳承下去,就有希望,縱然再渺小。而這火種,卻經不起風浪,哪怕是再小的風浪。所以,他寧願讓後人忘記先輩,忘記榮耀,隻記得,自己叫做愚公。嗬嗬,其實,愚公一族,又哪來的什麽榮耀。”


    艄公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柄旱煙,嗒巴嗒巴抽了起來。煙圈滾滾而上,承載著莫名的信念。


    楚翔一愣,隨即低頭,沉默。


    “你爺爺,叫...”


    “嗬,他當然叫愚公。”


    自問自答,隨後自嘲一笑。楚翔認真看著艄公,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在這裏,是為了?還債?”


    艄公聞言、笑了,張狂大笑,笑的眼淚都落下。他狀若瘋癲,又仿佛在諷刺世間。


    “還、還債?哈哈哈哈哈!誰和你說的?誰和你說的!”


    “哦——你繼承了“他”的意誌。是啊!還債!哈哈哈哈哈!”


    “還什麽債?還那天道賜下了一把鏟子,還那造化開辟的一條山路?笑話!笑話!”


    “我愚公一族,不欠天、不欠地!還債?還什麽債?移山移山!山移了,是天道的賞賜!人見可憐!你又豈知,在那之前,我愚公先輩流下了多少血汗!這‘恩惠’,不要也罷!”


    艄公恨聲,咬牙切齒。他雙眸中寫滿了憤怒,似乎曾被人算計。又像是,信仰遭到侮辱。


    等到好容易平靜下來,看著冷漠、毫無表情、顯然完全壓抑情緒的楚翔。百般怨念,也隻剩歎息。


    “罷了,你和他們一樣,又怎麽會懂...我在這兒,隻是為了,看看我愚公一族,究竟什麽時候才會消失。我想,後輩子孫雖多,他們總歸要死吧。他們死了,我也好問問,他們的兒子叫做什麽...”


    楚翔眉頭一挑,莫名其妙看著他。


    “愚公一族,還在移山?”


    那艄公眨巴著眼睛,擺起手指,數了數。


    “一、二、三、嗬嗬嗬,冥皇,我不欠你了...”


    楚翔啞然,隨即點了點頭,俯身抱起清風,提著劍,轉身離開。


    “謝謝,我忘了。”


    艄公盯著漸漸遠去的背影,看了看忘川河中飄蕩的小舟,忽然大聲喊了起來。


    “小夥子,山不平,我愚公一族就不會消失!我愚公要的,不是把山夷平,好實現當年諾言。隻是為了,做到那件被人嘲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愚公要移山,天不能阻擋、地也不能幹涉。我們不要憐憫!它可憐,把山移走,我就跟著搬,把山移回來!就像那隻鳥兒一樣,她要填海,隻是為了發泄前世的怨恨?億萬年,什麽怨恨都該看開了。她也僅僅,想做到那件所有人都以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小夥子,不是每件事情,都要有理由、有收益、有成功的機會、才能去做的。很多時候,隻為一口氣,就算連天,都不能把我阻攔!也許你覺得,麵對造化降下的高山,聖人都移不動,我愚公一族,隻是在徒勞。但我要告訴你,不!終有一天,我會看到,我會聽到某個子孫告訴我,他的兒子有名字了,他終於把山,移走了!我們是巫!我們是最偉大、最尊貴的巫!我們並非高高在上,但我們也不會向任何意誌屈服!小夥子,記住我的話,去掌控理智!不要被理智掌控!”


    遠處,那開滿曼陀羅花的黃泉路上,楚翔身形,明顯稍滯。


    他仿佛明悟了什麽,又或者僅僅在敷衍,點了點頭。


    雖然,這簡單的回應,也許艄公並沒有看到...


    風吹,花兒搖曳。


    忘川河還是那條忘川河,河上有著一座橋,叫做奈何。又是什麽時候,奈何橋旁有了另一座橋?不,那是一道彩虹,承載希望的霓虹,直達彼岸。


    看不見的,彩虹已經消失。但看得見的,它就在那裏。真實存在的奈何橋,偏偏度不了所有人。並不存在的彩虹,本該已經消失,但它為何還在,如此美麗...


    河的這麵,有一個渡頭,叫做苦渡。孤舟搖曳,隨波而逐,船夫,又在哪裏?


    這裏,隻是一個時間片段。理論上,很少有人,能夠進入的時間片段...


    ...


    不是每件事情,都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一份詳細的計劃,最少五成以上勝算,才能去做。


    這世間,有一種東西,叫做奇跡。倘若它在命運軌跡之中,奇跡不奇。倘若它已經脫離了輪回的前瞻,那麽...


    每個人的命運,從出生就已經被注定。向左或向右,許多時候,結局都是一樣。所謂選擇的權利在人手中,不過是凡人自欺欺人的安慰。至少主角,在享受尊崇命格的同時,已經被安排好了每一句台詞。


    他所見、所思、所聞,不過是可笑的、也許並不深奧的劇本。


    但...


    安排再完美的軌跡、也隻是軌跡!輪回前瞻既定的未來,還叫未來!


    未來,終歸沒有發生,而沒有發生,就可以冠以希望之名!


    造化的偉力,凡人所不能阻擋。這種偉力,又豈會永遠具現在一人身上?


    這個世界,本無完美,完美隻是冠以美好之名的,奢望。那比未來,還要顯得更加飄渺,更不可靠。


    沒有完美的人、沒有完美的主角、沒有完美的命運,同樣,沒有完美的軌跡!


    一條條交錯而過的曲線,在命運之手操縱下,不會重疊。


    但當節點前後彌合的那一瞬,究竟發生了什麽,連命運,都看不清晰...


    徒然倒置的平行,無人知道代表涵義。


    輪回是一個圓圈,終將從起點走向終點,合歸一處,毀滅並重新開始。


    這種完美,豈是真正永恒?倘若輪回本身已經完美,何需涅槃重生?


    清理汙穢,本就預示著,汙穢的產生,勢不可擋。這亦,從根本上預示著、完美不美。


    ...


    “不要,被理智掌控,試著去掌控理智...”


    楚翔自語,他又一次回到了人間。視界內的一切景物,業已發生了本質改變。


    手中清風肉身,還是這般蒼老。被造化庇護的靈魂,在沉睡。


    低頭,看著不是鬆軟的泥土,而是某個總默默跟在身後的少年。


    他其實不能理解,清風為何這樣信任自己。哪怕理念衝突,也會選擇可笑的退讓。


    他其實理解,自己不理解的理由——隻因為,固執堅持的絕對理智!


    生而為神,就算擁有楚翔的記憶。他是楚翔,也不是楚翔。


    睜開眼的第一瞬,他就清楚,自己高高在上。那種無欲無求的境界,最是讓人沉醉。


    理智,也會叫人迷失。倘若不是本能中一點不可抹去的執著,讓他保留下一丁點意外生成的感情,興許,他會義無反顧,繼承冥皇傳承的全部!


    那種冷酷,太過誘人,非想非非想,沒有體會過這種境界的存在,豈能明白!


    深深吸了口氣,走到一棵綠玉樹前。


    他把清風放下,壓彎了幾許花草。


    天殛雷劍平放在清風胸前,雙手疊成交錯,恰好抱住長劍。


    楚翔莫名的拍了拍清風腦袋,就像許多年前一樣,而後,甚至不曾留下任何陣法守護,返身遠行。


    風吹過,冬日裏碧綠的葉兒,一片片落,把那人兒蓋起。


    楚翔的背影,在金燦燦的斜陽中,漸漸變得朦朧...


    “你的劍,隻有你能拔起。”


    “當你醒來,當你還記得我,而非本能的使命。那麽,你真正有資格,和我並肩作戰。”


    一個,擁有信仰,甚至懂得希望的男人,真的,隻是一具分身嗎?


    傀儡所不具備的,他其實,已經擁有太多太多,卻不自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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