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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曲衡私宅。


    曲廊盡頭的石桌。一個身影正伏案寫著什麽。本是明媚的陽光,花香四溢的園子裏,他卻仿佛視而不見。目不轉睛地凝視手中一份份信報,久坐的腰腿偶爾動一動,牽到身體某處的傷痛,眉頭就禁不住微皺一下。


    “慎言大哥。”一個歡躍的聲音在院牆上響起。他抬起頭,就見一個歡脫影子,飛一樣從園子的月牆上掠進來,幾個起落就身形瀟灑地停在眼前。眉目豔麗,神采飛揚,正是尚天雨。


    慎言微笑著搖頭,“回回都高來高去,可有點侍君的樣子?”


    尚天雨明豔的臉龐溢滿了活潑的光彩,因為輕功施展得淋漓,麵頰微有些紅蘊,他不以為意地大大咧咧坐在桌對麵的石椅上,熟門熟路地自己斟了杯茶。


    茶水有些冷了,不過他正熱,灌下去很痛快。


    “傷可好了?這麽坐著不打緊?”尚天雨探頭看慎言寫什麽,“也不顧著身子,什麽東西要親自寫?”


    慎言沒避他,笑著放下筆。


    尚天雨歪頭看了幾行,咋舌,“慎言大哥真是能幹,軍糧你也能籌到?”劉肅老王那缺糧,他也是前些日子從慎言那得知的,沒想到,這幾日裏就能籌到糧了。而且就在當地。慎言正寫信安排把糧送抵軍營的事。慎言的密營果然已經遍布大齊,而且能量之大,讓他驚訝。


    慎言笑了笑,不豫多講。


    “慎言大哥,你瞧著這回大選名單遞上去,陛下會怎麽想?”他忽閃著靈動的大眼睛問。


    慎言見他不安神色,憋不住笑。那份名單中,梁相和太後屬意的人選占了大半,這結果本是意料之中。隻是最招人眼的第一名定了戶錦……


    “別的倒無妨,隻是你不喜梁相也罷了,不該把戶錦推到第一位。”慎言笑著點尚天雨的額頭,“太過著於痕跡了。看陛下回來,治你假公濟私的錯。”


    尚天雨被說中了心思,雖然也懼怕劉詡不快,但也有些不服氣,撇嘴道,“不帶這麽擠兌人的。總得有人排第一吧。”見慎言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終於心虛地垂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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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那點小心思,逃不過她眼睛。不過她也不會責備,你隻千萬別再自作主張就更好了。”慎言見他怯怯的樣子,又不忍心,柔下聲安慰了兩句。


    尚天雨被他和暖氣息包圍,眼圈不爭氣地紅了,嘟囔道,“不排戶錦排誰?難道把太後的人排到第一?……梁相不是好東西,我看,那老刁婦倒比梁相更陰險。”說完又驚覺失言,吐了吐舌頭偷眼看慎言。


    慎言無奈笑著搖搖頭,這小家夥也太口無遮攔,太後駕前,恐怕要惹出是非。不放心地囑咐他幾句,尚天雨老實地受教了。


    末了,尚天雨獻寶似地取出一份信函遞到慎言眼前。


    明黃的一角從信函的封套裏露出來,慎言心漏跳一拍。


    尚天雨見慎言隻盯著密函不動,伸手替他抽出指尖的筆,“看看吧,她召你去行宮呢。”


    慎言震了下。


    尚天雨疼惜地看見慎言漸漸含上霧氣的眼睛,“……我看陛下此回召你,該是要留在身邊了,你自己把握好……等了這麽久,也終於等到了。”最好長長久久地留在她身邊,隻有皇帝的權柄,才能保全身份如此敏感的慎言吧。尚天雨真心實意地把密函按在慎言手心裏。


    尚天雨走後,慎言在石桌前呆坐了許久。密函上麵並無過多的話,隻是交待尚天雨一些事情,附帶著要他轉告自己奉召去行宮的命令。慎言反反複複看了又看,終歎出口氣,合上信函,顫著睫毛閉上眼睛。


    “大人,天晚了,要進膳嗎?”有老院工遠遠見他反反複複地看一封信,終等到他放手了,趕緊走過來躬身問。


    慎言遲鈍了一下,才省悟已經是傍晚了。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曲大人今日在哪吃晚膳?”他還得想想,如何與曲衡告別。


    老院工“喔”了一聲,“老爺帶話來,說是今天下午被急派到外地公幹,得三日後回來。”


    慎言愣了下,無言。自從曲衡把他從男苑那幫太監手下強搶回來,就與梁相徹底撕破臉了。此刻京中若有誰能調得動他,恐怕隻有帝黨了。陛下對自己在此的處境了如指掌,此刻支開曲衡,實在是打算替自己省些話別的力氣吧。


    想來曲衡於自己情意,也不是一句謝便能達意的,日後相見再敘吧。慎言歎口氣,撐著起身,“轉告曲大人……”他頓了一下,沒提聖旨的事,“就說我有急務,來不及辭行了……”


    老院工聽得愣愣的,見慎言單手撐著腰,拖著步子走了兩步,才醒悟過來,“大人要哪裏去?”


    慎言停下,“出城。”又想了想,“請轉告曲大人,若有事,可傳書與我。用後院第三排鴿籠裏的信鴿……”


    “是。”老院工聽明白了,眼前這位是要離開這裏了。他有些擔心地看著慎言還蹣跚的步子,“老奴還是給大人備車吧。”


    “多謝。”


    慎言撐著走到房間門口,轉頭看著老院工遠走的背影。


    身後房上,一個黑色勁裝的身影輕身躍下,


    “參見大人。”正是慎言在京城密營的暗衛。


    “我離開這處別苑後,……插進來個暗樁吧。”


    那暗衛俯身答是。


    “曲大人不喜生人近這院子,就從這老院工處想辦法吧,或是找他遠房的侄子什麽的安排進來一兩個人就好。”慎言皺眉想了一下,“若是對這老院工曉之以理,關乎曲大人安危,他也許會直接幫我們也說不定。”曲衡與梁相反目,又不受太後拉攏,他在朝上行走,慎言還真是擔心。


    那暗衛信服地應了。


    “京中的事,可全托給靜然了。”慎言回頭探問,“她傷可大愈了?”


    暗衛遲疑了一下,“毒早解了,傷也好得差不多了,隻是……”


    慎言腦中浮現出那日同戶錦一同救人的情景。當時隻知是密營的人,還不確切知道那女子就是宮中的女官靜然。


    想到她臉上深可及骨的刀傷,慎言歎道,“不過是一副皮囊,她那麽通透的人,不會想不開。”


    暗衛訝然,怎麽大人的話和靜然姑姑說得一個樣呢?


    “不過宮中她是回不去了,傷養好後,就外麵吧,也好行事。”靜然在宮外養傷這些日子,慎言也是傷病纏身,她處事幹練,能力很強,慎言深倚重。


    “是。”暗衛單膝叩禮,“大人珍重。”


    慎言探手扶起他,“在京中你們也要事事小心。”


    “替我看顧尚天雨侍君……”末了,他不放心地囑咐。


    暗衛托著慎言瘦削的手,有些哽,“大人放心吧。您千萬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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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路漫漫。身前身後,因久坐而顛簸疼痛難忍,慎言咬牙勉強挪了挪,冷汗就下來了。從上路就一直握在手心裏的那頁信紙,早被冷汗打濕了,慎言輕輕展開它,又看了一遍已經倒背如流的字跡,眉頭深鎖。


    路上有急促馬蹄聲。馳到到近前便馬車並駕齊驅。


    “大人?”


    慎言撩簾看向窗外,一個禦林軍服色的副將滿身塵土,跨下的馬兒也奔得一身是汗。他就疾馳的馬上嫻熟地俯下身,看著窗內,“大人,我們曲大人讓我送包東西。”一個大包裹從窗外塞進來。


    “曲大人說,他此回公幹,估計大人隨後就會出城,走時就囑咐著我,待大人車駕到城門時,就把東西給您帶上,誰知我也有公務,及晚上才得知您已出城了,我生怕大人走遠了,哎,幸而趕得及……”那副將絮絮地解釋,一臉歉意。


    慎言無言。低頭,看見包裹散開了一角,裏麵是一疊厚厚的軟墊。原來曲衡早料到自己不會賦閑太久,臨行前,就做了準備,想來他不親自來送行,與自己無法親口與他辭行是一樣的心情吧……他用手摩娑了一下那鬆軟的墊子,眼角緩緩濕了。


    “若無吩咐,末將就回去了。”


    “等等。”慎言抬起頭,目光清和,一字一頓,“請轉告曲大人,說慎言在別苑柳樹下,埋了壇佳釀,待大人回京後,慎言定當登門,與大人把酒敘舊。”


    那副將也是曲衡心腹,他細琢磨了一下慎言的話,眼睛就亮了,歡喜地說,“好,末將代曲大人應了您的約。”


    副將帶馬回去了,山路重歸於寂靜。


    慎言呆呆坐在車內,久久,默然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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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叛前線,行營。


    郡主宛平撩開王爺寢帳的門簾走進來,手裏親端著托盤,上麵有一小盆熱氣騰騰的獐子肉。劉肅老王和國丈正在帳中,聞見肉味,都回過頭。


    “王爺,外公,吃飯吧。”宛平溫婉地笑道。


    營中缺食少糧,條件也不好,宛平原本瘦弱的身板,更瘦了些,仿佛一陣風便可吹跑。她端著托盤笑盈盈地走過來,清瘦的臉上,隻剩一雙大眼睛般,老王爺不忍心,“丫頭,還是聽話吧,回京城等著你外公得勝好不?”


    宛平輕搖頭。


    兩人都攤手,別看這丫頭瘦弱,卻是說一不二的性子,認準了,誰也拗不過。


    “……是他清早派人送回來的野味,有十幾頭大獐子,說是給大家補補身子。”宛平把肉盛出來,一人遞一碗,“我吩咐炊兵加些米和菜,燉在一起,又好吃又出數……”


    那個“他”,定是指在前鋒營的雲揚了,他們那是密林,應該是昨夜獵到的。


    宛平一個“他”字出口,含著親切,又有些幽怨的味道,劉肅老王愧疚了。若不是當日他應了雲揚的懇求,去國丈府提出退訂,今日也不會弄得宛平吃這樣的苦。


    “呃,你和雲揚那小子的退親的事,雲逸還沒發話呢,不作數,過不了幾天,雲逸押著軍糧就會來營裏了,到時,我要他給你做主。”劉肅老王邊說邊打量宛平神色。


    “熱乎呢,快用些吧。”宛平隻垂頭分飯,做完了活,笑著一禮,轉身出門忙去了。


    留下劉肅老王和國丈愁眉相對。


    徐國丈苦笑,“這丫頭,也是心氣高的主兒。”退訂的事,當日是雲揚提出來的,若要複合,還得他自願改變心意才行。


    劉肅老王恍然撫額,“雲揚那小子哪去呢,把他叫來。”


    國丈無言遞上一份戰報,劉肅老王接過來掃了幾眼,也不吱聲了。早上前鋒營的戰報上麵說昨夜雲揚帶人去敵營近地查看軍情,定於今夜突襲。


    自從營裏開始短糧,雲揚就沒日沒夜地忙活,除了急切地籌劃一次次收複敵營的戰役,就是想法籌糧,獵野味。想著雲揚以同樣速度瘦下來的小臉,劉肅老王心又疼起來,“這小子,夜裏還去打獐,啥時候睡覺的呢?”


    “哎,都是好孩子,怎麽就這麽不讓人省心呢。”劉肅老王大力把戰報握在手裏,灰花的胡須有些抖。戎馬一生,他忽然發現,對於人生來說,還是刀光劍影的戰場更好掌控。這些後一輩的年輕人,成長起來,倒是青出於藍了,此戰後,他該考慮讓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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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暗下來。烏雲層卷,豆大的雨滴伴著狂風毫無預兆地砸下來。


    宛平的車駕在途中陷在泥坑裏,車轅折做兩半。


    “棄車吧。”宛平從車裏探出頭來,看了看兩側光禿禿的土山,皺眉。


    親衛們依言把馬從車上卸下來,也沒配鞍,就拿車裏的氈毯卷了卷,撕了幾條布勒在馬背上。宛平從車裏拖出個大油紙包裹,那些都是這幾日的信報,她正準備帶回營去分撿。“帶上。”她堅定地說,同時暗暗下決心,縱使命不保,這些寶貴的信報,也不能丟。


    宛平本就身材瘦弱,挽著個大包裹,騎在光背的馬上,更有些晃。


    “郡主……”親衛擔憂地不肯鬆韁。


    宛平抿緊唇,“我無妨,快走吧,遇上流匪就麻煩了。”


    親衛們凜然得令。幾個人冒著暴雨,策馬。


    前方是漆黑一團的密林,雨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宛平幾人剛跑得遠些,忽聽見身後有轟轟隆隆的聲音。幾塊鬆脫的大石在雨水衝刷下,一路滾下山坡,正砸在陷在坑裏的車駕上,瞬間粉碎飛揚。


    “快走吧。”宛平回頭張了一下,心中有不好預感,她率先夾緊馬腹,馬兒也象預知到了危險般,箭一樣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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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帥營。


    一眾將官正在議事,外麵瓢潑大雨狠狠地砸在帳頂,縱使是牛皮大帳,也有幾處開始滲水。軍需官頗尷尬地跑進來,親自招呼小校們拿家夥事接水。


    劉肅老王同眾將埋頭在大地圖上,沒人注意這些。


    側身坐在劉肅老王帥案邊的雲揚,微簇眉,眼中腦中都是圖上標好的幾處地點。突襲就定在明天淩晨。他不斷計較著突襲時會出現的突發狀況。大雨也會給已定的計劃帶來變數,他有些遲疑。若是大哥在,雲揚覺得會更有主心骨一些。想到雲逸,他不得不想到秦地,想到那些運送到途中的秦地征糧,想到秦國此刻的餓殍遍野……雲揚心絞痛了一下。


    “雲參軍?”身邊有人提醒他。


    雲揚抬頭,見大家都已經不作聲了,齊齊看著自己,劉肅老王連同國丈也等著自己說話。雲揚深吸了口氣,將寫好的一支支金皮將令捧出來。


    “好。眾將聽令。”劉肅王爺一支支接過手,就往下傳令。眾將官聽到點名,紛紛起身。金皮大令上,都是雲揚親筆,籌備這一戰,他們可謂用盡心力。平叛之戰,勝負若要分明,若說就看這一役,也不為過了。幾回戰役,大家都信服了由雲揚來主導,此回更是對做好布置深信不疑。大家拿令在手,心中都有熱血沸騰起來。


    “前鋒營先偷襲,諸位請按事先的布置,潛伏在敵營四周。等我們一得手,大家再一擁而上,記住,定要實圍而虛攻。隻將敵割散,令他們首尾不能顧。再派嗓門大的,在外圍喊降,這樣敵軍於混亂中,就會誤以為大部分人都降了,而放棄抵抗。”雲揚起身再次強調。


    他後半段說得通俗易懂,眾將官均笑起來。大戰前夕,這樣輕鬆的心態,對取勝是有絕對好處的。雲揚滿意地掃視了一下眾人,退後一步,把位置讓給王爺。


    劉肅老王站在當中,拈須微微點頭。雲揚雖以參軍身份入了營,但畢竟光華難掩,加上他和國丈委以重任,不時用心提點,幾次戰役,就奠定了他在眾人心中如同副帥的地位。有了雲揚襄助,他和國丈頗為放心。


    遣走眾人,大帳裏頓時空下來。雲揚自覺地留下整理文稿。劉肅老王挺疲憊地起身,準備去後帳休息,“揚兒,你先睡一下再回營吧。”


    雲揚未停下手中的活,一邊把整好的文件收在袋裏,一邊轉過頭,笑笑應,“是。”


    明淨的小臉連下巴都瘦尖了,想起當日雲揚一身儒衫,飄然至營中的悠然,劉肅老王不能不心疼萬分。


    “您放心,大哥就快來了。”雲揚感受到老王爺的沉重,趕緊安慰他。這話貼心又赤誠,讓劉肅老王眼圈都熱了。


    “你做得很好。”他鄭重地把大手拍在雲揚肩上,“雲逸也該欣慰的。”


    雲揚怔了怔,唇邊的笑也僵了。


    瞧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怕是一顆心全都飛撲到雲逸身上了,劉肅老王同國丈一同笑了。也好,雲逸來了,這孩子也能鬆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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