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之戰,越打越激烈。受傷了的野獸更加凶殘,駐守黑沙的突厥士兵們做困獸之鬥瘋狂反撲。薛訥和唐休璟所部兵馬雖然節節勝利,但付出的代價也並不小。


    與黑沙之戰相比,收複單於都護府的戰鬥就輕鬆簡單多了。突厥人留在這裏兵馬並不多,薛訥隻是派出了一支輕騎部隊展開了一場夜襲,戰鬥就此宣告完畢。


    薛紹親自來到了單於大都護府查看情況,主要是為了堪察地形選取合適的新城築址。


    單於大都護府,是草原上為數不多的城池之一。但是和它的級別與稱號相比,所謂的“城池”實在是太渺小太寒酸了,連一個內地的縣城都遠遠不如。所謂牆城,不過是一圈夯土堆起來的土籬笆。薛紹一腳踢上去,就塌了一大片。


    城內更是差勁透了,沒有街道沒有集市,倒是一堆堆涼曬的牛糞馬糞很是壯觀。房子很少見,多是一些帳篷。原來的都護府官署早已被一把火燒成了廢墟,現在僅能看到了一些殘破的夯土院牆。


    薛紹的牛筋馬靴踩著都護府的灰燼,嘎吱作響。四下看去,他看到了一個鐵籠子殘留在廢墟當中,頗為醒目。於是他問道:“那是何物?”


    一名獲救的漢奴告訴薛紹說,幾年前都護府曾用那個鐵籠子關押過元珍。當時元珍因為犯了一些事被下獄。後來骨咄祿起事,元珍詐稱他可以前去勸降,都護府就派他去了。再後來元珍率軍攻下了都護府,倒把這個鐵籠子留下了,說是做為紀念。


    薛紹聽了冷笑一聲,“來日得到元珍的屍首,就用這個鐵籠子給他下葬!”


    這時,負責築城的土木官員視察了一遍回來,告訴薛紹說,這裏的土質不是太宜築城。就算勉強來築,也很難築起高大堅實的城牆。


    其實不用他們匯報,薛紹的心裏也多少有數。此處臨近大沙漠,土地沙化比較嚴重地基也不是太穩,附近又沒有大石可供開采。構築城牆大宅所需的基石,都要從長城關內的南方轉運而來。真要動起工來,那叫一個煞費時日勞民傷財。


    這個問題,對大唐時代的建築大師來說,都是難以解決的硬傷。否則,這麽多年來單於都護府早該改頭換麵,變成一座大城了。


    薛紹聽完了,卻隻是淡然一笑,說道:“基石的問題,我自有辦法不用你們擔心。現在,你們就按朔方和雁門那一類大型軍鎮的標準,去設計新的都護府規模式樣。打下黑沙城之後,附近有一座黑山盛產良木,隻管派人前去砍伐。我要你們特別注重城牆的高度和厚度,我要它跑得起馬車。上限,隻要不超過長安與洛陽的規格就是。”


    官員們聽說之後都大吃了一驚,在一片沙地之上建起不輸長安的高巨城牆,這不是說天書麽?!


    “去辦!”薛紹低喝一聲。


    “是!”土木官員們慌忙應諾而去。


    將軍們都笑,說這些土木匠師怕是一輩子沒幹過這種事情。當然,我們連聽都沒聽說過!


    你們聽說過就有鬼了!薛紹覺著好笑,水泥!那是高科技,懂嗎?


    ……


    黑沙南沙戰火彌漫兵戈不止,北方與之相隔了一片大漠的百裏開外,卻是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


    聽聞唐朝派譴薛紹掛帥,率領二十萬大軍北伐而來,突厥可汗骨咄祿下令,南牙一帶所有的百姓,一律北遷。


    如今這個時代,人口就是最大的資源。在損失了同羅與仆骨數千帳部戶之後,骨咄祿不想再丟下任何一個部戶。命令下達之後,骨咄祿還派出了軍隊強力執行。於是黑沙一帶所有的遊牧人口,無論是突厥本族的部落還是其他部族的牧民,全都被強行搬家,往北驅趕。


    這是突厥版的“堅壁清野”。這個戰術並非是骨咄祿首創,幾百上千年來北方的遊牧人都會用這個法子,來對付南方大軍的強勢討伐。一但他們帶著百姓和牛羊往北逃遁而去,南方的大軍來得再多再猛,也隻能得到一片沒有活物的草原而已。於是這個策略,他們屢用不爽。


    在茫茫混亂的遷徙人群之中,一個老嫗驅駕的馬車顯得極為渺小,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被混亂的人群和亂奔的羊馬所吞沒。


    草原人搬家很簡單,把帳篷、鋪蓋和糧食、炊具等物打包一卷往馬車上一堆,騎上馬兒趕著牛羊就可以走了。可是這件原本很簡單的事情,對趕車的老嫗來說實在是太艱難了,因為她隻能獨自一人忙活這些事情。她年邁的老丈夫已經安靜的躺在了一個石堆裏永久長眠,幫不了她了。


    附近不停有青壯男子騎馬跑過,但沒人多看老嫗一眼更不會有人來幫忙。時下草原人的傳統與漢家不同,他們不懂什麽尊老愛幼也不習慣助人為樂,他們隻懂得如何的追隨強者,從來不會憫恤任何可憐之人,哪怕這個可憐之人曾經是一位英雄。


    老嫗的牛羊不斷的被混亂的人群衝散,混入了別人的羊群之中。那是她丈夫留給她唯一的財產和耐以生存的食物。她很心痛,但無法停下來去追回那些牛羊。她一邊趕著車,一邊不停的回頭朝車廂裏張望,眼神充滿了焦急與無助。


    車廂裏,靜靜的躺著一個男子,身上蓋著厚厚的羊毛被褥。僅有的一些鍋碗盆瓢都堆放在他的腳頭,隨馬車晃蕩不停的咣當作響。


    男子卻躺著一動不動,仿佛是死了。


    “蒙厄巴,蒙厄巴,你渴嗎?”


    “蒙厄巴,蒙厄巴,你又睡著了?”


    老嫗用突厥語連著喊了幾聲,車內沒有回應。她急了,連忙停下馬車艱難的爬進車廂裏,搖晃男子。


    還是沒反應。


    老嫗拚命搖著男子的身體,放聲大哭起來。有一些聽到了哭聲朝這邊張望,但沒幾個人過來探個究竟更談不上幫手。


    大家都在逃命。


    有幾騎朝這邊奔來,停在了老嫗的馬車邊。其中一個領頭之人用馬鞭抽著車棚喝道:“為何停下不走了?”


    “俟斤!!”老嫗放聲大哭,“我兒子!……我的最後一個兒子,死了!”


    俟斤是突厥的官名。領頭之人就是俟斤,他問身邊的人道:“怎麽回事?”


    身邊之人答說,這是突厥部族的老牧民約格羅的遺孀。他們曾經有五個兒子,全都加入了大汗麾下的附離狼騎。結果諾真水一戰五個兒子死了四個,隻有一匹老馬馱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小兒子蒙厄巴回來。老頭子約格羅傷心過度當場就死了,就剩下一個老婆子和這個半死不活的兒子約格羅61蒙厄巴。


    “我也有兩個兒子和三個侄子,死在了諾真水……”俟斤輕歎了一聲,伸手撩開了馬車的羊皮棚子。低頭一看,躺在車上的那個青年結了一頭淩亂的突厥式小辮子,麵無血色雙唇黑灰,看來確實死了。


    “你們幾個,找個地方幫她把兒子埋了。”俟斤說道。


    隨從聽了令,七手八腳的爬上車去搬蒙厄巴的屍體。其中一人剛剛把手伸過去,蒙厄巴鬥然一下雙眼瞪大,一手伸出如同鐵鉗一般,將那人的手腕給捉住了。


    “啊啊啊!”隨從魂飛魄散驚聲大叫,另外幾人更是嚇得屁滾尿流摔下車來。


    蒙厄巴已然坐起身來,眼中精光暴閃渾身殺氣四射,哪裏還像一個垂死之人,分明就是一隻剛從地獄當中蘇醒的厲鬼!


    “蒙厄巴,你又詐屍啊!”老嫗驚聲大叫,“你爹就是這麽被你嚇死的,現在你又要嚇死你娘啊!”


    騎在馬上的俟斤也被嚇壞了,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當場摔翻下馬。看著詐屍活回來的蒙厄巴那副將要吃人的模樣,他抽出刀來,渾身哆嗦的喝道:“你、你是人,還、還是鬼!……放、放開我的隨從!”


    蒙厄巴仍舊死死抓著那個隨從的手腕,任憑他使足了吃奶的力氣也抽不出來。聽到俟斤的聲音,他一臉茫然的慢慢轉過臉來,雙眼呆直的看著指著他的刀尖,喃喃道:“我是誰?我在哪裏?”


    “他說的是漢話!!”俟斤大聲叫道,“來人,這裏有唐軍的奸細!”


    老嫗嚇壞了,慌忙滾下車來跑到俟斤馬前叫道:“俟斤,我的母親是漢人啊,我們家裏的人都會說幾句漢話!我生在草原長在草原最後也嫁給了突厥約格羅家族的草原人!我們一家都是骨咄祿可汗的忠誠子民啊!我四個子兒都陣亡在了諾真水,隻剩下蒙厄巴一個人半死不活的趴在馬背上回了家,他怎麽可能是唐軍的奸細?”


    聽老嫗這麽一說,uu看書 .ukanshu 俟斤慢慢的收起了刀。馬車上的那個隨從也終於掙脫跳下車來,驚慌跑回俟斤的身邊。抹起袖管一看,手腕一圈黑紫色,骨頭都快變形了!


    “他好大的力氣,像鬼怪一般!”受傷的隨從渾身發抖,“冤鬼附體、死人詐屍!可、可怕,太可怕了!”


    “詐屍的鬼怪,就該燒掉。”另一人說道。


    其他的隨從都附合。


    “我兒子明明是活人,怎麽是死的!”老嫗急忙跑到馬車邊,拍著車子對蒙厄巴叫道,“蒙厄巴,你說話啊!好好的說,用突厥話說!”


    蒙厄巴一臉茫然的看了看老嫗,又看了看俟斤和他的隨從們,愣著一雙眼睛不說話。


    “放火,燒了這個鬼怪!”俟斤下了令。


    “不要啊,你們不能這樣!”老嫗急得大叫,衝上前來撲在了一堆泥水之中對著俟斤磕頭,“他是我兒子,不是鬼怪啊!”


    坐在馬車上的蒙厄巴仍是一臉的茫然表情。看到那幾個隨從舉著火把慢慢的走近,他的手開始在身邊四處摸索,嘴裏胡亂的嘟嚷起來。


    “他又在說漢話了!”隨從驚叫。


    俟斤眉頭一皺,“你的鬼怪兒子,說了什麽?”


    老嫗抬頭起頭來回看了蒙厄巴一眼,驚慌的道:“我兒子說,我不是鬼怪,我是約格羅蒙厄巴!骨咄祿大汗麾下英勇的狼騎戰士!”


    “他當真這麽說?”


    “真的、真的啊!”老嫗撲在泥水堆裏拚命磕頭。


    蒙厄巴看著老嫗,僵直如死人的雙眼終於是眨了一眨,但仍在喃喃的念著那一句:“我的,方天畫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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