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大漠沙如雪。映著月光,一個覆麵女子在馬上轉回頭,輕笑,薄紗曼妙飛揚,露出清麗麵龐……


    “嗯……”雲揚掙著抬手,周身劇痛,一下子醒轉過來。


    “別亂動,看抻了傷口。”有一個溫婉的聲音在床邊輕輕安撫。


    床邊,守著嫂嫂和墜兒,還有一個清麗的女子。雲揚使勁眨眨眼睛,直疑自己還在夢中。


    “揚兒,可好些?”嫂嫂玉環忙上前,“這位是宛平郡主,你的……”她回頭看郡主臉上掛上了紅暈,就掩住口,笑笑。


    雲揚終於徹底清醒,麵前女子,正是國丈謫孫,雲家訂下的三少奶奶,他的未婚妻。


    當日國丈府一麵,兩人互相都未敢細打量,如果四目相對,麵頰都燒起紅雲。


    “自大前夜出了事,郡主昨日就到了,在揚兒床前守了一夜,很是辛苦……”玉環在一邊說。


    雲揚果然見宛平眼下有淡淡暗影,晝夜趕路,又一夜未睡。纖纖弱女,竟能如此……雲揚掙著要坐起來,宛平急切間忙伸手扶住。兩人肌膚相觸,都尷尬。


    “郡主辛苦,雲揚……感激不盡。”雲揚聲音有些啞,但很鄭重。


    見雲揚盯著自己看,宛平臉都羞紅了,心裏卻歡喜,“公子不必跟宛平客氣……”


    當日國丈府一見,心就在這少年將軍身上係緊。前日,得聖上諭,即刻晝夜趕來。直到見到一身是傷昏睡在病榻的雲揚,她心更痛。兩次相見,都是雲揚最艱難的時刻,她看到的是未來夫君堅韌又果斷,勇謀相濟,有情有義,這樣的雲揚,讓她欣賞、愛慕更心疼。


    玉環守在一邊,見小兩口情形,心裏樂得不行,找個借口撤出來。


    屋內無別人,很靜。宛平很自然地喂雲揚喝藥。送到唇邊的藥,讓雲揚很是躊躕了一下,他抬目看了看宛平略憔悴的麵容,終於探了探身子,將藥含進口中。


    宛平受到鼓舞,又喂了一勺,“公子傷重,家中皆是婦孺老弱,恐無法自保。……怎麽不托庇於官衙?”她垂下目光,語意有些遲疑。


    雲揚知道宛平意思,坦然笑笑,“那些人若是朝廷中有人派下來的,我們此去,豈不自投羅網?”


    宛平抬目,目光震驚又激賞。震驚於那夜來犯之敵果然來自朝中。來時爺爺就與她商議過此事,都覺奇怪。如今拿話試問,雲揚竟如此通透,一語點透。又不避諱她郡主身份,讓她心裏沒來由地暖起來。


    “公子這些時日艱難,如今聖上親自下令,爺爺又親囑我來,估計些許宵小,不敢再犯。”宛平也不再矜持,直言,“等公子傷好些,咱們就入京。”


    一句“咱們”出口,宛平臉上又掛上紅暈。


    雲揚無言看她。情竇初開的女子,雖羞澀萬分,目光卻清澈堅定。他雖與郡主所知不深,此刻卻強烈感覺到她的決心。她此刻定如當日自己懷抱小侄兒時的心情一樣,下定決心,豁出命去,也要護親近人的安寧。


    雲揚心裏翻騰,低下目光掩住霧濕的眼睛,半晌,鄭重,“郡主大恩,雲揚代雲家上下拜謝。”


    宛平咬唇搖頭,兩句話,都是謝恩。仿佛自己於他,隻有恩在。她很想告訴雲揚,這一切,她都心甘情願為他做,不要他謝,隻要他……心思微轉,宛平抬目,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探手牽住雲揚手指。


    雲揚顫了一下,沒動。宛平紅著臉,目光中含著最深切的愛意與疼惜,十指,扣緊。


    她握緊的指尖,傳來雲揚的溫度,仿佛和暖,又帶著一絲冰,宛平又探了探手,用了用力。此刻握住,一生也不願鬆手。此生,她願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心,去溫暖這個男子,做他最貼心的人。


    抬目,見雲揚低垂目光,紅暈掛到耳際。她彎起嘴角,強烈的預感升騰,她的公子,她的雲揚,定也和她一樣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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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天明坐等在家中。


    藍墨亭一進門,就見他坐在堂上,拿眼睛看自己。神色不善。


    藍墨亭站在廳廊裏,頗猶豫了一下,料定跑了和尚跑不得廟,何況他倆還同住一個屋簷下,隻好硬著頭皮進來,“大哥,在呢?”


    沒話找話。


    “嗯。”都天明拿環眼瞪他,藍墨亭心虛垂目。


    “沁縣前些日子,出了盜搶……”話說一半,見藍墨亭沒什麽訝異表情,他就明白了,抖著手中才翻出的密報,沉哼,“你倒是清楚得很呀,這事,你想怎麽說?”


    前日,接報,沁縣雲家遭了強匪入侵,朝廷震驚。他才想起前些日子也有份類似密報,隻不過被淹在如雪花片般從各地紛至遝來的密報中,未加留意罷了。回來著意翻撿,查到了,才讓他驚訝發現,那幾日藍墨亭就在縣中。如此大事,這小子,回來卻瞞住沒提。


    藍墨亭知道瞞不住也騙不過,這事,被大哥逮到不過是或早或晚問題。索性聳聳肩,先找茶杯,喝口水,白天巡務忙得不行,現在渴得要命。喝了兩杯茶,他才喘勻口氣。


    都天明了解他比了解自己還要精到,見他這樣,就猜他逃不了幹係,見他喝得急,又怕中途打斷嗆著。忍著氣,等他放下杯子,才冷哼,“先喝口水順順吧,一會兒不知喝不喝得著了。”


    藍墨亭可沒了當日回京時的硬氣,趕緊換出笑臉,湊到都天明身前,“大哥,小弟當日攔在城門,與敵激戰來著,可是不成,傷了腕子……”


    都天明一驚,趕緊探手扯他手腕,果然仍有些腫。


    “這麽厲害?”他狐疑。


    藍墨亭用力點頭。


    都天明擲開他手腕,撇嘴,“你就給我編吧。”


    “三天不打,上房了哈?”都天明起身,藍墨亭才看見他手壓在膝上,一條三指粗的藤。三條老藤絞的麻花,深棕色的顏色預示著它的年齡。


    “哎?”藍墨亭不幹了,“小時候的東西,你翻騰出來做什麽?”這根東西,分外熟悉,熟悉得讓他再也不想記起。見都天明黑著臉甩手,嗖嗖風響,藍墨亭氣極,“堂堂鐵衛,一頓藤條就能招了?大哥你能不能成熟些?”


    都天明手在半空停下,仰天大笑,“不打就招了?說,這兩件事裏,到底裏麵有什麽聯係?你到底知道什麽?又做了什麽不能讓我知道?”


    藍墨亭恨得咬牙,真是隻老狐狸,哪有這麽套人話的?轉身要走。


    都天明上前一步攔住他,正色,“小墨,大哥今天問你,最多不過揚揚這你看不入眼的藤,他日別人問你,恐怕你不會輕易過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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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別人”兩字,重重砸在心上,藍墨亭垂頭,默然。


    都天明也不催他,耐心等。


    好一會兒,藍墨亭抬頭。都天明心裏一動。


    卻未料藍墨亭退後半步,屈膝重重跪在地上。


    都天明見他這樣,心裏俱冰。


    果然。


    “大哥,”藍墨亭低聲,“我……無話可講,大哥若是惱小墨自作主張,妄自欺瞞,小墨願受家法,若是覺得此事難在官家處遮掩,請綁小墨回鐵牢細審……”後麵的話,被都天明一巴掌大力甩斷。


    藍墨亭眼前一黑,撲倒地上。都天明指著他,氣得手指亂顫,“藍墨亭,虧我養你教你十八年……你……你當初忤逆大哥,私自就入雲家做侍,雲家妻主連你樣子都沒看清,就撒手而去,你年紀輕輕就活守,難道還不知改改這任意妄行的性子?如今這事,可小可大,你……你……”都天明恨極抬腳想踹,卻見藍墨亭半邊臉都腫了,又踹不下去,狠狠跺在地上,“你也大了,人大心也大,翅膀比大哥還硬,我……我……管不得你了。”


    甩手出去。


    藍墨亭撐在地上,半晌才掙著起來。都天明正當壯年,又在氣頭上,手勁不凡,他承下了,卻痛不過心裏。刀絞一樣,讓他喘不上氣。他很想上前攔住都天明,告訴他,當初,自己為何甘做人侍;告訴他,當自己發覺大哥在心中不一樣的位置時,該有多麽惶恐;告訴他,沁縣的事,大哥知道比不知道要強,天大禍事,他一肩擔。


    可是,他一句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隻怕埋藏了多年的真心,一旦曝露,從此,再做不成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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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雲揚披衣,站在月色裏。從院中石竅小山的亭子裏,一眼便可望見院牆外。此刻,數隊帶甲鐵衛正在院外巡邏。前院裏,也有暗崗散布在各個角落。


    今晨收到第二封傳信,大哥已經領皇命,親率人平叛。那反叛之人,是他的親外公,聖上真的用人不疑?雲揚眉皺。隻怕此次入京,是才脫狼爪,又入虎口。雲揚立在高亭裏,夜風涼透。


    習武之人,本不懼冷,不過此刻的雲揚,於溫度,異常敏感。他緊了緊披風,全身都有些抖。習慣性地提了口丹田氣,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跌坐在亭中。雲揚探手按住小腹,冷汗涔涔,好一會兒,才喘回口氣。多年戰場曆練,讓他於困境中,倍加堅韌。所以,他仍硬撐著扶亭柱站直。明知無用,明明自那夜出事蘇醒後,試過無數遍,他仍心懷希冀地再提一口丹田氣……


    小山下的小路上,有墜兒急匆匆尋來的腳步聲。雲揚急用雪白袍袖拭幹嘴角血跡,又扯披風,掩住胸前吐濕的血汙。


    “三爺,嚇死我了,你不在床上休息,跑這兒吹冷風?”墜兒遠遠看到月色下那個皎淨的身影,就急奔上來。猛一見雲揚煞白著臉色,扶柱而立,幾乎要急哭。


    “無事,別大聲……”雲揚撐著一句未說完,血就直噴出來。


    墜兒驚恐地扶住他,眼淚簌簌,“這是怎麽了?三爺……”


    雲揚無力再說,大口鮮血湧出來。方才急於求成,一再強行提氣,牽了內腑,這會兒,五髒六腑絞著勁地疼,仿佛要他把血吐盡,才肯停一下,讓他歇口氣。


    墜兒要去叫人,雲揚集最後力氣拉住她衣袖。一句話未說出來,就暈了過去。


    待醒時,仍回到自己房中。雲揚驚而坐起,卻隻見墜兒守在床邊。


    “三爺,我沒叫別人知道。”墜兒紅腫著眼睛。


    雲揚欣慰,這小丫頭經一事,長一智,竟也能遇事多想一道了。


    “可是,您這病……”


    “沒關係,退敵時受了些內傷,將養一下就好。”雲揚見小丫頭一臉不信,苦笑,“墜兒,我的事,你幫我瞞下,別讓人知道,嫂嫂也不行。”見墜兒驚絕地睜大眼睛,雲揚心知,讓她對最忠於的二嫂隱瞞,難度大到無可想像,歎口氣,鄭重地看著她,“墜兒,現在雲家風雨飄搖,我們穩住了,二爺在前線才不會掛心,二嫂就算知道我的傷,隻徒添擔心,你是大姑娘了,該明白我的意思……”


    墜兒強烈地感受到雲揚的信任和重托,心中燃起一肩擔重任的衝動,她用力點頭,大眼睛裏寫滿鄭重,“三爺,我明白了。”


    雲揚細打量她神色,終於鬆力躺回床上,墜兒這邊,他暫且可以放心。


    墜兒見他累得,一沾枕頭就睡了,隻得悄悄退出去。


    雲揚於黑暗中,睜開毫無睡意的眼睛。那夜,那人臨死前一搏,自己隻躲得及他擲出的大部分銀針,唯有一枝,劃他脖頸而過。不痛不麻,是劇毒麻痹的症狀,雲揚學兵法,自然通曉毒理。急切間,他搜不出那屍身上的解藥,一耽擱,便再無機會,如今,藥毒已經入心經。


    武功盡失隻是前曲,後麵跟著的,隻怕是命不保。不過,雲揚沒多想這個,他撐著坐起來,不讓自己睡著。腦子裏飛快運轉,千般計劃,萬般綢繆。手不能握劍,卻要胸中懷刃,大哥得勝回來前,雲家是他的責任,他要如大哥在時一樣,給雲家人,擋住一切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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