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夜風正冷。慎言被從溫熱的睡夢中拎起來,急切間,隻披了件外衣。等到隨來人至殿外候傳,已經遍體涼透。


    裹著冷霜的人兒,跪在眼前。劉詡皺眉。


    “怎麽不多穿件外袍?”


    “屬下……”他躊躇了一下,低頭。


    外麵更漏聲隱隱傳來,看看慎言略略的倦色,劉詡掩下話,遞過一隻信封。


    慎言膝行過去,雙手接過,抬目等她下文。


    “資料不多,也是朕知道的全部。你這此次出京公幹,留意一下。這人,定要替朕找到,但別驚動,隻查他目下情形回報即可。”


    慎言捏住手中薄薄信封,知道此事若不難,也不會聖上親自囑托。他抿了抿唇,鄭重,“是。”


    “盡快。”


    慎言怔了怔,更鄭重,“是。”


    看人恭謹起身,往門外退。


    許是穿得單薄了些,怎麽也是覺得過瘦了些。劉詡在他即踏出門口的一刻,出聲叫住他,“回來。”


    慎言頓了一下,又走回原地,“是。”


    劉詡苦笑搖頭,直接把他拉到暖床的薰爐邊。示意他寬坐。


    劉詡自己也擁著軟毯,斜靠在薰爐旁。卸下繁複的釵環,她一頭烏黑長發,潑墨般,自在地垂灑在肩。身周暖帳輕紗,垂幔綿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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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熱的氣息和著爐火,同時映紅了慎言的臉。


    “交待你事,你辦得不錯。”該獎賞的話,還是要說在當麵。這些日子,源源不斷地送上來的密函。周到,精細且及時,她對慎言的辦事效率和能力,深為滿意。


    慎言垂著目光,低聲,“謝聖上謬讚。”


    “可有為難之處?”劉詡盯他半晌,突然問。


    萬沒料到聖上會有此問,慎言立刻抬目,“沒有,謝聖上垂詢。”


    劉詡靠回暖墊上,眉動了動。


    “天寒了,聖上該早些安置。”許是反思到方才過於著痕的反應,慎言心裏惶惑,很快就被室內的沉默攪亂了方寸。他搜腸刮肚,卻仍是這一句。


    話一出,那夜四合小院裏的一幕,同時映進兩人腦子裏。


    抬目見劉詡玩味的表情,慎言幾乎要吞掉自己舌頭。此一時彼一時,這一刻說這話,怎麽聽著都像他再次自薦枕席。可偏偏聖上不說話,表情諱莫如深。就算是請失儀之罪的機會和理由,也沒給他一分一毫。


    見慎言尷尬,劉詡失笑。


    “反正天也快亮了,咱們聊聊吧。”她柔聲安撫。


    正琢磨著找地縫的人終於鬆口氣,心中又有些澀澀起來。


    雖說知情識趣,顧全大局,是慎言的美德,但如此麵嫩又客套,倒是過於疏遠和小心了。劉詡抿了抿唇,再次探頭看他神情。


    “呃……”他的鐵衛有些慌亂,卻佯裝鎮定,“屬下向您稟報一下您的間網……”


    “公事上,我信你能力。”劉詡打斷他。


    雖是輕聲,卻讓慎言震動,他微微顫聲,“謝聖上。”


    沒抬頭,也能感受到劉詡的關切,他滯了半晌,終於歎口氣,卸下心防,“屬下蒙主上信任,委以重任,本就該殫精竭慮。卻每每得您嗬護垂詢,慚愧不已。”他唇角微挑起,眼中晶瑩,“皇上日理萬機,屬下願做您的臂膀,旁的事,都能應付,您不必掛心。”


    劉詡從未聽慎言如此直剖心意,一時心內五味雜陳。當日尚天雨的話,又在腦子中翻出來,“天雨不寒心……”誠心,悲切。


    兩人都是她的近衛,卻是一人熟悉,一人陌生。熟悉的,陌生的,都不能完全放心,卻每每試探,考驗,直到有一天,能完全放心信任。而從未想到,這其中過程,被驗證的人,有何心聲。


    “主上,慎言無事,不難,您請放心。”慎言殷殷話語,含著最坦率的真誠。


    劉詡抬手按住他略繃緊的肩,感受他微熱的體溫,仿佛能體味到他此刻心內的波瀾。


    “不好掌控,萬事隱在心裏。”當日她也認可的尚天雨的批語,就是指目下這人。廖廖數語,話不多,卻剖心,縱使慎言胸有萬千溝壑,她也相信,此刻,慎言對自己的話,出自真心。


    更漏傳聲。


    兩人相對,細談已經三個時辰。


    如那日在四合院中一樣,隻是氣氛更和暖。劉詡倚在暖墊裏,慎言半傾著身子,侍坐在一邊。爐火正旺,暖意融融。談到興處,兩人皆會心而笑,仿佛經年的舊識,和諧而隨性。


    “天亮了,誤了你睡覺。”劉詡望著漸白的窗欞,笑道。


    慎言聞言也轉頭看,未料竟在此呆了這麽長時間,“屬下不困。”


    劉詡仰頭笑出聲。


    慎言意識到失禮,歉然,“倒是誤了聖上休息,慎言無狀。”


    劉詡笑意澹澹。


    外麵更住,天明。有值星女官在廊下揚聲唱誦聖人訓。劉詡苦笑,這是在叫聖上早起臨朝,祖上訂下的規矩。雖貴為天子,想多睡會懶覺,竟也是奢望。


    有女官帶著宮娥捧著洗漱用具和衣服魚貫進來。


    劉詡站在眾人環繞中。


    清洗梳妝,龍袍加身,方才還笑意和暖的人,已經緊抿唇,淡漠和著威嚴。


    “辦差去吧。”她回頭向站在一旁的慎言示意。


    慎言恭聲退。


    “天寒,添衣。”有聲音輕輕追到門邊。慎言回頭,見新皇已經穿戴上繁複宮裝,掐金走線的龍紋,綴在明黃的大衫外。沉重又莊嚴。明黃綴龍飾的冠,緩緩壓在頭頂,那嬌弱的身軀,仿佛不堪重荷,卻仍直直地挺直腰背。


    江山有多重,這皇冠就有多重,壓在心上,壓在這幅單薄的雙肩。


    慎言眼中有些熱。


    剛出寢殿,迎麵見梁相率幾個重臣走在當麵。


    慎言急避,卻已露了身形。他側身當道邊跪下。


    梁相看看聖上寢殿方向,又拿眼睛上下打量慎言,終於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算是應了禮,甩袖擦他身過去。幾個大臣都屏氣過去。


    能得聖上寵幸,無尚的殊容。這些大臣們邊走,邊輕聲議論慎言如今的地位和身份。梁相沉聲咳了咳,眾人才警醒,已經到了門口。有內侍小跑著往裏通傳。


    劉詡早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發生的一切,麵上清冷。早有報稱,慎言行事,梁相一幹人,處處給他為難,更有禁衛軍統領曲衡,時時糾纏不清。慎言把所有難處往心裏咽,是慮著自己也不好親自出麵替他撐腰。這一次,借著傳他過來,幹脆留了一夜。早起一幕,正是要梁相眾人看在眼裏。慎言新寵,或許能讓有些人,收斂收斂。


    抬手示意請梁相諸位進來。劉詡坐回椅上。看著鐵青著臉色的梁相當先走進來,心頭略沉。但願自己此舉真能幫得到慎言,或許,更是陷他於風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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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灑進庭院,一身寒霜的雲揚,在守候了兩天一夜後,終於成功地用手中精巧小弩,射下半空中飛來的那個小灰影。


    心中暗喜,卻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動靜。無人。雲揚吐出口氣,走過來,用凍僵的手拿出鴿腿套裏的薄帛。處理好信鴿,他急回房間。


    果然是大哥家書,囑父親兩件急務。一是入京後,禁著自己外出。另一是先給自己完婚。國喪期間,平民是不限製成親的,官家的人,也可辦喜事,不過要等期滿才能圓房。不過象雲家和國丈府這樣的地位,一般是要同皇家一同守滿一年的。


    雲揚眉微皺。大哥為何一而再地對自己的親事如此急迫。前夜收到鐵衛營裘榮的飛鴿傳書,說有監軍已至軍中。這監軍說來奇怪,一入營,就鑽進鐵衛營,明查暗訪找一位雲姓小將。整個鐵衛營,姓雲的隻有自己一人。自己如何招惹上監軍大人,雲揚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一個強烈的預感在他心裏升騰。大哥是肯定要飛鴿傳訊回來處置自己的事的。


    急切間,截下大哥信鴿。


    雲揚站在書桌前,思量了半天。研好的墨幾乎快幹。他一咬牙,執筆,“得訊,安好,勿念。”模仿雲老爺子筆體,金鉤鐵劃,神形俱全。


    六個字寫完,再沒敢寫“父字”的落款。雲揚心裏極虛。此番出格的事,件件做遍,縱使拿好主意,等大哥回來自己就走,可也是怕得遍體生寒。大哥若得知這種種情況,該多麽惱怒,對自己又該多麽失望。自己戰時沒能輔助大哥,在家裏,也不能讓他安心。雲揚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大哥天大的累贅。


    本已經平複的心,又開始抽痛。也許自己就是個不祥的人。幼失親母,又要拖累雲家。雲揚撫住又牽痛的內髒,心裏更加堅定,命運若真的這樣捉弄,他雲揚絕不再向命運低頭。此次,若不能全身而退,自己就算是一劍了斷,也不叫雲家受半點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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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詡也在寫密函。


    “勿躁,不必再查。”寫好幾個字,親自裝進鴿腿小套裏。外麵有人接過去放飛。


    劉詡給尚天雨傳過訊,即到上朝時辰。她凝望著那個飛遠的小灰點,仿佛一顆心也被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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