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散雲絮,帶起一片閃著融光的粉末。


    修真界最有名望的兩大家族,一是銀月城風氏,一是錦繡城齊氏。


    風氏素雅高潔,雖立於世間卻不染纖塵,真如一輪銀白皓月,高懸不可攀。而齊氏也同樣應了錦繡城的名,府內熱鬧繁盛灼灼嬌豔,仙樂不絕耳,賓客酩酊醉。每逢三月三十日,還會在星輝閣大設酒席,便是修真界最有名的星河宴。


    星輝閣是飄浮在天上的,百餘隻白鶴托起百餘間造型別致的小木樓,緩緩飛行著,高低錯落燈火明亮,遠遠看去,當真如散落半空的星辰,琴聲歌聲笑談聲,連月影也攪上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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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藍衣姑娘正站在仙鶴背上,她佩銀劍戴銀冠,本該英姿颯爽,但一雙杏核大眼天生就水汪汪的,笑起來時殺氣減弱不少,看誰都像在看情郎:“風公子,這邊!”


    謝刃側頭問:“那位漂亮姐姐是誰?”


    風繾雪答:“齊雁寧,我與她的哥哥齊雁安是朋友。”


    而且是關係不錯的朋友,知根知底那種,前些年還曾一起仗劍斬旱魃。不過齊雁安並未將瓊玉上仙的真實身份告知妹妹,所以此時她隻當他是風氏貴公子,笑道:“我哥哥在外地有事耽擱了,趕不及回來,讓我招待……咦,不是說有四位客人嗎?”


    風繾雪施了一禮:“還有兩人不來了,說要去吃鱔魚麵。”


    齊雁寧直呼驚奇:“得是多誘人的鱔魚麵,竟連我們家的宴席都不願參加了?”


    謝刃:“……”


    長策城中,墨馳丟下筷子,被辣得滿頭是汗:“這也太重口了,排半天隊忒不值。”


    璃煥問他:“那你是願意吃鱔魚麵,還是想再去聽一遍馬禮德?”


    墨馳立刻回答:“來,咱們繼續吃麵。”


    仙鶴馱起謝刃與風繾雪,展翅落在最高處的閣樓前。


    齊雁寧介紹:“這位置是哥哥特意吩咐的,要鬧中取靜,要視野開闊,要不被打擾,那二位請自行入座,我再去別處看看。”


    風繾雪點頭:“多謝齊姑娘。”


    侍女將他二人引入閣樓,又奉上瓊漿美酒。風繾雪額外要了一小盞桂花蜜,用玉匙慢慢加入酒中。謝刃問:“風兄,你既早就安排好了星河宴,怎麽也不同璃煥他們說一聲?”


    風繾雪答:“我原本是要說的,但他們跑得實在太快了。”看起來對鱔魚麵充滿了渴望,可能確實很好吃吧。


    謝刃聽完幹笑,那倒也是,若我沒有欠你一大筆錢,我也跑。


    風繾雪將酒盞遞給他:“是果酒。”


    謝刃一飲而盡,清爽淡甜。


    星河宴的菜色比起仙船冬雪小築來,不知要稀罕多少倍。齊氏本就愛好奢華,這一年一度的待客宴更不願讓人看輕,紅潤的果子在齒間迸開甜香,靈氣充沛,風繾雪道:“紅玲瓏,一百八十年才結一輪果。”


    謝刃道:“怪不得每人就一顆。”


    風繾雪問:“你喜歡?”


    謝刃隨口答:“喜歡。”


    片刻後,他就單獨獲得了一大海碗。


    “……”


    還有一道菜是盛在芍藥花蕊中的,玉色一小粒,嚼之酸甜。謝刃屈指敲了敲芍藥:“是真花?”


    “是幻術。”風繾雪道,“等會整片天穹都會開滿夏花,也是幻術。”


    同魏空念的邪術不同,為星河宴布景的幻術師是個挺喜慶的小老翁,他沒有搞大場麵的野心,一生隻專心致誌為主人家幻芍藥滿園,幻鳥雀婉轉,幻煙花璀璨。謝刃趴在窗口,悠閑看著花影一路搖曳上天,後又被風吹得四處飄落,數十名舞姬於星河間輕歌曼舞,水袖一揮,美不勝收。


    謝刃又問:“前頭那處亭子是什麽?”


    風繾雪道:“客人喝夠了酒,賞夠了樂,便會去亭中暢談古今。”


    “暢談古今?”謝刃來了興趣,“走,我們也去看看。”


    風繾雪警告他:“看看可以,不許插嘴。”


    “放心吧,齊氏請的客人都是大拿,我不會妄議是非給你丟人的。”謝刃將他手中酒杯奪下,拉著就往外跑。


    涼亭中此時已經聚了不少人。風繾雪帶著謝刃,撿了個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說來也巧,此時大家的話題正是千年前那場屠妖之戰。謝刃沒有絲毫身懷劍魄的覺悟,嘴裏抿開紅玲瓏果,還要將舌尖伸出來小聲問:“風兄風兄,染沒染色?”


    風繾雪:“……”


    一人正在闊論:“想那燭照神劍是何等霸道邪佞,曾縱橫四野劈天斬地,令無數妖邪聞之喪膽!”


    謝刃還在問:“紅了沒啊?”


    風繾雪將他的嘴捏住,輕聲喝止:“不許說話。”


    謝刃:“唔。”


    燭照神劍的故事,在修真界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幾乎人人都能倒背。上古時期諸妖泛濫,攪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曜雀帝君便以赤山為爐,煌山為鐵,心血為淬,煉出了一把斬妖劍,取名燭照。當時最大的妖邪名為九嬰,盤踞極北河畔,能吐水火,叫如嬰啼,故而得名。曜雀帝君腳踏紅蓮烈焰,手持燭照神劍,從南至北誅妖萬千,終於遇到了九嬰。


    九嬰有九頭九命,天性狡猾殘忍,曜雀帝君耗時數年,方才將他斬得隻剩一條命。最後一場戰役發生在北境凜冬城,書中對此並沒有詳細的記載,隻粗略提了一筆,曜雀帝君終與九嬰同歸於盡,待狂風暴雪散去後,眾人進城去尋,見曜雀帝君單手持劍,雖已身死,仍凜凜屹立天地間。


    謝刃湊過來問:“風兄,你們家書最多了,裏頭有沒有提到燭照神劍?”


    風繾雪道:“曜雀帝君長眠於凜冬城,下葬之日,神劍卻自己從棺中飛出。原來燭照在斬妖時,劍身往往會遍布紅蓮烈焰,再經妖血淬煉千萬回,早已孕出精魄,不願長眠地下,隻想繼承主人遺願,繼續斬妖除魔。”


    從此天地間就多了一把會自己飛的劍,它將九嬰餘部殺完後,又一路往北。眾修士在剛開始時,都對燭照極為尊敬,將它視為己方最得力的助手,可是隨著妖邪的數量逐漸減少,天下也慢慢安定下來後,大家卻驚愕地發現,燭照似乎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沒有妖邪,它便斬惡,沒有大惡,它便斬小惡,總之隻要有人犯下錯漏,哪怕隻是偷雞摸狗,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眼看燭照越來越不可控,修士們不得不再度聯合起來,以靈符布下天羅地網,終於將神劍鎮壓在了太倉山下,這才換得世間再度風平浪靜。


    謝刃單手撐住腦袋:“可這麽聽起來,燭照像也沒做錯。”


    風繾雪看他:“偷個錢袋便要被斬去半邊身體,沒做錯?”


    謝刃撇嘴:“那誰讓他偷錢啦,萬一是別人買藥的救命錢,豈不是也害了一條命。一命還一命,有何不妥?”


    風繾雪問:“萬一不是救命錢,又該如何?”


    謝刃不以為意:“不是救命錢,偷雞摸狗一樣該罰。”


    風繾雪提醒:“可你也常在集市上順手摸果子吃。”


    謝刃被嗆了一下,苦起臉:“這怎麽能相提並論,風兄,我在婆婆嬸嬸裏行情好得很。”


    風繾雪道:“萬一燭照神劍並不覺得你行情好呢?”


    謝刃一想:“好吧,這回算你對。”


    他語調懶洋洋的,也不知是真的被說服,還是不想再繼續討論這無聊的事。隻衝著麵前的侍女一眨眼,笑著伸手:“姐姐,我還想再要一個果子。”


    風繾雪不悅:“謝刃。”


    “我知道我知道,要穩重,可他們都在說燭照神劍呢,顧不上看這頭。”謝刃剝開一枚橘果,自己還沒吃,先將一半遞到他嘴邊,“你嚐嚐。”


    風繾雪往後一避,卻依舊被喂了滿嘴的果肉。謝刃看著他笑:“你雖不嗜甜,可果子又沒有鹹的,還要不要?”


    風繾雪搖頭:“不要。”


    謝刃便將剩下一半丟進自己嘴中,一咬差點沒將牙酸掉,齜牙咧嘴地說:“這麽難吃,風兄,你怎不提醒我?”


    風繾雪答:“因為你沒問。”


    “什麽沒問,我看你分明就是故意的。”謝刃皺著眉毛,“我發現你這人吧雖然沒表情,壞心思倒不少,明知我不愛酸苦,偏要看笑話。”


    風繾雪繃起唇角:“我沒有。”


    “不行,你得再吃一個。”


    “好。”


    “這麽爽快?”


    “我能吃酸。”


    “……那你別吃了。”


    “嗯。”


    然後直到宴席散了,風繾雪才說:“騙你的,我最不喜吃酸。”


    謝刃:“……”


    風繾雪不緊不慢:“兵不厭詐。”


    謝刃覺得自己這回真是虧慘了,於是又在桌上撿了一枚橘果,回頭卻見風繾雪已經禦劍飛往雲海深處,趕忙去追。此時小老翁布下的幻境尚沒有完全散,嬌豔的花海在,焰火也在,謝刃掌心帶出的火索混在漫天火樹銀花裏,並不引人注目,隻擋得風繾雪後退兩步。


    謝刃單手握住他的肩膀,帶著跌落在一隻仙鶴背上,將人牢牢壓住:“張嘴。”


    風繾雪笑著往旁邊躲:“走開。”


    兩人在雲層與焰火間打鬧,旁邊有醉眼朦朧的修士路過,隱約窺得一眼,當場大吃一驚,趕忙拉著年幼的子女繞道走。


    第二天就有消息傳出,說是在星河宴罷後,有賓客可能是喝多了酒,稀裏糊塗的,竟在雲海間就……荒謬啊,荒謬!


    謝刃靠在長策學府的禿頭大樹上,震驚地說:“誰啊,這麽迫不及待,我們怎麽沒看到。”


    風繾雪在樹下看書,毫無興趣地回答:“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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