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二人在廂房中鬧的不甚愉快,此時蔡昭有意緩和氣氛,誰知和諧的氣氛才不過短短一刻,眼前這個喜怒無常的少年就無緣無故翻了臉。


    蔡昭舉著筷子停在半空,眼睛瞪的圓圓的。她本性隨和,怎麽想不明白常寧這貨怎麽一張嘴就沒好話。


    “你姨祖母明明知道你娘是因為一時氣憤才說要出家的,她做長輩的不勸阻也就罷了呃,還攛掇著讓小輩錯下去——果然是並蒂荷花,一般的昏庸糊塗!”


    “你敢罵我家長輩!”蔡昭大怒。


    “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常寧冷笑,“以令姑姑聰慧剔透,怎會沒想過這些道理,我卻是不信的。世上偏有這許多無趣的長輩,喜愛用世間虛偽的道理來約束子弟……”


    蔡昭啪的拍下筷子,肅色道:“常師兄高瞻遠矚,聰慧剔透,小妹不敢高攀。話不投機半句多,看來常師兄是用不著小妹護佑常師兄左右了!”


    她氣的恨不得立刻就走,誰知常寧的氣性比她還大,一句都不辯解,冷冷一笑後起身就往外走去,徒留下被搶了先機的蔡昭在原地生氣。


    蔡昭宛如一口被揭了蓋的熱茶壺,呼呼的直冒熱氣。


    蔡晗從碗中抬起腦袋,小小聲道:“阿姐,其實常師兄剛才說外祖母和姨祖母的話,阿娘也對姑姑說過差不多的……”


    “啃你的雞腿罷!”


    蔡晗繼續小小聲:“阿姐,姑姑在世時,常說過十分欽佩常大俠的……”


    “閉嘴!啃你的雞腿罷。”


    蔡晗小朋友不屈不撓:“常師兄這麽出去不要緊吧,會不會遇到等著收拾他的……”


    “閉嘴!啃你的雞腿……”蔡昭煩躁無比,又無可奈何,“老實待在這兒不許亂跑!”然後起身去追常寧了。


    蔡昭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上撈住幾個仆從詢問,由於常寧那張毒瘡潰爛的麵孔比三條腿的□□還顯眼,再忙碌的仆從也無法忽視,便給蔡昭指了一條很連貫的路線。


    出正廳大門,一徑向左走去,轉過穿花門,來到一處堆放雜物的冷清後院,果然見到了常寧……還有五個圍著他的‘惡霸’——戚淩波&外門弟子甲乙丙丁。


    蔡昭恨不能仰天長歎,姑姑在世時怎麽沒跟她說過行俠仗義是一件這麽費氣量的苦差事,她剛剛被氣了個半死,甚至都沒工夫生氣就得倒貼來救人了!


    她抬眼望去,隻見常寧衣袍下擺已然有一處撕裂,衣袖也有被揪扯過的痕跡,午間日光耀目,他的麵孔有些晦暗不清。光影反側間,不知是不是蔡昭眼花,她察覺他身上透出一絲煩躁和殺意,甚至有幾分暴戾之意。


    蔡昭暗自吐槽,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氣性還敢這麽大!


    戚淩波一改適才長輩跟前的溫柔乖巧,此刻滿臉戾氣:“……你剛才數落我時的威風哪裏去了?!常寧,我如今也不要你的心頭血了,你乖乖給我磕十八個響頭,將那邊的狗屎吃了,咱們以後還是同門手足!”


    甲乙丙丁一陣鼓噪恐嚇。


    常寧冷冷道:“你自己喜歡吃狗屎,自去吃好了,我就不奪人所愛了


    “你……”戚淩波大怒。


    蔡昭長吸口氣,飛身一躍,猶如飄揚的花朵翩翩落在常寧身前。


    常寧看見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孩,目中陰翳緩緩散去,袖中原本繃緊的手臂慢慢放下。


    蔡昭張開雙手,微笑勸和:“眾位師兄師姐,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扭頭時,正看見常寧目色清冽的望著自己,似有笑意。


    戚淩波咬牙道:“好,好一個飛花渡,落英穀輕功名不虛傳。蔡師妹,你來的可真及時,看來你是存心與我作對了。”


    蔡昭長到十五歲,生平除了在餛飩餡料和蒸魚火候這樣重大原則上寸步不讓,大多數事情都很好說話。如今走出落英穀,她才發現許多原本她視之如常的事,在外麵卻需要一再鄭重申明——名門正派,不可欺淩弱小。


    “師姐,適才戚伯父特意囑咐我看好常師兄,想來您也聽到了,何必讓小妹為難呢。”蔡昭也不笑了,“我們做晚輩的,不敢說為父母長輩分憂,至少也別在這種眾目睽睽的場麵上添亂吧。雪蓮丹雖然世所罕見,可也不是絕無僅有的,將來宗門中人行走江湖,總有機緣再獲雪蓮丹,到時再給師姐練功也不遲。”


    戚淩波咬牙道:“我不妨跟你說句實話,雖說我與常寧的過節是由雪蓮丹而起,可若非他屢次出言不遜,羞辱於我,我也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你若不信,想想適才在廂房中的事,他尖酸刻薄可不是一次兩次了!”


    蔡昭一怔,扭頭看常寧:“你都說了師姐什麽。”


    常寧目中含笑:“你問的是哪一次。”


    蔡昭隻好再去問戚淩波常寧都說了些啥氣人話,戚淩波氣的渾身發抖:“蔡昭,你是存心要羞辱我麽!”


    這時就需要外門弟子甲乙丙丁來貢獻台詞了——


    尖嘴的弟子甲:“師姐好聲好氣的給姓常的送湯藥,姓常的居然說雪蓮丹是療傷聖品,給師姐吃就如肥豬啃人參……”


    猴腮的弟子乙:“那回師姐特意捧了好料子去給姓常的量體裁衣,這臭小子居然說師姐的做派活像財主家獻殷勤的陪房丫頭。”


    歪瓜的弟子丙:“三個月前師姐在天池邊上擊敗了金刀門門主的得意弟子,二師兄給師姐起了個雅號‘天池仙子’,常寧居然說是金刀門門主想巴結宗主,才讓弟子故意讓著師姐的。‘天池仙子’還不如改做‘靠爹仙子’。”


    裂棗的弟子丁:“上個月……”


    “夠了!不要說了!”戚淩波恨不能用爛泥糊住這四個白癡的嘴。


    蔡昭想笑,又覺得不厚道,轉而用質問的目光去看常寧。


    常寧淡淡道:“我說的都是實話。”


    蔡昭瞪他:“出口傷人,終歸是不對。”


    常寧看著女孩清澈秀目滿是不讚成,終於低聲道:“我身上傷未愈毒未清,怎會閑到主動尋釁。若不是他們非要到我跟前來東拉西扯,我也懶得多嘴。”


    蔡昭心裏一轉,似乎是這個理。


    “胡說八道,師姐願意跟你說話是看得起你,你不要給臉不要臉!”裂棗的弟子丁終於把未竟的台詞補上了。


    戚淩波譏諷道:“蔡師妹,你怎麽說,你莫不是非要護著這臭小子?我也不會要他缺胳膊斷腿,不過是稍加教訓罷了。”


    甲乙丙丁在後麵嬉笑起來:


    “正是,不會缺胳膊斷腿,也就是吃兩頓狗屎罷了!”


    “哈哈哈哈,狗屎大補啊,沒準姓常的傷就好了呢!”


    “高見啊,你們會不會說話,是師姐大發慈悲要教教這小子青闕宗的規矩呢……”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蔡昭丹田運轉三周天,強行微笑:“師姐息怒。我姑姑說過,行走江湖最要緊的就是道理二字,有些事很氣人,可它有道理,你壓著火氣也得忍啊。”


    “常師兄惹惱師姐固然可恨,可他畢竟是常家僅存的骨血了,師姐若真壓著他去吃狗屎,常大俠在天之靈該如何瞑目呢,何況常師兄現在傷病在身,勝之不武嘛。師姐不妨等一等,等常師兄痊愈了,到時候師姐要何時何處拉場子小妹決計不會多出一聲。”


    戚淩波麵上浮起幾絲尷尬,心想你說的倒容易,真等常寧複原,若武藝低微也就罷了,萬一武藝高超她哪輩子能找回這口氣。


    “再說了,文有文場,武有武場,常寧畢竟不曾加一指在師姐身上,師姐若真氣的狠了,不如也罵回去。師姐這邊人多勢眾,拉開架勢狠狠臭罵常寧一通,豈不什麽氣都出了?師姐若想不出措辭,可以去山下找幾位說書先生來幫陣,包管罵一個時辰都不帶重樣的。”蔡昭十分熱忱的出謀劃策。


    “罵,罵什麽?”戚淩波茫然。


    常寧悠悠的補充:“醜八怪,喪門星,克死全家的天煞孤星,落荒而逃的喪家之犬,躲在青闕宗吃幹飯的無能廢物……多了去了。”


    戚淩波大罵:“你的臉皮這麽厚,說什麽也不會往心裏去,我何必費這個力!”所謂罵人傷人,得罵人的話能往心裏去,像常寧這麽渾不放在心上的,罵了也白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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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昭餓了半天還沒吃上飯,也有點不耐煩了:“好話說盡,若師姐還是聽不進去,那還有別的法子。”


    說完這話,隻見她輕輕一躍,從一旁的桃花樹上拂下幾片花葉捏在掌中,隨即身形向前一閃,如影子般左右一兜,迅疾如電般閃身來到戚淩波五人跟前,隨後是‘啪啪啪啪啪’五聲之後,蔡昭旋即躍回原先的位置,掏出手絹靜靜擦手。


    戚淩波等人低頭一看,隻見他們五個或胸口或肩頭各印了數片花葉。


    蔡昭冷冷道:“你們加起來也打不過我,我已經答應了戚伯父要看好常師兄,師姐若不高興,就去找雙親和師兄們告狀吧。”——遇上潑皮無賴存心找,店家也不必客氣了。


    說完,蔡昭就扯著常寧回到席麵上,身後傳來戚淩波等人的叫罵聲她也懶得聽了。


    揪著常寧的袍袖回到偏角的座位上,蔡晗小朋友已經吭哧吭哧的在剿滅第四個雞腿了,蔡昭瞪眼罵道:“少吃些肉,看看你身上肥的,都能宰來賣了!”


    蔡小晗憂鬱道:“阿姐體諒體諒我罷,老祖忌辰之後,我就要跟著舅父去探望外祖母了,這次少說要住幾個月。外祖母家不但要念偶彌陀否,還要吃素呢。”


    蔡昭抿抿嘴:“你少廢話,外祖母病重,你好好哄哄老人家,別惹她生氣!”


    蔡小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阿姐好狠的心啊,這回你若不是要拜師父,定是也要去外婆家的,到時候阿姐能挑剔的就不是餛飩餡是前腿肉還是後腿肉了,而是炒白菘煮白菘還是醃白菘了!還說要我哄哄外祖母,若阿姐與我剃度出家外祖母才最高興,阿姐肯麽?”


    常寧忍不住輕笑,蔡昭回瞪他一眼,再衝幼弟道:“少廢話,吃你的雞腿……這是最後一個了啊!”


    訓完蔡晗,蔡昭扯著常寧坐下,大馬金刀的正對他,目光炯炯。


    “長話短說,我與你約法三章。第一,不許說我姑姑的壞話!第二,不許說我父母的壞話!第三,不許說我敬重的長輩的壞話……小晗你若還想接著吃肉就不許插嘴!”


    蔡小晗本想指出長姐的邏輯錯誤,聞言連忙悶聲大發財的低頭吃肉。


    常寧以袖輕掩唇齒,露出一雙嫵然自悅的俊目。


    蔡昭也發現了自己適才的話頗有漏洞百出,顯然是被氣糊塗了。


    她抓抓粉腮,重新開始:“……剛才不算,重新約法三章!第一,你不許說我敬重的所有長輩的壞話,陰陽怪氣也不行!第二,你不許尋釁滋事,惹是生非,自己討來麻煩讓我收拾爛攤子。第三……第三我還沒想好,日後補上。”


    常寧秀長的眼尾微微一挑,眼看就要反駁,蔡昭搶話道:“隻要你老老實實的,在你傷勢痊愈之前,我就看著你護著你,不叫你受人欺侮騷擾,如何?”


    常寧笑意漸冷,蔡昭目光灼灼的看著他。


    常寧緩緩道:“有戚宗主在,我未必會真有大禍患。”


    蔡昭從鼻子裏哼笑:“吃狗屎算大禍患嗎?”


    常寧不笑了。


    蔡昭看向常寧身上撕裂的衣袍:“戚淩波不是肯忍氣吞聲的人,你雖無性命之憂,但欺侮羞辱卻也不會少。你也別裝了,你心裏其實對這些趕不走的蒼蠅厭煩透了,偏偏此時你身有桎梏,傷勢未愈,無法放開了手腳的收拾他們,是也不是。”


    常寧凝目道:“你也明明厭惡我的緊,可依舊願意護著我,這也是你姑姑教的?”


    蔡昭沉默片刻:“我姑姑是真正俠骨柔腸的大俠,除惡扶弱,伸張正義,從不計較自己的喜惡。我隻盼著自己不要辱沒了她的教導才好。”


    常寧望向窗外片刻,緩緩道:“家父也希望我能成為像他一樣的人,可我怕是不成的。”


    蔡昭自以為很善解人意:“對,你要報仇雪恨,自然得拿出幾分殺氣和狠勁來,哪能像常大俠一樣古道熱腸,仁善為懷。”


    常寧收回目光,清水一般瀲灩的目光落在蔡昭臉上,低聲道:“適才是我的不是,不該非議你的長輩。隻是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忽而語氣柔軟,手指輕輕劃著條案上的流雲蝙蝠紋,“家父臨終前,囑托我照看一位長輩,一位我十分看不起的長輩——膽小懦弱,無情無義,貪圖安逸富貴。”


    “我心中十分不願,長輩的話就是對的麽?也不見得罷,可偏偏那是家父臨終之言。”


    少年的手指蒼白修長,指節分明有力,襯著光潔的深褐色桌案,有一種陳舊綺麗的美感,仿佛漸漸衰敗的世代貴胄家族中放在陳舊奩盒中的冷白玉笄,看的人莫名悵然。


    “你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蔡昭耐著性子。


    常寧收起悵然,目光沉靜:“一言為定。”


    “好。”


    蔡昭提起筷子從蔡晗碟中搶回最後一隻雞腿,在幼弟淚汪汪的注視下一口咬下——鋤強扶弱,就從身邊做起(但不打算擴大範圍了)。希望姑姑在天有靈,不會氣的吃不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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