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那麽氣定神閑,照舊是一襲白底藍紋的儒袍,依然是那麽溫文爾雅。


    雪魔,還是那個雪魔,而非江湖中盛傳的,變成了垂垂暮已的病魔。


    楚翔欣然。


    這樣的雪魔,這樣處於全盛時期的先天巔峰強者,才配死在“流雲”劍下。


    “半月前,月圓之夜,西子湖上,楚兄和柳兄那場曠世對決,王某未曾親見,心中甚憾。”


    老王仍是那麽老神在在,溫潤的聲音讓人聽著如沐春風,好似全然看不見那滔天戰意,隻是在和兄弟好友閑扯家常。


    楚翔亦是滿臉柔和、閑適,哪裏看的出是要來殺人的。


    “王兄不必介懷,楚某料定今日我二人還需一戰,了卻三年前那段恩怨。相信,此戰絕不遜於半月前那場決鬥,不知王兄是否願意成全。”


    然而,意料中的回答,卻未在沉默後出現。


    “三年前,與我相鬥的並非楚兄,你我本無仇怨,此戰能免則免。縱是楚兄逼迫,王某也難放開手腳,怕是要讓楚兄失望了。”


    楚翔臉上,那真誠的笑意消失了,剩下的隻有暴風雨前的寧靜。


    然而,當看到雪魔滿臉慈愛,撫摸著那藏於其身後,怯儒少年的亂發,心中升起一些明悟。


    “你可是擔心,若身敗,莫雨無人照顧?”


    雪魔頷首。


    楚翔沉默了。


    若對方所慮,不過是一些事物,哪怕說是有什麽心願未了,為求暢快一戰,倒也不妨一並接下。


    隻是這托孤,就有些強人所難,畢竟,輪回者不可能常駐一界。


    老王見到對方沉默,喟然太息。


    “楚兄,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若如此,還請放過寒亭以及小雨。否則,王某要逃,自問世間還無人可擋。”


    “好。”想也未想,楚翔一口答應,區區四千積分,早已不被自己放在眼中。


    雪魔這才鬆了口氣。


    “如此,我便應下這一戰。”


    楚翔這才滿意點頭。


    對於雪魔,其實心中並沒有生出類似柳浮雲那種知己的感覺。畢竟,雪魔隻是基礎實力高些,對於“道”的感悟,還遠遠不夠班。至少,他並沒有領悟到自己的“心”。


    不過,好歹也是一名高手,若是打起來不盡興,豈不是十分不美?


    “那麽,開始吧,就在此地,就在惡人穀這塊匾額下,不死不休。”


    “如君所願。”


    兩方人馬,各自退開,留出一大片場地,給這即將對決的兩大高手。


    天空中,不知何時聚起了大片烏雲,陰沉陰沉。


    悶雷滾滾,先是幾點瑩亮滴落,漸漸的,越來越多。


    水滴裏,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冰珠,打在地上劈啪作響,像極了落入玉盤的珍珠。


    如此環境,雖然比不得月滿攔江,星聚泰山,倒也勉強配的上這場巔峰對決。


    雪魔周身,一圈無形氣場騰起,方圓數丈,滴水不入。


    事實上,在大雨傾盆瀉下的那刻,場上,就亮起了各色氣罩。驟降的暴雨,或許會將普通人淋得狼狽不堪,但是對於一流之上的高手,與那迎麵拂來的清風並無二致。


    隻是,卻有兩人,並未如同他人一般。


    楚翔,以及——林薇。


    楚翔閉上眼睛,享受著那滴滴冰涼,感受著自然的威嚴,那是,無所不能的力量,那是,終有一天必要超越的力量。


    林薇閉上眼睛,感受著滴滴溫潤,比起那顆冰封的心,這夾雜著冰粒的雨水,也是熱的。


    雨越來越大,那一頭及膝的長發,早已經黏在身上,然而,那孤立的白影,卻絲毫不顯狼狽。


    褚茗原本想要幫林薇將雨水遮住,卻被對方製止了,於是隻能在心中大罵兩人神經。


    楚翔沒有動,他在——享受。


    林薇沒有動,她在——享受。


    雪魔沒有動,他在——觀察。


    目標奇怪的舉動,讓他有些忌憚,反常即為妖。


    紅塵一脈,最重修習心神,非智慧圓融之人無法窺其門徑。擅長以己之心靜,操敵之心誌,所謂招式拚殺,不過末流。


    然而,今日,王遺風卻發現,這個世界,當真有自己看不透的人。


    他在幹什麽?


    漸漸的,雪魔迷茫了,就在這時,楚翔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什麽樣的眼睛!


    清澈剔透,明亮如星,宛如從不曾為這塵世所染,內中沒有半絲汙穢和虛假,就如同,漫天落下晶瑩的雨滴!


    王遺風愣住了,因為,他想起了另一個人——文小月。


    那個,曾經寄予著他全部希望,唯一一朵濁世中的青蓮。雖然委身青樓,縱使操持賤業,然而她的目光,也是如此幹淨。


    一個瞬間,雪魔,呆滯了。


    楚翔笑了,又或者沒笑,僅僅是微翹唇角。


    轟!


    雨幕變疾,傾瀉衝刷下,白影轟然碎裂!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始終清澈晶瑩的雙眸。


    “不!”王遺風一聲慘嚎,踏前半步,顫抖著伸出的右手,似乎很想抓住什麽。


    “啊!”五丈氣場驟然暴起數倍,四周雨滴被彈的如同暗器亂舞。


    然而,在那白影消失的地方,萬千雨滴驟然化作漫天利劍,匯聚成一股浩大的洪流,噴湧向狀若瘋癲的雪魔。


    雙眼通紅,血絲密布,老王好似又回到了那令他心性大變的日子。


    “死!”


    雪魔驟化旋風,呼嘯天地。


    “王遺風,敗了。”看著場中威勢狂猛,將那萬千雨劍卷的淩亂不堪,潰不成軍的白色旋風,林薇忽然來著這麽一句。


    “哦。啊?”正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的褚茗,忽然聽到林大姐的解說,反是大惑不解。


    場中形勢,分明是雪魔大占上風。


    林薇沒有回答,褚茗遂不以為意,隻當大姐頭又發神經,繼續看起好戲來。


    對麵陣營中,陶寒亭猛的拉住原本安靜垂立一旁,忽而目露血光,若癡若狂的莫雨,驚呼道:“不好,老王心亂了!”


    狂風撕天裂地,就連傾盆暴雨都在刹那被卷的逆襲而上,似要衝開那烏雲密布的天空。


    便在這時,天空中一道雷霆落下!


    那驟亮的霹靂中,似乎藏著一柄足矣開天辟地的利劍!


    萬千青幹劍,化作流雲電!


    挾著天地之威,借著雷霆暴雨之力,楚翔人劍歸一,直直的斬向那神誌不清化身暴風的雪魔。


    若是清醒之時,王遺風自然知道暫避鋒芒,挫敵銳氣。但是,此刻的雪魔,眼中哪裏還有什麽雷霆,哪裏還有什麽劍芒,有的,隻是那被暴雨打碎的青蓮,有的,隻是那倒在屋中的血人。


    世道不公,人性本惡,那便讓我化身風暴,狹著無邊清雪,洗了這天下!


    “魔威蓋世——雪/血洗天下!”


    天地間,似乎隻剩下那溫潤中帶著嘶啞,睿智中充滿絕望的聲音。


    “轟!”


    當暴風席卷向雷霆,當雪魔攜著滿腔怨憤義無反顧衝向天地,一切,俱都定格。


    。。。。。。


    雨停了,雲散了。


    淩亂的場地上,雪魔孤立著,眼神中的瘋狂消退,剩下的,是無邊的幸福。


    楚翔雙手駐在劍柄上,口出溢出絲絲鮮血,然而嘴角那抹笑意,卻是越加明顯。


    “一醉江湖三十春,焉得書劍解紅塵”。


    雪魔眼角,晶瑩閃動,十幾年了,自從那日過後,就不曾流淚。


    書香名門世家出身,家世豪富,自幼聰慧,不知羨煞多少旁人。


    偏偏,那一顆靈動剔透的心,那讓家人為之自豪的早慧,卻是一生夢魘的開始。


    為什麽,他們全都表裏不一?


    為什麽,他明明充滿怨毒,臉上卻要掛著謙和的微笑?


    為什麽,要讓我一個稚童盡察世間險惡?!


    別的孩子在歡笑,在遊戲,在享受著天真無慮之樂,我卻偏偏要看清這肮髒的世界。


    我告訴了父親,你心中太多功利,父親勃然大怒,險些將我打死。


    我告訴了母親,周圍那些人全都不是真心,我可以看到他們的想法,母親卻訓斥我不能撒謊。


    從此以後,我不再向他人傾訴,默默忍受著內心的煎熬。


    家中有書,幾盡囊括經史集注,那些都是“聖人”所著。為求一解,六歲的我,毅然埋首其中,隻盼有朝一日能在先賢的指導下明悟。


    十年,整整十年,每一冊經史雜記我盡遍覽,為何,卻越加迷茫?


    那一年,我遇到了師傅——嚴綸,他說他是紅塵傳人,說了紅塵宗旨,頗合我意。他欲收我為徒,我也恰好想要找尋心中的答案。


    十一年,武功大成,師傅說我是武學奇才,又怎知我心中所念,唯有人心。


    遊曆江湖,見到了所謂豪俠,看透了一方耆老,為什麽,滾滾紅塵,竟無一表裏相合之人!


    七年,我又整整花了七年,見到了更多鬼蜮伎倆,體察了無窮口蜜腹劍。


    站在自貢城中,我舉起了手掌,也許,這個世界本就不該有我存在。


    然而,當我絕望抬頭時,看到了什麽?!


    那是什麽樣的眼神,清明、澄澈,那不正是我一直在找尋的純粹。


    漫天大雪灑下,陣陣寒風湧來,看著那奢靡腐朽的青樓,我的眼中,隻剩下那抹清澈。


    原來她是一名青樓女子,到底是什麽讓她深陷淤泥中,卻半絲未染?!


    那晚,我站了一夜,直到天際漸明,直到雪漫儒衣。


    從那之後,我每日都流連在桃香樓中,每次都隻點她一個姑娘,每次都隻是靜坐著和她閑聊,盯著那雙不含絲毫雜質的瞳眸,漸漸的,明白了。


    原來她天生目盲,原來她也同樣身世淒苦,原來她委身青樓不過是想養活那些撿來的孤兒。


    看著她那雙清瑩的眼睛,我知道,她的心也一定如此澄澈。


    我王遺風,也終於找到了避風的港灣。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決定為她贖身。


    老鴇朝我開價千兩,我知道那可惡的滿心肮髒的老婦人是在漫天要價,不過我並不在乎。


    區區千兩,也許在世人眼中,超過那盲女身價的百倍,然而,在我眼中尚抵不過她額間一縷青絲。


    我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回家,看著她的孩子們歡笑著為她開門。


    她,笑了,那麽的明豔,那麽的動人。


    我決定,明日給她一個驚喜,帶她離去,當然,還有那幾個孤兒。


    那一夜,我醉了,人生第一次宿醉。


    但是,我真的很開心,因為,我終於找到了那表裏如一的人,找到了一顆幹淨的心。


    原來,這紅塵,還是有善的。


    為什麽!為什麽霹靂來的如此之快!


    推開屋門,我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那倒在血泊中的青蓮!


    為什麽!她不過是一個盲眼貧女,怎麽會惹來殺身之禍!


    銀票!對,一定是銀票!該死,我怎麽會那麽疏忽!是我害了她!


    啊!!!


    原來,貪婪和邪惡才是人之本性!


    看著那倒在血泊中,卻依舊在笑的女孩,為什麽眼淚會止不住往下流,她是在等我嗎?!


    死!所有人都要死!這自貢的每一個人都要死!


    首先,是桃香樓。


    化身白色旋風,我決定為她血祭,隻盼來生,她會幸福。


    既然人世間本就隻剩下汙穢,既然這天下連那最後一朵青蓮都容不下。


    那便讓我化身風暴,帶著無邊清雪、還有一腔熱血,洗了這天下!


    從今日起,王遺風死了,活著的,唯有雪魔。


    八年,又是八年,我已經是惡人穀之主,凶威蓋世的雪魔。


    各大派?昆侖?幾年前就被我重創,若非顧忌其背後之人,滅之不過反掌。


    就在我再度絕望,失去人生動力之時,遇到了——莫雨。


    別人隻看到一個瘋子,我看到的卻是第二個純粹。


    雖然,並不如小月完美,但是,這不是他本身的錯,僅僅是因為,他與生俱來的使命——滅世。


    他是,咒印之子。


    我決定,培養他,如果有一天,我不幸死了,始終會有一人,代替我將這汙穢不堪的塵世,抹去。


    匆匆,幾度春秋。


    那是什麽?黑龍?難道這個少年不是人?


    哈哈哈,吾之幸也!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先有上古傳承的咒印之子,後有太古大神——燭龍轉世。


    果然,這個世界,是時候滅亡了。


    那少年居然想找回自我,怎麽可能,他身上的可是燭啊,那是榮耀,若是讓他找回自我,誰來協助咒印之子滅世?!


    一場大戰,他果然敗了,即便我有心放水,他還是敗了,好弱啊。


    又是三年,那個少年,當真從深淵爬了出來!


    是燭?不!


    為什麽!怎麽可能!他盡然憑著自己的意誌打敗了燭,甚至領悟到更高層次的武道,那連我都不曾領悟的——心!


    我知道,他會來找我的,那是一種感覺,似乎,一種無形的力量掌控著我,與他,不死不休。


    。。。。。。


    果然,敗了嗎,終於,解脫了。


    王遺風閉上眼睛,心中最後的念頭,是那個幹淨剔透的女孩子。


    也許,我喜歡的並不隻是她那雙眼睛,而是她整個人。


    這一刻,雨過了,卻並沒有天晴,這一刻,鵝毛大雪飄落,一如很多年前,自貢那個夜晚。


    “林薇,雪魔交給你。”


    楚翔直起了身子,手中流雲發出陣陣勝利的清鳴。


    林薇木然走到雪魔身邊,手起劍落,腦中響起主神的提示。


    遠處,見到這一幕,陶寒亭夾著莫雨幾步衝來,憤然喝罵:“夜魔,你已經敗了他,為何不給他應有的榮耀,反倒讓無關緊要的旁人代勞,某非堂堂雪魔還不配染紅你的佩劍!”


    楚翔很認真的看了看含笑倒地的雪魔,肅穆回答到:“功夫,勉強。人——足矣。”


    “那你!”“黑鴉”依舊不甘。


    和遠處意圖逃跑的沈眠風不同,陶、王二人可算是惡人中少有的摯友。


    “滾,否則我連你一起殺。死在她的劍下,並不辱沒雪魔的名頭。”楚翔冷然,一個螻蟻何以敢對自己大呼小叫,若非看在雪魔的麵子,揮手間叫他人頭落地。


    陶寒亭依舊不忿,隻是,當目光轉向林薇,看到那木然空洞的眼神,不禁毛骨悚然。


    夾著那早已褪去狂暴,不住瑟瑟發抖的莫雨,陶寒亭颯然轉身、遠去。


    身形一閃,白衣少年堵到了沈眠風麵前。


    這位早已成名江湖多年的惡丐,此刻卻泛著陣陣苦笑。


    “為什麽?”


    “夢別孤堡落父仇,數百千清晝。一人獨倚刀劍樓,此恨何時休?‘惡丐’之名,雖有些不符其實,但是,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楚翔卻不去理會那無聊的問題,隻是自言自語。


    長歎一息,沈眠風悍然出手。


    黑虎拳!


    雙手前伸,兩足蹬地,勢做虎撲,一式“黑虎掏心”迎刃而上。


    “你這是在,求死啊。”楚翔搖了搖頭,差距,太大,不僅僅境界,本身實力也是如此。


    若他一味固守,說不得還能勉強撐上幾招,偏偏,做此無用反撲。


    直如那膽寒的柳驚濤,縱使一身實力不弱,未戰先怯,還偏偏死撐著反擊,純粹被秒殺的貨。


    一線毫光,化作幾絲精芒,還未出劍,惡丐就變成了撲街乞丐。


    將那垂死的大漢踢到褚茗身前,小女孩雖然眼中有些不忍,多少還知道輕重緩急,一劍斬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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