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靜語回來後, 很快便做出了紫色夕霧花的樣品,用同城快遞寄給杜恒知。


    杜恒知收到後在微信裏對占喜說,花非常美, 覺得用在禮服上會更美,他靈感爆了, 正在畫設計稿,請駱老師這邊等他的通知。


    國慶長假前, 占喜接到表姐尹莉的電話, 說自己10月6號訂婚, 希望占喜能回家參加她的訂婚儀式。


    老家的訂婚儀式隆重程度不亞於婚禮,風俗眾多, 老一輩尤其講究。小輩們拗不過老人,除非有一方不是本地人, 要不然, 像尹莉和男友小劉這樣的本地年輕人,必須要按風俗走一遍流程, 家裏才不會被人給看輕。


    占喜問:“莉莉姐,是我媽讓你給我打電話的嗎?”


    “哈哈哈哈……”尹莉尷尬地笑著, “被你發現了。”


    通常, 在外工作的年輕人沒有硬性要求去參加親友的訂婚儀式, 隻要能回去參加婚禮即可。占喜知道尹莉要第二年春節才結婚, 沒想到老媽會用這個理由來叫她回家,一時答應不下來。


    “帶上你對象。”尹莉在電話裏說,“二姨說你有對象了, 是嗎?帶過來讓我們見見呀。”


    占喜很震驚:“我媽是怎麽說的?她說我對象是什麽樣的了嗎?”


    “那沒說, 就說你有對象了。”尹莉奇怪地問, “怎麽了?你對象是什麽樣的呀?”


    “沒怎麽, 我再想想吧。”占喜抱歉地說,“莉莉姐,我對象這段時間特別忙,我就算回來可能也是一個人,過幾天我再給你確切的消息吧。”


    回家,還是不回家,想到遲貴蘭,占喜實在很矛盾。


    若回家,帶小魚還是不帶小魚,更加令她下不了決心。


    ——


    9月30日下午,占喜作為駱靜語的女朋友,第一次去了駱靜語的父母家。


    因為是長假前最後一個工作日,路上會特別堵,他倆還是決定坐地鐵。


    兩人提著大包小包,有駱靜語帶給父母的中秋禮物,也有占喜給小魚家人準備的禮物。從地鐵車廂出來後,他們往出站口走,占喜想到很久遠的一件事,對駱靜語閑聊道:“我去年考公務員,考點就在這個地鐵站附近,來回都是從這兒走。那天考完進站,還碰到地鐵裏的保安抓賊,動靜很大,可嚇人了。”


    駱靜語想說自己其實就在這個地鐵站被當“賊”抓過,不過手裏提滿了東西,也沒法回答,隻能笑了一下,像是聽到一件有趣的事。


    他們沒去小超市,直接去駱靜語父母家。


    占喜並不緊張,她現在的手語水平還不錯,和小魚的日常交流幾乎沒有問題,隻要小魚的家人們手語打得別太快就行。再說了,不是還有一位健聽人姐夫嗎?實在不行,姐夫也能幫她翻譯。


    駱家所在的小區很老,九十年代造的房子,他們自從福利工廠改製後搬到這裏也有十幾年了,周圍都是老鄰居。


    駱靜語帶著占喜上樓時碰到一位鄰居阿姨,對方欣喜地叫住他:“小魚!回來吃飯啊?好久沒見你了呀,呦!這是你對象嗎?真漂亮啊。”


    占喜甜甜地喊:“阿姨好,我是小魚的女朋友。”


    鄰居阿姨愣了一下,趕緊說:“你好你好,你們快上樓吧,提著東西怪沉的。哎呦呦,小魚以前還是個小孩兒呢,現在居然都有對象了,我們怎麽不要老哦。”


    來到四樓門前,駱靜語和占喜對視一眼,便按下了家裏的門鈴。


    門鈴和1504一樣,通著燈泡,他按了裏頭的燈就會亮。


    很快,門打開了,占喜看著門後出現的三個人,兩位老人該是小魚的父母吧?駱爸爸身材高大,架一副老花眼鏡,駱媽媽精心打扮過,一點兒不顯老,眉眼和小魚很像,能看出年輕時是個漂亮的女人。


    還有那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是占喜見過一次的小魚姐姐。


    三人臉上都帶著掩不住的笑意,一齊打量著占喜。


    駱靜語對占喜說過,他的爸爸和姐姐脾氣都很好,非常溫柔,媽媽稍微急躁點,不過也是個可愛的老太太,很好相處。


    “叔叔好,阿姨好,姐姐好,我叫占喜,你們可以叫我歡歡或小占。”占喜也不管了,先開口叫人。閻雅娟滿臉是笑,和駱明鬆一起接過兩個年輕人手裏的禮物,嘴裏“啊啊”出聲,招呼他們進去。


    占喜的雙手解放後,又用手語打了一通招呼。駱明鬆和閻雅娟眉開眼笑,放好禮物後連連打手語誇她,誇她乖巧,誇她漂亮個子高,讓她坐,吃東西,兩雙手一起比劃,占喜的眼睛都要看不過來。


    二老去了廚房,讓兒子女兒好好招待占喜。駱曉梅笑吟吟地看著占喜,打手語說:【我們見過一次,你還記得嗎?】


    占喜點頭:【記得的,我那時候都不知道你是小魚的姐姐。】


    駱靜語拉著占喜來到一個坐著的男人麵前,打手語:【這是我姐夫。】


    占喜看著高元,他和駱曉梅差不多年紀,身材中等,氣質穩重端方,不過能看出兩條腿要比常人孱弱,褲腿顯得寬鬆許多,身邊擱著兩支腋拐。


    占喜知道高元聽得見,笑著說:“姐夫好,我叫占喜。”


    高元笑得很溫和:“你好你好,我叫高元,對不起啊我腿不好,就不站起來啦。”


    認識完所有人,占喜才有空打量小魚父母的家。房子不大,裝修也有些年頭了,她拉拉駱靜語的袖子,打手語說:【帶我參觀一下你的房間?】


    駱靜語:“……”


    高元哈哈大笑,幫尷尬的小舅子解釋:“小占,小魚沒房間,這屋子兩室一廳,爸媽住一間,曉梅住一間,小魚以前一直是睡客廳的,支個小床。我頭兩年上門時那床還在,後來他買了房子,爸媽才把他客廳裏的小床給撤了。”


    說著,高元指指現在擺著一個櫃子的客廳角落,“喏,就那兒,一張一米寬的小床,特別短,他個頭高,腳都要從床尾伸出來,晚上睡覺還要多加一個凳子用來擱腳。”


    駱曉梅讀完丈夫的唇語,掩著嘴不停笑。


    占喜都聽呆了,小魚都沒和她說過,他在家居然是沒有房間的。


    怎麽這麽可憐啊!她看向駱靜語,他不好意思地對她笑笑,拉著她在餐桌邊坐下,把零食盒子推到她麵前,雙手比劃著讓她吃東西。


    這時,廚房裏傳來一些動靜,是聾人交流時嘴巴裏發出來的聲音,音量還不輕,隻有占喜和高元聽得到。


    占喜不由地往廚房看,就見閻雅娟跑出來,身後是一臉無奈的駱明鬆。占喜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呢,閻雅娟已經到了她麵前,給了她一個厚厚的紅包。


    “阿、阿姨?我……”占喜站起身沒來得及推掉,閻雅娟已經把紅包塞進她手裏,打手語道:【乖孩子,收下,這是叔叔阿姨給你的,收下,收下。】


    駱明鬆走過來,也打手語道:【本來是想吃完飯再給你的,小魚媽媽太著急,就想現在給你,我說你又不會逃跑,她也不聽。】


    高元和駱曉梅邊看邊笑,占喜一臉窘迫地拿著紅包,轉頭看向駱靜語,他笑得特別開心,打手語說:【收下吧,我爸爸媽媽的心意。】


    “啊……”這紅包好厚啊,一萬塊嗎?占喜太難為情了,隻能對著閻雅娟和駱明鬆打手語:【謝謝叔叔阿姨,謝謝。】


    晚餐菜肴極為豐盛美味,六人圍桌而坐,氣氛溫馨卻也安靜。


    大家都用手語交流,駱明鬆和閻雅娟打手語時會配合出聲,嘴型像是在說話,嗓門時大時小。這樣的情景占喜在陳亮和毛毛身上見過,不過那是在室外,感觸不深,此刻在狹小的室內,這些含糊不清的聲音聽來就特別明顯。


    高元特地坐在占喜身邊,偶爾低下頭佯裝吃菜,也不看她,小幅度地動著嘴唇對她說話:“小占,他們家裏人交流時,有時候會發聲,你不要害怕,這是正常的現象,因為小魚不愛發聲,我怕你不適應。”


    占喜心中感動,也悄悄地說:“不會的,姐夫,小魚在我麵前會發聲,我不會害怕。”


    高元一愣,隨即便感到欣慰,小魚在他麵前都不愛出聲,卻願意在占喜麵前出聲,說明他已經把占喜當成了最親密的人。


    駱靜語沒注意到高元和占喜之間的對話,不停地為占喜夾菜,家裏所有人都在勸占喜多吃點,說她太瘦了。


    占喜擱下筷子打手語道:【我和小魚在一起,已經重了好多,他做飯太好吃,都把我養胖了。】


    閻雅娟表情很豐富,打手語說:【不胖,不胖,女孩子太瘦不好,多吃點,多吃點。】


    駱曉梅這天過生日,吃完飯,駱靜語捧出了生日蛋糕。這一次,占喜沒再傻乎乎地去提唱生日歌的事,隻是靠在駱靜語身上乖乖地看。


    駱曉梅閉眼許願,睜開眼睛後輕輕地吹熄了蠟燭,高元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一邊打手語一邊說:“老婆生日快樂,永遠十八歲。”


    逗得駱曉梅笑個不停。


    駱靜語把蛋糕切開分給大家吃,這時,閻雅娟從房間裏拿來幾本相冊,交給駱靜語,“啊啊”地比劃著讓他拿給占喜看。


    駱靜語很頭疼,接都不想接,皺著眉打手語讓老媽趕緊拿走拿走。占喜已經眼尖地發現了,接過相冊開心地叫:“是小魚小時候的照片嗎?我要看我要看!”


    閻雅娟笑著用手語說:【是小魚和曉梅小時候,很可愛的,你看看。】


    駱靜語垮著臉鬱悶地想:一點都不可愛好嗎!


    占喜翻開相冊,終於知道閻雅娟為什麽會說小魚小時候可愛了,因為——裏頭居然有幾張,小魚是穿著女裝!


    “哈哈哈哈哈哈!”看著穿著小裙子的小小魚,占喜笑得東倒西歪,“為什麽要穿裙子啊?我的天啊!哈哈哈哈……小魚你小時候也太可愛了吧!”


    老照片是膠卷印的,駱靜語隻有三、四歲大,駱曉梅比他大四歲,個子高了一大截。


    占喜看著照片裏小小的駱靜語,從眉眼五官依稀可辨認出是他。頭發不像別的小男孩那樣留得很短,都有劉海了,皮膚白白的,臉圓圓的,眼睛又黑又亮,有時候是懵懵的表情,有時候咧著小嘴巴在笑,看著就是個又乖又萌的小朋友。


    駱靜語超級無奈地坐在她身邊,高元幫忙講解:“其實不是故意給小魚穿裙子,那會兒他沒上幼兒園嘛,家裏條件不好,夏天有時候他會尿床,褲子換不過來,媽媽就給他穿曉梅穿不下的裙子。爸爸覺得好玩又給他拍了下來,他肯定是有男孩衣服的。啊……是媽媽和我說的,小魚你別這麽看我,哈哈哈哈……”


    高元接觸到駱靜語充滿怨念的目光,和駱曉梅一起笑得直抖。占喜更是笑得不行了,抱著駱靜語的胳膊說:“你小時候還尿床啊?”


    駱靜語都快要氣死了,心想,誰小時候不尿床??


    占喜還在翻相冊,一張張認真地看。


    她在周蓮家看過小魚初中、高中時的照片,現在又看到了他幼年、童年時的照片,像是回顧了一遍小魚的成長史。看著他從一個小不點兒變成一個小男孩,又變成一個小少年、青年,最後就變成了她身邊這個溫柔又安靜的男人。


    她挑了幾張可愛的照片用手機翻拍下來,還包括了幾張女裝照。駱靜語起先用手擋著照片不讓她拍,占喜瞪他,他才不情不願地鬆開手,眼睜睜地看著她拍下他的黑曆史。


    蛋糕吃完了,駱靜語收拾碗盤、主動去廚房洗碗。


    閻雅娟拉著占喜用手語聊天,占喜的情況家裏人都知道,這時候就問問她和小魚是怎麽認識的,說小魚有很多缺點,比較內向,不怎麽擅長和人交流,有時候會很固執,學曆不高,希望占喜不要介意。


    閻雅娟也不知道占喜的手語水平如何,雙手比劃得很慢:【好孩子,小魚是第一次談朋友,你是他帶回家的第一個女孩,我看得出來小魚很喜歡你,和你在一起後,他開心了許多。我也看得出來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希望你和小魚能好好交往,互相幫助,互相關心,希望你不要嫌棄小魚耳朵聽不見。真的,阿姨和你保證,除了聽不見,小魚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男孩子,他一定會好好對你的。】


    “說”到後來,閻雅娟忍不住哭了,駱曉梅趕緊起身安慰母親,閻雅娟自覺失態,和駱曉梅一起去了房間。


    駱明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直沒看他們聊天,顧自看著電視。


    餐桌邊隻剩下占喜和高元。


    高元見無人注意他們,開了口:“小占,姐夫和你聊幾句。”


    “哦。”占喜趕緊坐正,“姐夫你說,我聽著呢。”


    “別緊張,就是隨便聊聊。”高元笑道,“我其實是個發言人,在你們回來前,家裏開過家庭會議,一致推選我來和你聊聊。我和你說的事兒,小魚都不知道,回頭你要不要和他繼續討論,我們沒意見,你自己看著辦。”


    他這麽開頭,占喜反而更緊張了。


    什麽情況?難道是小魚家裏不同意嗎?不同意還給她一個大紅包?


    高元問:“不知道小魚有沒有和你說過,曉梅肚子裏的孩子耳朵不好?”


    占喜不安地點點頭。


    高元笑笑:“那……你們聊過孩子的事嗎?”


    占喜想了想,有聊過一點點,不過沒深入,還是搖了搖頭。


    “如果說到結婚,孩子就是避不過的話題。”高元慢悠悠地說,“上一次小魚回家,為了這事和他姐姐鬧得不太愉快,也有一個月了。這次他倆見麵都當沒發生過,不過我知道,小魚心裏這事兒很難過去。然後吧……爸爸媽媽其實一直在擔心,你會因為孩子的事和小魚分手。”


    占喜沒吭聲,繼續聽高元說。


    高元:“我知道現在很多人結婚會想好不要孩子,丁克,可是人的想法會變的,有時候是男的變,有時候是女的變,隻要有人變了,婚姻就會產生危機。我和曉梅結婚時也說好不要孩子,一個是擔心她的耳聾會遺傳,另一個就是我腿不好,怕拖累孩子,讓我們變成孩子的負擔。”


    “可是結婚這麽多年,我和曉梅的日子漸漸好過起來,工作穩定,都是鐵飯碗,有房有車,加上我們兩個本身也挺喜歡孩子,就想著要一個。”


    高元喝了一口茶,“本來,基因檢測結果出來前,曉梅還和我說孩子要是耳朵不好,就不要了。可結果真出來了,曉梅就哭著問我,是不是真的要放棄這個孩子。我就知道,她舍不得這個孩子。”


    “小魚說我們自私,不為這個孩子著想,說孩子一輩子會背著歧視,過得很苦。我們怎麽會想不到呢?兩個人的日子過得不舒服嗎?養一個耳聾的孩子壓力不大嗎?當然大呀,我自己就是個殘疾人,殘疾人在這個社會過得有多難,多苦,我和曉梅比誰都了解。為什麽我們還是想留下這個孩子?一個是因為舍不得,另一個原因是,我們覺得耳聾不是那種會威脅生命、影響壽命的缺陷,如果養育得好,孩子是可以正常學習正常生活的。能安裝人工耳蝸的話就更好了,他都能上普通小學,能聽會說,和別的孩子沒什麽兩樣。”


    占喜點點頭,對於駱曉梅和高元的決定,她覺得自己沒有發表評論的權利。這對年輕夫妻都是殘疾人,考慮得肯定比旁人更多。


    “人類群體中,缺陷人口的出生是有一定比例的,還有一些人會在成長過程中因為生病或意外,變成缺陷人口,前者就是曉梅和小魚,後者就是我。隨著科技的進步,這個比例會慢慢下降,但它永遠不會消失。”


    高元的語氣一直很平和,“一對夫妻進行各種產前檢查,就是為了能夠預防孩子帶著缺陷出生。大家都知道,家裏要是多了一個身體或智力有問題的孩子,會影響生活質量,影響夫妻感情。可是耳聾這個事兒……你和小魚在一起也該知道,除了聽不見,他就是個很健康的人,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謀生本領。”


    “我和曉梅做好了準備,迎接這個孩子的降生。我們會給予他全部的愛,願意為他進行改善聽力的治療,願意好好培養他,他想要像曉梅一樣學習文化或是像小魚那樣去學一門手藝,我們都會支持。”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這件事小魚並不知道,還是我丈母娘後來告訴曉梅的,曉梅告訴給我,我們都覺得不要告訴小魚比較好。”


    高元笑了一下,“小占,你知道小魚為什麽會出生嗎?”


    占喜搖搖頭:“不知道,他沒和我說過這個。”


    “我丈母娘是意外懷孕才有的小魚。”高元說,“那時候他們有了曉梅,耳朵是聾的,哪兒還敢再生一個孩子?可是意外懷孕了嘛,我丈母娘就去醫院打算流產,去的那個醫院比較小,檢查的時候一個醫生對她說,他們頭胎是女兒,如果第二胎是個男孩,耳朵肯定就是好的,遺傳分男女,他們家估計是傳女不傳男。”


    高元想到這事兒就無語,“你知道這事兒有多荒唐嗎?因為我丈母娘是聾人,那個醫生以為是她遺傳給了曉梅。兩個人交流本來就不順暢,我丈母娘文化也不高,一聽醫生都這麽說了,立刻就說手術不做了。”


    占喜:“……”


    高元:“那時候也沒有胎兒基因檢測技術,為了確定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我丈人還到處托關係,後來找人去做了b超,確定了是個男孩,家裏好開心啊!醫生說的呀,男孩就是健康的,他們真不是重男輕女,要不然也不會是曉梅有房間而小魚沒有了。他們就是想要一個健康的小孩,長大了可以幫幫家裏。於是我丈母娘辛辛苦苦懷胎十月,全家滿懷期待地等待小魚出生,結果生下來一查,聾人。你能想象當時我丈人丈母娘受了多大的打擊嗎?”


    占喜換位思考了一下,就很……難過。


    “如果沒有那個醫生的話,我丈母娘當天就做流產手術了。小魚……也就不存在了,你能理解這個意思嗎?”高元看著占喜,指指廚房裏那個年輕男人的背影,“世上,就不會有駱靜語這個人。”


    占喜也望向廚房,駱靜語還在洗碗,這天菜多,碗盤就多,他微微弓著背,完全不知道客廳裏的高元在說什麽。


    高元繼續說,“小魚四歲的時候,我丈人想給他安個助聽器,檢查後發現不行,醫生就給他介紹了人工耳蝸。那個時候人工耳蝸還是個新玩意兒,隻有北京可以做,曉梅已經超齡了,我丈人想帶小魚去北京,可是一打聽價格……太貴了,沒有錢,小魚就給耽誤了。”


    高元歎口氣,“小魚二十歲左右吧……是曉梅和我說的,這事兒我丈人丈母娘都不知道,小魚隻告訴給曉梅,他們姐弟倆一直無話不談。那會兒小魚在外麵租房子,拚了命地賺錢存錢,吃得很差,睡得很少,人瘦得皮包骨頭,好不容易存了幾萬塊錢,他自己跑醫院去做檢查,問醫生能不能安裝人工耳蝸。”


    占喜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原來她的小魚在長大以後還想過去治耳朵,他都沒有和她說過。


    “可是醫生說不行。”高元指指自己的耳朵,“小魚從小極重度耳聾,沒有裝過助聽器,沒有經受過一丁點兒的聲音刺激,他對聲音是沒有概念的。醫生說,一個從來沒有受過聲音刺激的成年人,如果裝上人工耳蝸,就等於耳邊會出現持續的噪音,小占你想象一下……”


    高元努力給占喜解釋,“假如從現在開始,你的耳邊二十四小時都出現噪音、雜音,是你完全無法分辨信息的聲音,睡覺時都有,永遠不會停止,你會怎麽樣?”


    占喜體味了一下,不確定地反問:“會崩潰?”


    高元點頭:“差不多吧,會神經衰弱,會崩潰,根本到不了去學習說話的階段,人的精神直接就廢了。所以,人工耳蝸要從小安裝,讓幼兒從小適應。成年語前聾,醫生是不會給安裝人工耳蝸的,除非這人從小就戴助聽器,有殘餘聽力。”


    占喜聽明白了。


    “小魚經過這一趟,也算是徹底死了心。他告訴曉梅,其實他無所謂能不能學會說話,隻是想聽聽聲音是什麽樣的,他這輩子,從來沒聽見過任何聲音。”


    高元頓了一下,“小魚當初被醫生拒絕時的感受,我覺得我可以理解,就和我生了病後醫生告訴我‘這輩子都不能站起來’差不多吧。要接受這個事實很痛苦,但又必須得接受,不會因為你不想接受,它就不會發生。”


    “說了這麽多,我想問問你,小占,你可憐他嗎?”高元又指指廚房。


    占喜看一眼駱靜語修長的背影,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沒有過。”


    “我大概能理解小魚為什麽會喜歡你了。”高元釋然地微笑,“他從小到大,從來沒遇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子,會被你吸引,根本是躲不掉的。我倒是比較好奇,按小魚的性格,他應該是想都不敢想會和你處對象,你倆是誰追的誰啊?”


    啊……又是這個問題,這一次,占喜承認了:“應該是我追的他吧。”


    “怪不得。”高元覺得很有趣,“你哥哥見過小魚了,對嗎?”


    “嗯。”占喜點頭。


    “小魚見你哥哥的前一晚,和我聊過天,我讓他自然點,姿態不要放得太低,讓他多給你哥哥展示他的優點,你知道他怎麽說?”


    占喜的心酸酸的,問:“怎麽說?”


    “他問我……”高元說,“‘我有什麽優點?’”


    占喜:“……”


    高元笑著問她:“你覺得,小魚優點多嗎?”


    “多啊,說都說不完呢。”占喜的眼睛就凝在駱靜語的身影上,“我真的很喜歡他,和他在一起特別開心。”


    高元點頭道:“他的確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曉梅在聾校教書,教了這麽多聾人學生,我在殘聯工作,同事裏也有聾人,但像小魚這樣幹淨純粹的人,我們都沒見過。”


    高元默了幾秒,“說回之前的話題,小占,你和小魚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孩子。小魚和曉梅不一樣,他非常堅定地不會要一個耳聾的小孩。也許你現在可以接受結了婚不要孩子,但以後你年紀大了,想法變了呢?或者你接受了,你的家人不接受呢?又或者,你的家人根本就接受不了你的丈夫是個聾人呢?這些問題,你和小魚還是要多溝通,要達成共識。”


    看著占喜很有些無措的神情,高元安慰她,“你還年輕,小魚說你才二十四歲,在我們看來你倆都很小,戀愛也就談了半年多,想法並不成熟。小占,你千萬不要有心理壓力,你現在和小魚在一起,我們很開心,會祝福你們。如果有一天,你因為各種原因和小魚分手,我們全都理解,不會有任何人去苛責你。我們還會感謝你,感謝你陪伴小魚度過一段快樂的日子,相信小魚自己也不會來怪你。這……就是爸爸媽媽讓我帶給你的話。”


    駱靜語洗完碗、收拾完廚房後回到客廳,閻雅娟也在駱曉梅的陪伴下出了房間。占喜這時候終於知道,高元和她的聊天時間是小魚家人特地留給他們的。


    閻雅娟和高元視線交流後,看向占喜的眼神變得更加溫柔,那是一個母親充滿歉意的目光。駱曉梅神情平靜,駱明鬆依舊是個慈祥的老父親,一大家子人,隻有駱靜語什麽都不知道,看著占喜時臉上又掛上了人畜無害的微笑。


    時候不早了,駱靜語和占喜告辭離開。閻雅娟說第二天是中秋節,不過既然吃過飯了,兒子和女朋友也不用再跑一趟,中秋節就兩個人一起過吧,駱靜語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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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占喜坐地鐵回家,到家時已是很晚。


    自從方旭的事情發生後,占喜大多數時間都睡在1504,和駱靜語一張床。她已經習慣了在小魚的懷抱裏醒來,連著小鯨魚玩偶都被她帶了上來,一張大床上睡兩個人,一大一小兩隻鯨魚玩偶,有時候禮物還會跳上床擠在他們身邊,也是十分熱鬧。


    回家後,他們分別在主衛和客衛洗澡,駱靜語現在大方多了,睡覺就穿著t恤和內褲,占喜還是偏愛穿睡裙。她把頭發吹幹,踩著拖鞋回到主臥,駱靜語已經靠在床背上等她,手裏是一本翻開的書。


    這書是他讓占喜幫忙挑的,已經看了快一個月,才看了大半本。


    占喜不會去笑話他,小魚主動提出想看書是好事兒,他閱讀慢,占喜很理解。


    她跳到床上,抱住了駱靜語的腰向他撒嬌,兩雙光溜溜的腿纏在一起,是一對戀人最親密無間的姿勢。禮物也溜了進來,跳上床乖乖窩在駱靜語的另一邊,緊緊地挨著他的身體。


    駱靜語覺得身邊像是有兩隻貓,一邊一隻地在蹭他,蹭得他的心都躁動起來了。


    他沒管那隻真貓,把書放在床頭櫃上後,轉過身就抱住了那隻假貓。她軟軟地依偎在他懷裏,香噴噴的,身上和頭發上是和他一樣的味道,濃濃的奶味兒,勾得他都饞了,低下頭就去吻她的唇。


    同床而眠一個月,又是一對心意相通的年輕戀人,很多羞羞的事他們都做過了,就隻差那最後一步。


    這件事駱靜語比占喜更堅持。


    占喜原本沒多想,和高元談過話後,算是知道了小魚和他家人們的想法。他們大概……都覺得這段感情不會走到最後,所以,他們就希望小魚可以忍耐,不要做一些“傷害”她的事。


    這樣,如果哪天他們分手了,小魚和他的家人們心裏會好受些。


    親昵了好一會兒,駱靜語才意猶未盡地鬆開占喜,打手語說:【今天,緊張嗎?】


    占喜搖搖頭。


    駱靜語笑了一下,因為離得很近,又是半躺著,他的手語幅度打得很小:【我爸爸媽媽很喜歡你,我媽媽說,你比照片上還要好看。】


    占喜摸了摸他的臉:“傻瓜。”


    她的手指漸漸移下來,指腹觸到他突起的喉結上,他止不住地做了個吞咽動作,喉結便也跟著滾動。


    占喜抬眸看他,開口道:“小魚,叫我。”


    駱靜語一怔,長長的眼睫毛顫動了一下,微微張嘴,試探性地開口:“hua呃hua呃……”


    這是他們之間的小遊戲,他已經從隻會發“h”音練習到了可以完整發出整個音節的階段,比以前的“歪呃歪呃”更貼近“歡歡”,雖然還是不太標準,占喜已經很滿足。


    “歡歡,歡歡。”她的指腹按著他的喉結,感受到他發聲時喉部的振動,駱靜語又叫了幾聲,眼神變得疑惑,像是在問:怎麽了?


    占喜沒回答,什麽都不想說,她看著他熟悉的臉,清澈的眼睛,又一次抬手摸上他的臉頰,他也抬起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手比她大,比她熱,手背上是一道愈合不久的醒目紅疤。


    醫生說駱靜語幸好不是疤痕體質,這疤留是留下了,沒有想象中那麽猙獰醜陋,四公分長,粉紅色,從手背一直延伸到無名指下,可是占喜每一次看到還是會感到心疼。


    駱靜語問過她,他的手破了相,她是不是會不再喜歡?


    她說不會,她更擔心的是他的手功能受損,因為他不僅要靠這雙手工作,還要靠這雙手說話,他的雙手不管變成什麽樣,都是她最最珍惜的寶貝。


    占喜突然仰起臉頰親吻駱靜語,這個吻要比剛才的吻激烈許多,吻得他往後一倒,人都躺在了床上。這動靜嚇得禮物“喵喵”一聲叫,從床上跳了下去,觀望著兩腳獸們糾纏的身影,不敢再上來。


    這樣熱烈奔放的歡歡,是駱靜語沒見過的,關於親熱的事兒,他倆都很害羞,每一次都偷偷摸摸小打小鬧,就光是那些小親密已經讓駱靜語喜歡得不行。


    占喜這會兒的主動更是叫他受寵若驚,被壓著吻了好久,他才翻身而起,抱住她,漸漸化為主動進攻。


    ……


    就在駱靜語扯扯褲子、又一次準備下床去衛生間時,占喜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這時身體很尷尬,臉紅得像番茄一樣,心髒突突亂跳,隻想趕緊去紓解一番,回頭看占喜時眼神裏便帶上了委屈和哀求。


    占喜坐起身,固執地拉著他的手。她的長發鬆軟地披在肩上,睡裙領口的一邊還滑了下去,露出白皙的肩膀,睡裙不長,兩條細而白的腿就明晃晃地展示在駱靜語麵前。


    她咬著唇,眼神迷離,掌心裏出了汗,他也一樣。


    她輕聲說:“小魚,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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