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晚,是什麽人來了?”雲逸隨雲伯往前廳走,邊問。


    “國丈大人。”


    “咦?”雲逸愣了一下。


    前廳燈火通明,雲鶴鳴本已睡下,聽國丈來訪,複又起身相陪。雲逸進門時,正聽父親對國丈致歉。雲逸進門拜見,國丈外著袍色風袍,內裏是常衫,白冉飄飄,仍舊是笑嗬嗬的模樣,他拉起雲逸,又往雲逸身後看去,“咦,雲揚小友怎的不在?”


    “他在軍中呢。”雲父笑嗬嗬地說。


    國丈目光一閃,看雲逸一眼。


    雲逸忙請父親回去休息。雲父料想二人有事,也不多問,自己退回內堂。兩人遣退眾人,坐在一處密議。


    國丈表情整肅,抬手拿出一個錦盒,打開後,一字排開五塊金牌,“如朕親臨”字樣,在燈下光彩熠熠。


    雲逸當然知道這是哪裏來的,表情也凝重起來。


    “當日雲揚千山萬水地送到京中我府上,意思是讓我想法轉交給劉執,好與平氏抗衡。我與老王爺商量了,覺得還是扣在手裏好些。劉執那,隻是透了點風過去。他捕風捉影,直指平氏濫用皇權,平氏有這幾塊金牌的短處撒在外麵,自然不敢嘴硬,也就落了下風。”國丈想到那日雲揚的話,歎息。


    劫聖上金牌,多大幹係。皇權不可侵犯。這是亙古的鐵律。縱使這不是先皇親自頒出的,也容不得有人對它存有半點不敬,更逞論是私自劫下來。這孩子為了雲逸,真是連命都可以棄。


    雲逸當然知道事態嚴重。他伸手將那幾塊攬在一處,放在錦盒裏,收在懷中。當日雲揚並未直接見劉執,可見他也預見到了劉執日後必反。無奈求助國丈和老王爺,實在是一心替雲家撇清關係。能於危急中,頭腦如此冷靜,雲逸甚感欣慰。不過後續的大麻煩還是在的。


    “我手裏還有一塊。”雲逸凝眉沉聲,“這事是大是小,隻有聽聖上決斷。明日我原本就打算麵聖……”一塊也是違旨,五塊也是違旨,都一肩攬了吧。


    國丈擺擺手,“聖上對這件事,是心知肚明。這件事上,我與老王爺的見解大體相同,聖上九成九會回護將軍。”國丈一語點到為止。新皇手裏缺的是心腹能人,無奈隻得事事倚靠梁相那一幫內臣,雙方早就心生芥蒂,貌合神背,這些重臣親貴們都能看出幾分。此事,十成有九成會大事作小,聖上也算是為自己培植點力量吧。


    雲逸不語。半晌笑道,“老王爺果然妙算。明日我就入宮去。”


    國丈鬆下口氣,見雲逸又要拜謝他回護雲揚的大恩,他忙擺手,“揚兒是我相中的乘龍快婿,護他,老夫是存了私心的。”暢快地笑起來。


    雲逸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國丈並未認可兩家退親,隻待自己回來,再一錘定音。此回如此回護雲揚,也是擔了天大幹係。明日進宮,自己萬不能再牽出他和老王爺才好。


    轉念想到雲揚明日就離家了,他的婚事,該由本家作主,既是顯貴,說不定幼時早有婚約在身,自己先前的擔憂,竟一下子解了,心裏又鬆快又失落,卻不能說給國丈聽。一時心緒雜亂,理不出頭緒,不覺皺眉。


    國丈見雲逸臉色略白,隻道他今日太累了,閑話幾句,就告辭。雲逸送他出去,他卻走小門,外麵隻停了一頂不起眼的藍呢轎,轎前燈也是最普通的式樣。知道他是悄悄來的,也不遠送了,在門前告別。


    送走國丈,天已經放亮,周遭異常寂靜。雲逸負手立在院中,看天上一輪圓月墜下去。


    南路的侯爺戶海,已經親自陪著秦國國君往京都來了。戶海是梁相姻親,彼時,梁相實力必更加大增。聖上急封自己侯爵,顯然是存了心思的,可事情也做得過於明顯,招人忌憚。此回,梁相必趁金牌的事,做足文章。


    雲逸閉目,心裏一個念頭愈加清晰。聖上目前還不具備與梁相分庭抗爭的實力,而且,據他看,聖上心思沉密,沉穩幹練,該是個能隱忍,厚積薄發的人。她不會輕易與梁相一黨正麵衝突。此回金牌事件,聖上定是無法回護的。


    若說議處,自己有軍功在身,奪爵去蔭也不大可能。最大可能是交出虎符,在京中居個閑職。去了梁相和戶海的心病。


    最令他憂慮的,是雲揚。揚兒是親手劫下的金牌的人,就算自己全扛下來,也去不了他的罪。明日,他又正好返回大秦,朝堂上要真追究下來,恐怕自己是交不出人的。就算人不走,也不能把揚兒推到風頭浪尖上去。於政事上,揚兒官微職末,身份太輕,經不起一絲風吹草動。想到此,雲逸頗後悔。當日若不遣揚兒回鄉,以揚兒能力,此戰,必是頭等功勳在身。頂一下眼前的危機,已經是足夠了。可惜,悔不晚矣……


    小弟身世堪憐,為了雲家,弄得又是傷又是毒,受損不淺。如果自己再不能保他萬全,萬難向他家人交待。


    如今能做的,唯有把他安全送回家,早日治他身上毒。如果真要被降罪,自己定與小弟一肩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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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內宮也不平靜。


    劉詡忙完回宮,已經是夜裏。她站在自己寢宮門階前,看著燈火映照下的紅磚碧瓦,玉階上的新綠,幾天來壓在心頭的疑慮,終於在諸事安定下來後,重在心裏焚起。


    那雲揚,縱使得推恩令離營回家,在營籍上,也不會銷得毫無痕跡。何況他是管代,一營鐵衛,誰不認得,怎麽派出去的尚天雨竟尋不回半點消息?


    尚天雨雖然少年心性,但辦事能力卻不輸慎言之輩。這事,他回訊說查不到,隻有兩種可能。一是雲逸從中作了梗。二是,他查到了,卻瞞了自己。


    想到這兩個推斷,劉詡的心也糾集。哪一條,都不是自己想看見的。不過,縱使不想相信,這顯而易見的紕漏就擺在那裏,自己縱使想裝糊塗,也繞不過去。


    果然,一進宮門,即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長跪在燈影裏。劉詡的心,瞬時墜進穀底。


    “傷可無礙了?能起身了?”劉詡站在尚天雨身前,笑意有些落落。


    尚天雨挺著一身的傷,跪了好幾個時辰,身體已經搖搖欲墜。他抬目,看見劉詡的笑臉,再扛不住。重重一叩在地。背上的傷全數裂開,血浸出背上的衣服,猶不知覺。


    “天雨……”一字一頓叫出這熟悉的名字,劉詡無語再說下去。


    這稱呼本就自然又親呢,平日聽得無數聲,也不覺怎樣,如今尚天雨聽在耳中,心早裂開。他默默收緊拳心。他突然很後悔貿然地跪在這裏準備坦承一切的舉動。因為他很怕,如果主上得知自己曾試圖隱瞞,這發乎內心的信任就會被收回去,更怕從今後,她再不會對自己露出這樣不設防的笑意。


    可是,這動搖也隻在一瞬間。一個念頭反而愈加堅定。就為著這份不同他人的信任,縱使自己死在當前,也不願再度欺騙眼前這人。


    心裏計議堅定,可要說出來,卻倍覺艱難,“主上,屬下有罪。”內心焦煎,卻也隻能重複這一句。


    劉詡認真地審視尚天雨的神情,那明晃晃寫在臉上愧疚與悔意,深深刺在她心裏。劉詡閉目,天雨……尚天雨……


    “屬下辦事不力,在營中數日,並未找到您要找的人。”尚天雨沉下聲敘述。


    劉詡莫名緊張地盯著尚天雨漂亮的唇,她希望他的話就此打住,希望此刻他所請的,隻限於失職之罪。可是,尚天雨低低的聲音,打碎了她最後的期翼,“後來在破城後,屬下無意中聽見兩個鐵衛說起,才知道原來那位小將,就是……”


    “不要說了。”劉詡突起焦躁地打斷他。她不願再聽下去,不願親耳聽到尚天雨坦承騙了自己。


    聖上的怒氣,被一眾內侍宮娥敏感捕捉到,嘩啦啦,跪伏一片。劉詡顫著手指按在茶盞中,心中堵得難受。尚天雨,枉我對你如此信任,你可知你辜負的到底是什麽?越想越心中氣憤難平,抬手就把茶盞擲了出去。


    劉詡從未對自己發過這麽大脾氣,尚天雨有些驚著了。下意識伸手自空中接住一物。手上一燙,才看清是什麽東西。


    “大膽。”劉詡切齒。不知她所指的是尚天雨的出手冒犯,還是他先前的妄行欺瞞。


    尚天雨鮮有這種情形下應對的經驗,急切間,連請罪都忘了,隻托著茶盞,心裏追悔莫及。


    冒犯天威,宮規難容。這當口,縮在一邊魏公公無奈站出來。身為內務總管的自己不出言喝斥,難道要聖上開口?他硬著頭皮上前,低聲喝斥,“大膽,聖上的龍威,也冒犯得?還不請罪?”又衝一邊隨侍的內務司的人嚴厲瞪眼。


    尚天雨男侍身份,內務司正管。幾人打量聖上神色,一同上前,奪下茶盞,幾個人捉尚天雨手腕,扭住。


    尚天雨心中有話,對幾人不堪其擾,他抖肩要掙,突然眼前一巴掌挾風而下,摑在他臉上“啪”地一聲。


    所有人都震住。


    尚天雨半邊臉紅腫,火辣辣地,劉詡對自己甚是縱容寵溺。從沒對自己說過重話,更逞論動手了。他不覺愣在當地。半晌,他抬目看見劉詡又怒又痛又傷心的表情,心裏霍地炸醒。眼前的人,不是那個在封地時的公主劉詡,如今她為一國天子,心中肩上的壓力有多沉,對身邊人的忠心就有多在意。他往日得到的信任,對於天子來說,是最奢侈的東西。她毫無吝嗇地給了自己,自己隻顧任性,全沒珍惜。如今一瞬間,自己終於想清,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事情,在他最初在忠心與欺瞞兩者抉擇的一刻間,已經悄然改變……


    他悵然抬手,想扶她手臂,手伸一半,卻不敢再伸出去。尚天雨在極度自責與忐忑中,黯然垂頭,深伏下身,“主上息怒,天雨知罪。”


    半晌。聖上沒出聲音。眾人也不敢造次,都屏住呼吸。殿內落針可聞。


    短短停頓,對於尚天雨,仿佛過了好長時間,終於頭頂,聖上疲憊沉聲,“為什麽?”


    尚天雨抬目,正對上劉詡痛心的眼神,“尚天雨,為什麽要瞞朕。”她一字一頓。


    一雙眸子,仿佛要刺進心裏去。尚天雨惶然啟唇,卻不知從何答起。


    陣前無意中得知的秘密,自己一再心存猶豫。當時鏖戰正酣,屍橫遍野猶無人收撿,兄弟們征袍上的還有未幹透的血跡。是雲帥著一幫兄弟,冒死護著重傷的自己。頭回上戰場,從始至終,他有幸追隨雲逸,一顆心早折服不已。於是,對於雲帥把弟弟藏起來的苦衷,他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就下意識地想替雲帥分擔。


    事後,靜下心一想,就意識到這決斷有太多荒唐。以劉詡平日作風,派出查這事的,遠不會止有他一人。何況,就算現在不知,改日封賞雲家時,也會親眼見到那位雲姓小將就在其中。


    這本就是自己弄出的烏龍擺尾的事件,跪在這之前,以為幾句便可陳情,卻沒想,真問到頭上,卻是不知從何說起。難道說自己此舉是為了報雲逸大恩?說自己在戰場上與鐵衛營有了共進退浴生死的情誼,所以選擇站在他們一邊?說自己認為聖上找人是私事,放在那陳屍遍野的修羅地,對著這些浴血的功臣們,實在是不應再深查下去?……


    尚天雨話在心裏油潑煎滾,卻一句也吐不出來。滯了半晌,愴然拜下,“屬下死罪。”


    劉詡心火騰地竄起。這就是自己最信任的人,那個自己最喜愛的單純、質樸,一派自然天成的尚天雨?


    顫手指,高揚臂,一巴掌,重重地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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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放明。內宮一道諭,傳到內務司。


    男侍尚天雨,獲罪,著內務司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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