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明媚的正午。西北戰報,擺上天子案頭。


    劉詡午膳也未及用,就坐到案前。那戰報寫在西部地區居民常用的厚重的毛邊紙上,古樸,仿佛沾染著未盡的硝煙。天子閱了片刻,眉頭便舒展。


    候在一邊的軍務大臣們,都看她神情,見她豁然開朗,俱都笑了。


    前線大捷!


    這一役,拿下了叛軍中最大的一支。更可貴的是,雙方皆損員不多,可謂是奇襲。不過,廳堂內,並無過多歌功頌德之詞,眾臣們都低聲商議以後對敵事務。劉詡不禁點頭,畢竟她親自選定的這些重臣們,都不是浮誇之輩。


    “陛下……”軍務司新進的侍郎戴忠信出班進言,“臣有些想法。”


    戴忠信是前科武狀元出身。因無根基,又不願依附權貴而被擱在閑職上。此回被劉詡欽點,進入行宮,委以重任。他站在同閱戰報的眾臣中,身形挺拔,眉宇端正,年輕又英氣,煞是搶眼。


    劉詡用目看他,“卿有何意見?”


    戴忠信環顧一下眾人,大家都噤聲。劉肅老王初戰大捷,此刻風頭正盛,誰人敢在後方數說他?戴忠信沉穩的麵容現出堅定,“陛下,臣有一慮。”他起身道,“乃是軍需問題。臣自幼家境貧寒,便是為官後,也不寬裕,家慈常為柴米油鹽事為難,臣也不得不為此奔波。大軍陣前,每天耗費頗多,我們卻無錢無糧,所以,臣推測,劉肅老王軍中此刻莫不是已經斷炊了?”他再次環顧眾人,大家都垂著頭,但他敢肯定,很多人都有此想法。”


    果然有人提出來了,劉詡目光微閃。


    “卿的意思是?”劉詡眯起眼睛。


    戴忠信見劉詡並無驚詫,以為她不知其中厲害,細細分析道,“陛下,劉肅老王的戰報中,並未提到糧餉問題。臣推測,劉肅老王解決問題的方法有三:一是耗用自己封地的錢晌忝為軍資,但曠日持久以後,那並不足以支撐這次戰爭。二是搶敵錢糧為已用,但難免部下將領有縱兵搶奪的行為,之間滋生各種腐敗貪墨,更不利於後續對叛軍的招安。三為征用周圍府縣糧晌,但多擾民,且易失民心。臣想,叛軍能在那裏存留多年,定已經與當地人民融合得很好,估計在當地,民心向背還不好判斷。所以,臣認為,現下我們要做的最緊要事,是派給足夠軍餉。”最後一句,明顯意有所指。


    眾人都頜首。


    “好一個狀元公。”劉詡在心中讚歎。這戴忠信分析得極是,難得的是敢諫言,話中隱隱指王爺征糧的不當行為,真可當為諍臣。


    遣散眾人,獨留下戴忠信。


    戴忠信說了這話,並不見懼色,獨自留下來,凜然正氣地筆直立在書案前。劉詡愛他耿直,便直言相告,“卿方才所慮,亦是劉肅老王出征前與朕反複商討過的。”


    戴忠信愣了下,見劉詡麵色和藹,不似責備,不禁臉色微紅,“臣方才言語有些冒犯了。”


    劉詡親自伸手扶起他,鄭重,“朕隻等有見識的臣工能與朕共同分憂,卿很合適。”


    戴忠信恍然,不禁心潮澎湃,知道今時今刻,正是自己仕途最關鍵的轉折,也是能一展平生抱負的開始,他激動地撩袍跪下,“臣願回京為陛下組織軍餉。”


    劉詡探手拉起他,笑問,“京中各部尚書、侍郎都是梁相門生,卿官微言輕,人頭又不熟,如何能成功?”


    戴忠信憤然,“普天之下莫為王臣……”


    “錢糧,我們可以南調北用。”劉詡擺手止住他。王權大不過軍權,誰手裏有人有錢有糧,誰就能做得天下的主,這道理,她從小就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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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糧北調?”戴忠信沉吟了一下,豁然震動。年前聽聞陛下派鎮北侯雲逸南下大秦,人都以為是要陛下要瓦解戶海在南方權勢,卻原來陛下還存著這個心。可見在派雲逸南下時,陛下便已經決定要和梁相這一戰了。真是深謀遠慮。


    他信服地鎮重,“陛下良策,臣願效全力配合。”


    劉詡早自身側取來“如朕親臨”金牌一枚,低聲密授,“卿持金牌,帶一哨兵馳於南邊境處接應雲逸。雲帥集秦國半壁錢糧,親自押車,已近國境。不過據報南軍有大批死士集結在那處,朕恐怕他們會有不軌圖謀。卿必要保得錢糧安全送至西北大營劉肅老王處才好。”


    戴忠信激動接下金牌,欲謝恩又有些狐疑,雲逸是北軍戰神,卻怎麽還要自己這初出廬的小狀元接應?


    劉詡暗讚,這戴忠信還是頭腦冷靜,不好大喜功的人,有這樣的人才,真是幸事一件。


    她正色,“若是血戰,雲帥自不怕,但無論哪方贏了,損失的卻都是大齊軍士,朕心疼。”


    戴忠信聞言感動地看著劉詡眼睛,“陛下……”語塞。


    劉詡示意他平身,稍加撫慰,便道,“傳旨都天明,你與他點齊所需兵士,明日便動身。在南邊境上,朕有法子,讓你們兵不血刃。”


    戴忠信服萬分,當下領旨而去。


    劉詡看著戴忠信躊躕滿誌地去了,心裏也稍定些,才覺得有些餓了。外間又有報統領藍墨亭來了。


    劉詡擲下筷箸,“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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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墨亭從梅園出來,低頭走路,一轉彎,差點撞上前麵鐵塔樣的人,“大哥?”


    都天明正沉著一張鐵臉,遠望著藍墨亭身後的梅園。裏麵幽靜不見人。


    “大哥。”藍墨亭又喚了聲,欲言又止。


    “裏麵的事,我不問,你也別跟我說。”都天明大手一揮打斷他,自從秦主入住,陛下便嚴令所有皇城鐵衛的人除藍墨亭外,均不得入梅園。都天明這些日子在外圍固防,甚至連秦主的廬山真麵目也不曾得見過。隻是,盡管他心頭有疑,卻從未開口問過藍墨亭。


    “小墨,你我效忠的都是陛下,陛下這麽做,自有深意,做臣下的,要絕對服從,不可因私廢公。”都天明深怕藍墨亭犯糊塗,不放心地又囑咐。


    “嗯。”聽著都天明的絮絮教導,藍墨亭無話可辯,隻得應聲。


    兩人比肩往回走。自到行宮後,清靜得很,紛擾少了不少,時間仿佛也走慢了。兩人鮮有這樣悠閑地在一處散步。藍墨亭跟著都天明數了會兒步子,突然喚了聲,“大哥。”


    都天明扭頭看著自己的弟弟。藍墨亭身材修長,比自己還要高挑些。真是歲月催人,不知不覺間,小頑童也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都天明感慨之餘,嘴角彎了彎,配合這清幽、恬靜周遭環境,鮮有地柔下聲音,“小墨,你現在近侍陛下,定要多留心,勤辦事,切莫犯了大大咧咧的老毛病。”語氣雖好,但話的意思還是一成不變。


    藍墨亭心剛動了動,卻也隻得苦笑。大哥於自己,真是半刻都不放心。分分秒秒耳提麵命,恨不得把眼睛吊在自己身上時刻看管才好。


    其實,這種情形很像梁相與聖上。藍墨亭對劉詡的感受可算是理解萬分,也不時替梁相歎息。那位是天子,梁相莫不是也老糊塗了?天子事,都是國事,一國之主,豈容他人在旁指手劃腳,安排一切?皇上若煩了他,可不就是要命的危險?再加上梁相專政,大權在握。就算他心如止水,他身後如此大一群朋黨,豈會個個老實?自古亂政謀權的,大抵都是這樣造成的。


    天子身邊,榮辱隻在一息間,帝師尚且如此,何況更近的人。藍墨亭不禁想到雲揚,他身份本就尷尬,如今兩人走在一起,不知能否永遠心意合和地一同沐風櫛雨,不厭不棄。若非如此,縱使有絲毫波折,粉身碎骨的,唯有雲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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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墨亭往寢宮裏走時,迎麵正遇見一撥大臣們忙忙地出來。這些人藍墨亭都認識,其中有些,還是他親自從接入行宮來的。大家路彼此點頭致意,便擦肩而過。藍墨亭走了幾步,回頭望了望這些能臣們的背影,他們正低聲而熱烈地討論著什麽。藍墨亭點點頭,看來陛下著手培植的勢力,已經初見規模了。


    進了內間,天子正用膳。


    劉詡從飯桌後招手,“墨亭來了?”


    藍墨亭上前,“參見陛下。”


    劉詡隨意擺擺手叫起,“墨亭,你也來瞧瞧。”


    藍墨亭走過去,見陛下一手執箸,另一隻手捏著張字紙,細看著。


    藍墨亭好奇探過頭,竟是一幅邊塞圖,古道西風當下,一匹戰馬上,兩人共乘一同看夕陽西下。人物的神態和形容刻畫都相當傳神。畫作線條遒勁,行筆瀟灑。筆道間,拖著分岔的幹皴,仿佛是被邊塞愈刮愈烈的寒風吹散般,散發著戰地特有的氣息。藍墨亭縮回頭抿唇,這畫風,雖不常見雲揚用,但顯然象足這小子筆。


    劉詡愛不釋手地看了半晌,轉目看藍墨亭神色便笑了, “墨亭也是懂畫人。”


    藍墨亭汗顏,“屬下府中雲老大人是此中高手,揚兒也愛畫,兩人在家中時,常切磋。臣是門外漢,隻看個熱鬧。”


    “墨亭說說,看出什麽熱鬧了?”劉詡興致很好。


    藍墨亭無奈聳聳肩,“屬下猜測,揚兒與陛下的初遇,便是這畫的意境吧……”可是軍前事務緊急時,還傳來這等東西,這小子真是被情愛迷暈了腦袋?不過,藍墨亭鑒於劉詡看那畫時喜滋滋的樣子,硬是把後半句咽了回去。


    劉詡哪能看不出他神情,合上畫卷嗬嗬笑起來,“墨亭冤枉揚兒了呢。”


    藍墨亭臉紅。


    劉詡回手拿出一撂紙,展開,竟是幾幅生動的工筆人物,“這是揚兒日前畫影圖形尋假欽使的,線報上說,揚兒畫得了畫,又傷又累,竟嘔了血。”


    藍墨亭知道這事,卻也驚訝於劉詡對雲揚的關注與細心。


    劉詡細品了會兒畫中神韻,遞與藍墨亭,“墨亭隻知揚兒傳畫回來,卻不知他這是和了我送過去的一篇賦。”她摩娑著畫感慨地歎道,“做那賦,用了朕一夜工夫。揚兒這畫,怕也隻用了盞茶時間吧……”


    藍墨亭抬目看了看劉詡神情,滿臉甜蜜。


    他垂頭片刻,便默然……


    “這圖隻廖廖數筆,卻是朕見過畫得最傳神的小像。”劉詡感懷。若不是在心裏過了千遍萬遍,如果做得到?畫中每一點墨,都似如無聲話語,聲聲囑咐:卿卿我我的朝朝暮暮,莫若兩情相悅,心靈相犀。看著這畫,她仿佛看見雲揚皺眉囑咐,陛下,以後,遇臣之事,萬不可再這樣傷神勞心,您可知,臣……心疼。


    劉詡垂下頭,藍墨亭眼睛亦濕了。


    半晌,劉詡深吸了口,心裏填滿了甜蜜。


    她轉目,看見垂頭想心事的藍墨亭,心裏轉了道彎,“藍卿……也是懂情之人。”


    藍墨亭震了震,回避地閃開目光,心中有些虛。


    劉詡打量他片刻,不著痕跡地轉了話題。


    “說說你此去梅園的收獲吧。”


    稟過戶錦的情形,藍墨亭有些渴望地看著她神色,卻見劉詡沉吟不語。


    “卿如何看待此回征叛之事?”劉詡突然問。


    藍墨亭一怔,“於梁黨,該是清洗。”


    劉詡點頭,示意他繼續。


    藍墨亭垂頭想了下,“若是這次叛軍的事處理妥當,也可保全梁相性命了。”


    劉詡眼睛一亮,“藍卿能想到這一層?”


    藍墨亭驚覺失言,苦笑道,“揚兒與屬下議過。”


    “揚兒?”


    藍墨亭承認,“揚兒與屬下有書信互通。”見劉詡並無介意,繼續道,“揚兒說此回前線平叛,身臨其地,越加感覺雙方不宜過於刀兵相向。該想方設法迅捷收編,一方麵,利於齊的穩定,另一方麵也減了梁相過失。將來梁黨垮塌之時,聖上於朝堂上,便也保得住老帝師一族性命了。”他抬眼看了看劉詡震動的表情,“揚兒說,這於聖上,便是最好的結果。”


    劉詡心頭震動,雲揚果不負她心意相傾,於弱勢時,仍堅信勝利,實是知已。


    “揚兒的信裏是不是還有後半段?”劉詡沉了一下,靜靜地問。


    藍墨亭失了話音。


    眼見劉詡幽深又篤定的表情,他低聲,“……他還說,叛軍早收,便也減了……秦的壓力。”


    劉詡半晌未語。沉思了一會兒,緩緩點頭,感慨笑道,“這就是了,他,畢竟也是秦的……儲君。”藍墨亭咬唇。


    “前線,已經斷炊了……”劉詡沉聲。藍墨亭手指收緊。


    “揚兒猜到我向秦征糧了吧,他定急如焚心……”劉詡垂頭拿起早間收到的戰報,這樣精彩的一役,卻難得在少動刀兵,得以最大的圓滿,早間看時,不過一紙戰報,此刻卻不得不想到其中的艱辛。


    “難為他了……”身肩兩國重擔,卻隻得一人默默承擔。身處前線時的雲揚,於這樣困境中,卻仍堅信這個美好的遠景,所以,可以想見,他必嘔心瀝血,竭盡全力。


    劉詡眼睛濕起來。


    兩人沉寂。


    “下旨吧。”劉詡似下定了決心,“著派戶錦為督糧官,去南邊境線上接應雲逸。押送糧草至西北劉肅老王兵營。”


    “是。”藍墨亭應,心知劉詡這是不準備見戶錦了。


    又聽劉詡道,“戴忠信為欽使,持如朕親臨金牌,此回督糧,如遇急變,可便宜行事。”


    藍墨亭抬目驚看劉詡。這安排,無異於在戶錦頸上橫了柄上方寶劍。看她行事,不像是完全容不下戶家的樣子,這樣安排,恐怕戶錦要吃些苦頭了。


    “朕信藍卿眼光,給他機會,便也隻這一回了,上麵安上欽使,也好讓朕和他,都放心。”劉詡語意深深,意有所指。


    藍墨亭凜然垂頭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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