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睡醒時已近傍晚,樊興家親自過來叫他們去赴晚宴。


    睡飽之後的常寧尤其和善,居然還親手給樊興家倒了杯水,樊興家受寵若驚,差點把水喝進鼻子裏去。要知道這位苦大仇深的常家遺孤自打上了萬水千山崖,就沒給過師父之外的任何人好臉色,活像人家欠了他十八張三進大屋的房契然後拖著不肯過戶一樣。


    “樊師兄辛苦了,我們在這兒休息你卻忙進忙出的像隻熱鍋上的螞蚱片刻不得歇息……”短短一個下午,常寧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充滿溫暖和關切的絮叨,就是這個比喻有點讓人歪嘴。


    “常師兄,不是螞蚱,熱鍋上是螞蟻。”揉著眼睛的蔡晗插嘴。


    常寧慈愛的摸摸小朋友的腦袋:“小晗乖,怎能說樊師兄是螞蟻呢。你一腳下去隨隨便便能踩死幾十隻螞蟻,可你踩的死樊師兄麽?所以樊師兄絕不是螞蟻。”


    蔡晗不揉眼睛了:“可是可是樊師兄也不是螞蚱啊,因為因為……”


    “你一腳下去別說踩死螞蚱了,踩都踩不著,因為螞蚱會跳啊。”


    蔡小朋友茫然,這個邏輯似乎沒有問題。


    “你們倆都別說了,樊師兄既不是螞蚱也不是螞蟻,他是人!”蔡昭睡的有點頭暈,一拍桌子下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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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興家捧著水杯:“……”求求你們別說了。


    三人由樊興家引著進入再次布置一新的暮微宮後殿正廳。


    …的偏廳。


    整座暮微宮都是中軸對稱布局,每一座正殿正廳的兩側都附有東西兩個偏殿偏廳。


    這次樊興家早早留了心,將蔡昭他們三人安排在西偏廳靠窗的一張加長案幾上,左麵上首的食案後是兩位長春寺小和尚,論輩分是蔡昭舅舅覺性大師的師侄,右麵下首是一位低頭不語的瘦弱小姑娘,名叫楊小蘭,乃駟騏門掌門之女。為人甚是羞怯,連跟別人問好時都不敢抬頭。


    ——前者和顏悅色,後者人畜無害,至於戚淩波戴風馳等人,則被安排在東偏廳用餐,中間隔了一座人聲鼎沸的正廳。別說發生‘誤會’了,這邊扯脖子唱山歌那邊都聽不清。


    無量壽佛,這下總是天下太平了罷。暫時放心的樊興家長舒一口氣,拖了把方凳坐到一旁陪聊。


    蔡昭的視線迅速在人群中找到爹娘,蔡平春夫婦坐在廣天門門主宋時俊的下首,夫妻二人俱是麵無表情,毫無感情的應付來來往往的武林同道。


    蔡昭忍不住問道:“樊師兄,明日就是祭典大儀了,大家都來齊了麽?”


    樊興家想了想,答道:“除了長春寺住持法空上人和太初觀一行,其餘都到了。”


    “法空上人我知道,人家師兄法海上人剛圓寂,他要留著度化念經才說要晚到一步的,可太初觀怎麽也要拖到明早才來?”蔡昭不解。


    “自然是要顯得派頭大。”常寧壓低聲音,“三年前你姑姑過世,武林群豪前去吊唁,家父說那回太初觀都是最晚到的,那叫一個排場十足。”


    “那次我病倒了什麽都不知道。”蔡昭也壓低聲音,“若是來的最晚就派頭最大麽,那他們索性不來豈非派頭最最大了。”


    樊興家也湊過腦袋去:“老祖的忌辰,太初觀要是真的不來,那反而落下過錯把柄了。這些年太初門掌門裘元峰風頭甚勁,江湖上什麽事都要插一手管一腳,可了不得!”


    “太初觀這般行事,就無人議論麽?”蔡昭輕聲問。


    “自然有。”樊興家輕笑,“就是……”


    “——雲柯兄弟。”廣天門宋時俊大馬金刀坐在僅次首座的席位上,照例頭戴金冠滿身金繡,麵色卻甚是不悅,“明日一早就是老祖忌辰大典了,太初觀這會兒還不到,是不是說不過去啊。”


    他刻意運氣,話聲洪亮震耳,字字鑽入大廳內所有人的耳中,一時間眾人齊齊望向首座。


    上首正坐的戚雲柯和氣道:“裘掌門信中說觀內有事,遲一步到,總之會趕在明晨典儀之前趕到。”


    宋時俊咧嘴一笑:“雲柯兄弟,我知道你性子和善,可有些事你也該拿出些威勢來。法空上人是客,來是情分,不來也無大礙。可我們六派乃老祖後人,旁的事上擺擺架子也就罷了,老祖兩百年忌辰這般大事居然也有人敢輕忽怠慢,青闕宗難道不說話麽?”


    這話一說,四下更加無人說話,都等著看戚雲柯如何反應。


    雖然北宸六派對外說是同氣連枝一榮俱榮,然而對內還是各自經營互不幹涉的,隻有在一致對抗魔教時才需要居首的青闕宗宗主發話。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有時候青闕宗宗主強勢,也能越過門派之隔去管教別派弟子。


    宋時俊這時忽然挑出太初觀來,顯然是有意為難戚雲柯。


    蔡昭輕聲道:“宋門主這不是有意刁難麽?他讓戚伯父怎麽說啊。若說‘沒事沒事遲到片刻也無妨’,他必會指責戚伯父怠慢老祖忌辰,若是戚伯父大發雷霆,難道要立刻拉上人手去收拾太初觀麽?別派會不會看笑話我不知道,魔教定是要笑破肚皮的。”


    常寧:“廢話,自然是要宗主左右為難才叫刁難,不然白白說這話幹什麽。不過無冤無仇的,姓宋的為何要為難戚宗主呢。”


    兩人一齊將目光注在樊興家臉上,樊興家歎氣道:“這些年廣天門招攬天下英豪,氣勢直追我宗。之前宋門主曾向師父提議過這回老祖兩百年忌辰大典去廣天門辦,師父再和善也不能答應這個啊。好在有佩瓊山莊與落英穀一意支持,這事才一錘定音。宋門主未能達成心願,想來,想來定是不快的。”


    “啊呸。”蔡昭輕啐,“九蠡山暮微宮本就是老祖清修之地,舉辦忌辰大典哪有移去別地的道理。他就是看戚伯父老實才蹬鼻子上臉的!”


    常寧興味道:“三師兄宋鬱之是宋門主之子,他這麽公然挑事,倒不怕兒子將來在宗門中受委屈?”


    樊興家歎道:“師父是厚道人,對事不對人,無論宋門主如何,都不會遷怒三師兄的。何況,何況……”


    “何況還有素蓮夫人在。她姐姐青蓮夫人是宋門主過世的夫人,再怎麽鬧,宗門中誰敢為難夫人的親外甥啊。”蔡昭撇嘴,“說到底,還是欺負伯父老實人。”


    “阿娘說話了,大家快看。”蔡晗小朋友忽然出聲,樊常蔡三人一齊轉頭去看。


    隻聽寧小楓忽然提高聲音說話,然而她功力不足,做不到如宋時俊一般字字震耳,眾人隻好加倍安靜好聽清楚她的話。


    “……就是親兄弟,分家了過日子也是各過各的,青闕宗雖是六派之首,可也不能對另五派管頭管腳啊。隻要太初觀沒有耽誤明早的忌辰大典,就不能算過錯。”寧小楓看宋時俊不順眼了十幾年,此時更不會客氣。


    “當年我就說過,不聾不啞不做翁姑,這青闕宗宗主著實難做。虧得戚大哥秉性忠厚老實,從不計較雞毛蒜皮之事,不然真的偌大威風壓下來,芝麻點大的事也要聽青闕宗的吩咐,我們底下五派還不叫苦連天啊。”


    這比喻雖市井氣了些,卻頗有道理,若真來一個錙銖必較威風八麵的大宗主,別派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於是在座眾人紛紛點頭暗中稱是。以宋時俊的功力如何聽不見底下人的輕聲議論,臉皮繃的愈緊。


    一位端坐宋時俊對麵的中年俠士見他麵色不好,微微一笑,高聲道:“小楓這話說的好。都說青闕宗是天下第一宗,卻不知這宗主難做啊,虧得雲柯兄弟為人寬厚,少與人計較,北宸六派方能手足親和。宋家兄長今日也是一片好心,不過他素來快人快語,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千萬不要計較。”


    自打宋時俊張嘴尹素蓮就左右為難,一麵是丈夫,一麵是姐夫,此時聽見這儒雅俊秀的中年俠士打圓場,趕緊道:“致臻哥…咳咳…周莊主所言甚是。都是自家人,就別鬧口角了。來人啊,上酒上菜,快!”


    適才說話這人便是佩瓊山莊莊主周致臻了。他素以溫文爾雅書劍雙絕稱著武林,一時人人打哈哈說笑話,意欲將此事含糊過去。


    宋時俊慍氣未散,於是打了個眼色給一旁的駟騏門門主楊鶴影。他二人素來交好,宋時俊的意思是‘該你上了’。


    楊鶴影卻想,你宋時俊親自出手刁難戚雲柯都沒有成功,我貿然出口哪能落好,何必自取其辱。他眼珠一轉,看見一旁的蔡平春夫婦,忽生一計,於是高聲道:“蔡穀主,多年不見,近來可好啊。”


    蔡平春略略一驚,隨後道:“好說,好說。”


    楊鶴影笑道:“唉,蔡平殊女俠的英姿笑貌曆曆在目,想當年她小小年紀技壓武林,踩魔窟,蹈匪寨,行俠仗義,江湖中無人不佩服。如今斯人已逝,我見蔡穀主頗有令姐風采,總算落英穀後繼有人,真是可喜可賀啊。”這話明著是在懷念蔡平殊,暗著卻是在說落英穀沒了蔡平殊就沒了往日風光了。


    常寧皺眉:“這人說話怎麽陰陽怪氣的。”


    “何止說話陰陽怪氣,行事也陰陽怪氣。”蔡昭磨著小虎牙,“我幼時見過這人。”


    常寧與樊興家俱吃驚。


    蔡晗小朋友插嘴:“那我怎麽沒見過啊。”


    蔡昭輕聲罵:“笨蛋,那年我四歲,我四歲時哪有你啊。別插嘴,吃你的糕點!”


    按下幼弟腦袋後,她繼續道:“那年來了個什麽‘沙河三傑’,口口聲聲以武會友要挑戰我爹——咳咳,都不知道他們是怎麽進穀的。那三個人好不要臉,說他們對一百個人也是三兄弟一起上,所以對我爹一個人也要三兄弟齊上。”


    常寧冷笑:“換做我,就真找一百個人來跟他們三個打,累也累死他們,不耗幹淨他們的功力精元不算完。”


    “後來呢,蔡穀主贏了麽。”樊興家追問。


    “這還用問麽,自然是蔡穀主贏了,不然這事早就傳遍武林了。”常寧輕哼。


    樊興家一怔:“此話怎講。”


    常寧:“聶恒城活著的時候,…魔教不可一世,數次大戰中北宸六派的好手死傷不少,落英穀尤甚。這事擺明了是那三個混賬趁火打劫,看蔡穀主的叔父與姐姐一死一傷,蔡穀主又年少無名,便想來討便宜。若是他們三個贏了,定要宣揚的天下皆知,自誇擊敗了落英穀穀主暨蔡女俠的弟弟,既然這件事無人知曉,自然是蔡穀主贏了。”


    蔡晗呆了:“哇,常師兄你好聰明啊。阿姊,後來是這樣麽?”


    蔡昭白了常寧一眼:“沒錯,就如常寧師兄說的爹爹贏了。唉,娘說那幾年爹爹日夜苦練,就是為了防著這種事。”


    樊興家亦讚:“常師弟聰慧,我多有不及。”


    常寧懶得理他,繼續問道:“這與楊鶴影有什麽關係?”


    “其實早在那三個混賬來的前兩年,爹爹就已突破大境,收拾那三個膿包也無甚難的。可恨的是那個楊鶴影,嘴上假惺惺的說要主持公道,站在一旁看好戲。沙河三傑向爹爹出手時,他不動不說話,待爹爹眼看要將那三個混賬廢掉時,他卻出手攔阻。說什麽‘武林同道,點到即止’,我呸!”蔡昭恨恨道。


    常寧:“嗯,看來這楊鶴影是去探你爹的虛實了。”


    蔡昭不解:“探虛實?楊鶴影?他探我爹的虛實幹什麽?”


    常寧:“你姑姑蔡平殊當年如九天驚雷一般名震天下,闖蕩江湖所向披靡,什麽奇珍異寶名藥秘籍,著實得了不少好東西。青闕宗廣天門這等強勢的大宗不會眼紅,佩瓊山莊太初觀這等自恃清高的也不屑出手,可駟騏門呢。哼哼,門規陳腐,固步自封,如今已是人才凋敝,數代式微了,怎能不覬覦。”


    聽到這裏,蔡晗忍不住插嘴:“其實娘說姑姑之前的落英穀也已經數代式微了……”


    “你再說話就別想有宵夜!”蔡昭恨不得將幼弟的嘴縫起來。


    常寧笑笑:“楊鶴影前去一探虛實,若令尊修為高深,他便閉嘴滾蛋,若令尊修為不足,他便有了可趁之機。若我猜的不錯,那沙河三傑就是他進落英穀的。後來你們穀口的陣法換了之後,就鮮少有人能進去了吧。”


    常寧侃侃而言,看見樊興家鼓著討人喜歡的酒窩給蔡昭夾菜時,口風一轉,意有所指道:“便是有戚宗主護著落英穀,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隻要蔡穀主自己立不起來,總能叫宵小之輩尋到空隙。師妹,你說是麽。”


    蔡昭低頭不語。


    常寧沒了觀眾頗覺不悅:“你怎麽不說話了。”


    蔡昭似乎在想別的事:“令尊常昊生大俠也行走江湖多年,比我姑姑出道更多年,罕聞他有敗跡。所以,常家也累積了許多奇珍異寶許多名藥秘籍咯?”


    樊興家眼睛一亮,似乎從來沒人想過這個問題,趕緊去看常寧。


    常寧盯著蔡昭:“不錯。家父的確多有累積,名藥秘籍不敢說,不過珍寶財帛卻是不少,並且分藏各處,如今隻有我知道了。”


    樊興家是個實在人,當即對有錢人肅然起敬。


    蔡昭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她姑姑蔡平殊視財帛如糞土,每每冒險闖蕩隻撿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收藏,東西是好東西,然而變不了多少錢。


    常昊生就不同了,人家年少老成,極會過日子,什麽金磚銀條明珠寶石來者不拒——這些都是寧小楓閑聊時說的。


    常寧看著蔡昭臉色變化十分愉快,笑眯眯的:“下回我給師妹買珠花戴,師妹喜歡東珠南珠還是翡翠啊。”


    蔡昭哼的一聲,高傲的扭開頭。


    她才不要為了五鬥米折腰,因為逼急了她就自己去開米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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