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夏日炎炎,烈日如火一般炙烤著大地,禦花園裏的草木此時都顯得十分無精打采,幾個小太監拿了長竿,正汗流浹背地去粘樹上的知了兒。


    鳳儀宮後麵是一座玲瓏水榭,臨了泉池,一旁又環以幾棵參天大樹,此時倒是比外麵顯得涼快不少。


    皇後身著一襲清爽的素色紗裙半躺在竹榻上,由金秋姑姑在一旁打著扇子,閉目養神,似乎心情極好。


    “娘娘,今次的事,可真是大快人心,也讓咱們出了前年那一口惡氣。”金秋說道,麵上難掩喜色。


    “想不到齊王那小子,這次倒是幫了本宮一個大忙。”皇後微微一笑,伸手從一旁小幾上拿過一塊涼瓜。


    “齊王在戶部的事情上做得那麽絕,難道此前那件事是端王那邊的人幹的?”金秋有些不解,“他們兩邊先鬥起來,太子殿下正好坐收漁翁之利。”


    她所指的那件事,自然是指前不久齊王府的投毒案,雖然報上來隻說齊王妃早產,女嬰夭折。但種種跡象表明,齊王妃是被人暗中投毒的,而投毒之人真正的目標,隻怕還不是毒害子嗣那麽簡單。


    “是誰做的不重要。”皇後冷冷一笑,“如今齊王那小子眼睛都紅了,看誰都覺著是凶手,見人就咬……把人都得罪完了才好呢。對了,一會傳話,叫劭兒過來一趟。”


    說著,皇後眼中一派躊躇滿誌,嘴角泛起一個優雅的弧度。


    此刻,齊王府的書房內,夏雲翊,林直人並幾個幕僚正小心翼翼地望著一臉怒意的殷勳。


    桌案上,是一份份各級官員貪腐的罪證。


    “王爺,自前年的軍餉案之後,太子在戶部的勢力被大大削弱,如今王爺下了狠手,削弱了端王勢力,不是又給了太子他們機會。”林直人說道,清俊的臉色露出一絲凝重,“不知王爺下一步作何打算?”


    “本王才不管他是誰的人,敢貪贓枉法的一律要嚴懲。”殷勳語氣嚴峻,目光掃過那一疊疊賬冊,“沒想到他們居然到了這個地步!”


    “王爺是一心為國,隻是……有些事不可操之過急。”夏雲翊在一旁說道,“我們手下的人,多在兵部和軍中,戶部的事牽涉甚廣,皇上之前也整過幾次,都隻能點到為止,這一次,王爺真的打算堅持嗎?”


    “要做就要做到底。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有什麽能耐!”殷勳咬牙道,“這顆毒瘤早該收拾了。”


    “王爺——”夏雲翊似乎還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神色中露出幾分不安。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殷勳淡淡地說,“便是安插了我的人,進了戶部那個大染缸,難保不變成又一批蠹蟲,本王這次,就是要觸一觸他們的根本,殺一殺那股惡風。”


    當下,又交代了幾項事宜,眾人才領命各自散去。


    “王爺,不知王妃這幾日可好些?”最後還剩了夏雲翊,上前微微俯下頭,低聲問道。


    殷勳看著他,目光略一遲疑,隨即稍稍有些黯淡,“還是老樣子,不大有精神。”


    聞言,夏雲翊眼中有擔憂一閃而逝,但隨即換了寬慰的語氣,“王爺放心,王妃……她不是個輕易便倒下的人,假以時日,必定會康健如初。”


    “但願吧。”殷勳說道,心情莫名地凝重,“對了,那件事,你查的如何?”


    “這幾日下官朝著毒藥那條線索在查,來往西域的幾個京中商隊,以一個名喚張麻子的人手裏那支最大,經手的都是昂貴的香料和波絲絨毯,聽說還專門收集一些稀罕少見之物。此人交遊甚廣,與京中達官顯貴頗有淵源,不過令下官出乎意料的卻是,張麻子背後之人竟是豫王,那商隊也全都是豫王的產業。”夏雲翊說道,“王爺,下官已經派人盯死了張麻子,隻待王爺一聲令下,便擒來見您。”


    “好!注意千萬不要打草驚蛇,行事一定要機密。”殷勳劍眉微微一蹙,似乎心事重重,“對了,這事也不要讓王妃知道,她若是私下使人問你,便說是那些戶部的貪官,怕被我查出來,全家性命不保,才買通了府中奴婢下毒。有些事,我不想她牽扯進來。”


    “下官知道。”夏雲翊躬身一禮告辭,目光始終低低垂落,沒有直視殷勳。


    “雲翊。”當他快走到門邊的時候,忽然被殷勳一聲叫住。


    “王爺還有何吩咐?”夏雲翊駐足,回身問道。


    殷勳張了張嘴,似乎還要說什麽,猶豫了一下卻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隻擺了擺手,麵上露出一絲倦意,“你去吧。”


    夏雲翊麵上微微有些詫異,但很快便恢複如常,略一俯身,便轉身出門而去。


    本來是想讓自幼與她親厚的夏雲翊去勸一勸,可這話,他到底還是說不出口。


    來到雲霓軒中,裏麵又和曾經一樣彌漫了濃重的藥味,所有人都麵帶戚色,眼圈紅紅的,這壓抑而悲傷的氣氛,令殷勳的心頭不禁一沉。


    “今天怎麽樣了?”經過廂房時,他小聲問了一下正在熬湯的劉嬤嬤。


    劉嬤嬤聞言,立時便禁不住又落下淚來,“比昨兒個略微多吃下一口粥,可就是不說話,一句都不說。王爺,您快想想辦法,姑娘她,從來沒這樣過,這一次,怕真個走不出來。”


    聞言,殷勳心頭不覺又重了幾分,“嬤嬤隻管好生照看著,本王自當盡力去尋法子。”


    “王爺……”劉嬤嬤再說不出什麽話來,渾濁的眼中不住地往外流眼淚,微微福了一福身,便回過頭不停地抬手抹眼淚。


    殷勳默默端過爐子旁剛盛好的湯,朝著內房走去。


    幾個丫鬟見殷勳親自端了湯進來,連忙都退了下去。殷勳走到榻邊,隻見女子靜靜地挨在榻上,目光定定地望著窗台上的已沒了紅花隻剩綠葉的盆栽,沒有一絲神采,整個人,就像是失去了陽光的荒煙蔓草。


    眼窩深陷,臉上泛著一層青灰,原本飽滿紅潤的嘴唇幹澀地泛白。才不過月餘,她便已瘦得形容枯槁。


    一瞬間,殷勳隻覺得心上像是有一片鈍刀淩遲而過。


    這些日子,他忙於戶部的事,每日都隻是匆匆來看上一眼。倒不是真的騰不出時間,仿佛他自己,也害怕麵對這濃重的悲傷,害怕看到這已是悲傷欲絕的女子,害怕連他自己都會跟著承受不住。


    此時此刻,他忽然後悔了,他不該這樣,不該在她這般無助,痛苦的時候卻一頭紮進那些公務裏。


    他可以用忙碌麻痹自己,而她,卻一直在黑暗地獄裏掙紮到現在。


    舀了一勺補湯,他輕輕吹了吹,送到玲瓏的唇邊,“吃一點吧。”


    女子沒有像前幾日那般別過頭,或者揮手將碗推開,而是順從地張口把湯咽了下去。


    一口,兩口,三口……


    殷勳的心情卻越發地沉重,若是她如前幾日那般歇斯底裏,不肯吃東西,不理他,他倒還覺得她有些活氣。而此刻,她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偶,叫她睡便睡,叫她吃便吃,反而教人的心頭越發莫名生出陣陣寒意。


    “燕子,你心裏難過,想哭的話便痛快哭一場吧。”殷勳說著,雙手把住她的肩膀,眼中隱隱泛紅。


    玲瓏沒有哭,竟是微弱地笑了一笑,哀哀地說道,“我哪裏還能哭得出來?”


    這分外淒涼的一句,卻令殷勳鼻子猛地一酸,“燕子……”


    “阿勳……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玲瓏垂下頭,終於又落下淚來,淚水順著麵頰淌到下頜,一滴滴地落在錦被上,**了上麵的花紋。


    “我以前害死了娘親,現在又害死了孩子……”玲瓏喃喃地說,牙齒緊緊咬著唇,幾乎將嘴唇咬得雪白。


    “別說了,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殷勳重重地搖著她的肩膀,口氣幾乎已是命令一般,“真的不是你的錯!”


    “阿勳,你為什麽不留著她?”玲瓏語聲幽得幾乎聽不到,語氣中的絕望死氣卻無比清晰地透出,“若是她活著,我便是去了,心裏也是快活的,可如今……”


    “你胡說什麽!”殷勳狠聲打斷她的話,“當時……也沒有別的法子,況且,孩子以後還能有,還能有很多,可是你,隻有一個!你知不知道!”


    即便她懷的是男孩,他也絕不會為了孩子而犧牲她。這樣做,孩子固然可憐,但他當時真的隻存了一個念頭,他要她活著,不管用什麽方法,什麽殘忍的手段,他隻要她活著。


    說著,緊緊將女子瘦弱不堪的身體摟在懷中,力道大地幾乎像要把她和自己融到一起。


    “你等著,有朝一日,我必用凶手的頭顱,祭奠我們的女兒。”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而決絕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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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玲瓏隻是淒婉地一笑,“便是如此,我們的女兒也回不來了,阿勳,我們的女兒真的沒有了……沒有了……”


    “燕子!”殷勳再無言語,隻是輕柔地吻去她眼中的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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